第129章 百年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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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不願變嗎?”念念沒被拉住,反而更湊近了些,小手指戳了戳她的裙角,“是我糖葫蘆不夠甜嗎?我把最大的那顆給你好不好?”
    柳明淵忽然放下茶盞,聲音不高不低:“念念,去把你藏的火漿果拿來給姐姐嚐嚐,比糖葫蘆稀罕。”
    孩子眼睛一亮,果然忘了變狐狸的事,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正廳裏的氣氛鬆快了些,柳夫人卻沒再繞彎子,直接看向胭脂:“姑娘想必心裏有疑慮吧?明淵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嘴笨,有些事藏著掖著,反倒容易讓人誤會。”
    胭脂捏著湯匙的指節泛白,沒應聲,卻也沒移開目光——她想聽聽,這柳府的“真相”,究竟是什麽模樣。
    柳夫人指尖的瑪瑙珠轉得慢了些,暖光落在她眼角的細紋上,添了幾分說不清的意味。她沒看胭脂,反倒對清婉道:“去把我那盒雪燕燉了,給姑娘補補身子。”
    清婉應聲離開後,柳夫人才慢悠悠開口,聲音像浸了地脈火的溫水,不燙人,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明淵這孩子,打小就強。百年前青丘出事,他瘋了似的找,把青丘翻了個底朝天,回來就病得隻剩半條命。”
    她抬眼看向胭脂,目光裏沒了方才的熱絡,多了些長輩的鄭重:“族裏長老都勸,說你怕是……回不來了。我這個做母親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毀了自己。”
    胭脂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掐進掌心,疼得她眼眶發熱。原來他找過她,原來他也為她病過。那些她在絕境裏掙紮的日夜,他竟也在另一片天地裏,為她熬得形銷骨立。
    “清婉是族裏世交的女兒,性子溫順,知書達理。”柳夫人繼續說,指尖輕輕叩著桌麵,“那年明淵剛滿二十,按族規早該立家室。我知道他心裏有你,可……總不能讓他抱著個念想,孤零零過一輩子吧?”
    “清婉進門那天,明淵在祠堂跪了整夜。”柳夫人的聲音輕了些,帶著點歎息,“他跟我說,‘娘,我心裏裝不下別人’。可清婉那孩子,就那麽安安靜靜待在府裏,替他侍奉長輩,打理家事,連句怨言都沒有。”
    胭脂握著湯匙的手微微發顫,羹湯的暖意透過瓷碗傳來,卻暖不透心底的寒涼。她能想象出柳明淵在祠堂枯跪的模樣,也能想見清婉在空寂的府邸裏,日複一日等待的光景——一個是心有所屬的煎熬,一個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隱忍。
    “族裏的風言風語從未斷過。”柳夫人的指尖停在最紅的那顆瑪瑙珠上,“說清婉占著柳家主母的位置,說她留不住男人的心。明淵為了護著她,對外隻能做得更像那麽回事,陪她出席族宴,替她擋下刁難,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快忘了,這‘夫妻’二字,原是演給別人看的。”
    柳明淵的指節在膝頭攥得發白,直到柳夫人的話音落下,他才猛地抬眼看向胭脂,眼底翻湧著未說盡的情緒,像被地脈火烤得滾燙的岩漿。
    “那些風言風語,我不在乎。”他的聲音帶著壓抑許久的沙啞,每個字都像從齒縫裏擠出來,“可我不能讓清婉受委屈。她是為了幫我才留在柳府,我若連她的名聲都護不住,還算什麽男人?”
    胭脂垂著眼,看著碗裏漸漸涼透的桃花羹,花瓣沉在碗底,像被遺棄的心事。她能聽出他話裏的無奈,卻更清楚,那百年的“夫妻”之名,不是一句“演給別人看”就能輕輕揭過的。
    “所以你帶她出席族宴,替她擋下刁難,甚至……讓她以柳家主母的身份,站在你身邊。”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刺,“柳少主倒是仁至義盡。”
    “阿芷!”柳明淵猛地站起身,椅腿在青石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你明知不是這樣!”他想解釋,想把那百年的煎熬一股腦倒出來,可話到嘴邊,卻隻剩笨拙的急切,“我夜裏翻來覆去想的是誰,你難道不知道嗎?”
    柳夫人輕輕咳了一聲,抬手按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坐下。“明淵,坐下說。”她轉向胭脂,目光裏多了幾分了然,“姑娘,有些事,當局者迷。明淵這孩子,看似沉穩,實則執拗得很。他護著清婉,一半是道義,一半……是怕自己一退,連最後一點支撐都沒了。”
    “支撐?”胭脂抬眼,眼底蒙著層水汽,“用一場假的婚約做支撐?”
    “用‘還有人需要他’做支撐。”柳夫人歎了口氣,指尖撚著瑪瑙珠,“他找你找得快瘋了的時候,是清婉勸他‘活下去才能找到人’;他病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是清婉守在床邊,替他擦身喂藥。他護著她,也是在護著當年那個沒垮掉的自己。”
    胭脂的喉嚨忽然哽住,那些尖銳的質問卡在舌尖,怎麽也說不出口。
    她望著柳明淵眼底的懇切,腦海裏卻不受控製地翻湧出蠻荒的風沙——那些被鐵鏈鎖在石壁上的日夜,傷口在鹽水裏泡得發白,耳邊是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那些被人當作棋子推上戰場的廝殺,刀刃劃破皮肉的劇痛,還有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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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曾在血汙裏掙紮,在泥濘裏爬行,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那些日子,她像株被狂風拔起的野草,渾渾噩噩地在蠻荒裏飄蕩,偶爾在廝殺的間隙望著天,心裏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塊,卻想不起究竟丟了什麽。
    她被謝司衍等人鎖在籠裏時,聽著其他精怪哭哭啼啼喊著親人的名字,自己卻隻能張著嘴,發不出半個熟悉的稱謂;她在雪地裏凍得失去知覺前,腦子裏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我該往哪裏去”,卻連一個可以投奔的方向都想不起來。
    那些被剝奪了過往的日夜,她像個沒有根的影子,連痛苦都帶著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誰,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一個“等”的理由。
    而他呢?
    在她連自己名字都快遺忘時,他正以“丈夫”的身份,陪另一個女子接受族裏的祝福;在她被人當作沒有過往的籌碼推來搡去時,他或許正坐在這暖融融的正廳裏,聽著“妻子”細語,看著“女兒”笑鬧,過著她連想象都無從想象的安穩日子。
    胭脂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滲出來,滴落在冰冷的地麵上。不是怨他沒來尋,而是怨這命運的不公——她在黑暗裏掙紮時,連一盞可以照亮來路的燈都沒有,而他身邊的光,卻亮得晃眼。
    胭脂深吸一口氣,將指尖的血珠在裙擺上蹭了蹭,那點刺目的紅很快被紫裙吞沒,像從未存在過。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掠過柳明淵緊繃的側臉,落在柳夫人身上,聲音裏聽不出太多情緒,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決絕。
    “柳伯母,”她微微欠身,動作依舊得體,“方才聽您一席話,晚輩茅塞頓開。柳公子既已娶妻生女,家庭和睦,是天大的幸事。”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袋裏那半塊早已涼透的桃花糕,像是在給自己攢力氣:“晚輩與柳公子幼時定下的娃娃親,原是長輩玩笑般的約定,如今物是人非,再提已是不妥。晚輩今日便在此言明,這婚約……還是算了吧。”
    “謝芷瑜!”柳明淵霍然起身,椅腿與地麵摩擦的聲響在寂靜的正廳裏格外刺耳,他眼底的急切幾乎要溢出來,“你怎能說算了?那日在青丘桃樹下,你答應過……”
    “那日是那日,現在是現在。”胭脂打斷他,語氣依舊平靜,卻像一道無形的牆,將他的急切擋在外麵,“那日我不知柳公子已有家室,如今既已知曉,總不能做那插足別人家庭的不義之人。青丘的臉麵,我還是要的。”
    柳明淵的喉結滾動了幾下,想說什麽,卻被柳夫人一個眼神製止了。她緩緩放下手中的瑪瑙珠串,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最終落在胭脂臉上,眼底帶著幾分複雜的笑意:“姑娘倒是通透。隻是老婆子方才說這些,並非是想讓你們解除婚約。”
    胭脂微怔,抬眼看她。
    “明淵與清婉的事,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柳夫人指尖敲了敲桌麵,“族規、流言、道義……這些像繩子似的纏了他們百年,可繩子總有解開的一天。我把這些告訴你,是想讓你知道,這百年裏,有些東西變了,有些東西……卻從未變過。”
    她沒明說什麽變了,什麽沒變,隻話鋒一轉:“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這婚約畢竟是當年老尊主定下的。他前幾日去了西荒祭拜先祖,過幾日便回。”
    柳夫人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湯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要解除也好,要繼續也罷,總得等他回來。畢竟是他當年拍板定下的事,就算要了斷,也該讓他在場,才算全了禮數,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這話看似給了台階,卻又沒真正鬆口,像把懸著的劍,既沒落下,也沒移開。
    胭脂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伯母說的是,理應如此。”
    她知道,這幾日的等待,或許比剛剛那番攤牌更難熬。但事已至此,她也隻能應下。
    正廳外傳來念念的笑聲,小姑娘大概是找到了火漿果,正蹦蹦跳跳地往回跑,紅綢帶在風裏飄得像團小火苗。胭脂望著那抹鮮活的紅,忽然覺得有些累,累得連指尖的力氣都快沒了。
    柳明淵站在她身側,袖擺下的手幾次想伸過來,都在最後一刻蜷了回去。他看著她低垂的眼睫,看著她鬢邊那支他親手插上的桃花簪,心裏像被地脈火烤著,又燙又急,卻偏偏說不出一句能讓她回頭的話。
    庭院裏的桂花香還在飄,炭盆裏的地脈火依舊暖,可這滿室的暖意,卻怎麽也焐不熱兩人之間那道悄然裂開的縫隙。
    暮色漫進窗欞時,清婉引著胭脂去了西廂房。
    “這院兒原是明淵少年時住的,去年重新修葺過,景致還算清雅。”她推開雕花木門,院裏的石榴樹正掛著紅燈籠似的果子,樹下石桌上擺著套青瓷茶具,“知道你愛清靜,特意選了這邊。”
    胭脂道謝時,指尖觸到門框上的雕花,是朵半開的桃花,刻痕深淺不一,像是當年主人隨手鑿下的。她忽然想起柳明淵在蒼梧山祭壇前說的話——“帶你回家”,原來他說的家,是這樣處處藏著過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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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若冷,就拉響窗邊的銀鈴,下人會來添炭。”清婉替她理了理窗紗,語氣始終溫和,“明淵他……性子是悶了些,但心腸不壞。”
    這話裏的體諒,讓胭脂莫名有些澀。她望著清婉轉身離去的背影,月白裙擺在石板上拖出淺痕,像道無聲的歎息。
    夜深後,胭脂坐在窗前看月亮。蒼梧山的月色比青丘烈些,帶著地脈火的暖意,卻照不進心裏那點涼。她摸出發間的桃花簪,赤金點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原來從市集到柳府,他為她挑的禮物,都成了此刻刺目的佐證。
    窗欞突然輕響,柳明淵的身影落在窗外,手裏還捧著個食盒。
    “廚房溫著桃花羹,想著你晚飯沒怎麽吃。”他隔著窗紗遞進來,指尖在木盒上捏出紅痕,“阿芷,我們能談談嗎?”
    胭脂沒接食盒:“柳公子有話,明日再說吧。夜深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於你內人名聲不好。”
    “清婉不是我內人!”他聲音陡然拔高,又很快壓低,帶著壓抑的急切,“那是權宜之計,我跟她……”
    “柳公子不必解釋。”胭脂打斷他,聲音淡得像月光,“是夫妻也好,是權宜也罷,你們同進同出百年,連女兒都有了,這是抹不掉的事實。”
    她抬手摘下那支桃花簪,放在窗台上:“這簪子很漂亮,多謝。但我謝芷瑜還沒落魄到要搶別人丈夫的地步,你留著給清婉吧,她戴比我合適。”
    柳明淵看著那支簪子,忽然就紅了眼。他想起在市集時,掌櫃說“這釵配姑娘正好”,他當時心裏是怎麽想的?他想讓這簪子永遠別在她發間,想讓蒼梧山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柳明淵要娶的人。
    可如今,這簪子躺在冰冷的窗台上,像個被丟棄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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