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閉門碾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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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間花境。
這裏早已不是荊青冥初立門戶時的荒蕪絕地。穢淨交匯的奇異法則,在他日益精深的枯榮道典牽引下,達成了某種令人心悸的平衡。靠近核心區域的邊界,一麵綿延百裏的“毒瘴花牆”構成了最致命的屏障。無數荊青冥親手培育的異種毒花紮根於此,它們的花瓣流淌著七彩的毒露,花蕊吞吐著粘稠的、帶著硫磺與腐敗甜腥氣息的瘴氣。任何未經允許試圖闖入的活物,無論是飛鳥、蟲豸,還是心存僥幸的修士,隻需吸入一縷淡薄的彩霧,血肉便會如同點燃的蠟燭般融化,最終化作滋養花牆的汙濁養料。花牆之下,是層層疊疊、姿態猙獰的枯木守衛,它們沉默如同亙古的化石,根係深紮於飽含汙染能量的穢壤之中,空洞的眼窩裏,偶爾閃過一點幽綠或暗紅的光芒,預示著對入侵者毫無憐憫的絞殺。
花牆之內,景象卻截然不同。核心區域的大地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墨玉色,光滑溫潤,上麵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散發著微弱白光的苔蘚。巨大的、形態扭曲但虯勁有力的枯木枝幹,構成了花境主要建築的骨骼與穹頂。枯枝之上並非光禿,反而寄生、纏繞、共生著無數奇異的植物:有葉片如翡翠般剔透的藤蔓,花朵如燃燒冰焰的妖異灌木,更有大片大片散發著令人心神寧靜清香的瑩白小花,在枯枝間頑強綻放——那是淨世白蓮的次級衍生品。空氣裏,微甜的清香與極淡的、幾乎被完全轉化的汙染氣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屬於無間花境的氣息,既危險又蘊含勃勃生機。
一座由巨大枯木主幹掏空而成的寬闊廳堂內,荊青冥坐在一張同樣由枯木自然生長而成的座椅上。他麵前懸浮著一團翻湧不定的黑氣,黑氣核心,一點純淨的白焰安靜燃燒,不斷將外圍的汙穢吞噬、轉化、精煉。他修長的手指在虛空中勾勒著玄奧的軌跡,每一次點劃,都有一縷細微的、經過初步轉化的精純能量從黑氣中剝離,沒入他指尖消失不見。這是他在日常修煉,也是處理花境積累的“汙染廢料”的方式。他周身的氣息沉凝如山,左眼瞳孔深處,一朵微縮的黑蓮若隱若現,每一次旋轉都牽動著廳堂內枯榮生滅的細微韻律。
副城主,那位來自遺塵穀、半邊臉頰覆蓋著暗紫色結晶鱗片的老者,安靜地侍立一旁,渾濁的獨眼中閃爍著敬畏與複雜的光芒。
“城主,”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是負責邊界警戒的枯木衛統領——一尊由被荊青冥親手抽幹汙染的築基巔峰修士屍骸煉製的傀儡。它邁著沉重而無聲的步伐走入廳堂,木質關節發出極其輕微的摩擦聲。“花牆之外,有客求見。”它空洞的眼窩轉向荊青冥,內部幽光跳動。
荊青冥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抬一下眼皮。“何人?”他的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蘇氏宗族,族長蘇遠山攜長老三人,以及…蘇清漪。”枯木衛的聲音毫無情感波動,隻是機械地複述著觀測到的信息,“蘇清漪手捧一物,似玉匣。”
“玉匣?”遺塵穀主副城主)的獨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什麽。
荊青冥勾勒符文的手指,在空中有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凝滯。僅僅是一刹那,快得幾乎無法察覺。他麵前翻湧的黑氣卻仿佛受到了刺激,猛地向外膨脹了一下,核心的白焰驟然明亮,瞬間將逸散的能量吞噬幹淨,廳堂內枯榮生滅的韻律瞬間加劇,又迅速平複。
他緩緩收回了點在虛空的手指,麵前的黑氣與白焰也隨之消散無蹤。他終於抬起了頭,那雙深邃的眼眸望向枯木衛統領,左眼瞳孔深處的黑蓮清晰了一瞬,冰冷漠然。
“蘇清漪…”他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唇角似乎勾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但那弧度裏沒有半分暖意,隻有一片荒蕪的沉寂。“讓他們等著。”
毒瘴花牆外,蘇家一行人如同驚濤駭浪中隨時會傾覆的幾葉扁舟。
蘇遠山,這位曾經在凡俗界也頗有威望的蘇氏族長,此刻臉色灰敗,眼窩深陷,華麗的錦袍上沾染著汙漬和幾處破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體麵。他身後的三位長老更是形容枯槁,須發散亂,靈力氣息紊亂不堪,顯然都受了不輕的傷。濃鬱的、變幻著瑰麗色彩的毒瘴在他們麵前翻滾湧動,那致命的甜腥氣仿佛能透過護體靈光鑽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讓他們神經刺痛,心神搖動。花牆下,那些姿態扭曲、散發著枯寂與死亡氣息的枯木守衛,無聲地矗立著,空洞的眼窩似乎正鎖定著他們每一個人,帶來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壓力。
蘇清漪站在最前麵。
她曾經如皎月般清麗的麵容,此刻隻剩下憔悴與深深的疲憊。昔日清澈的眼眸布滿血絲,眼底是化不開的恐懼與絕望。她身上的素色衣裙沾滿了泥濘和暗褐色的汙跡,那是族人受傷留下的血汙與汙染區特有的穢土。她雙手緊緊捧著一個尺許長的玉匣,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身體在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恐懼花牆的威壓,還是因為即將麵對那個她親手推開、如今卻要匍匐乞求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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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蘇遠山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全靠你了…為了蘇家上下數百口…”
蘇清漪沒有回頭,她的目光死死盯著那翻滾的、七彩斑斕的毒瘴,仿佛能穿透它看到裏麵那個冷酷的身影。她用力咬著下唇,直到嚐到一絲血腥味。為了家族…這個理由曾讓她背叛了青梅竹馬的婚約,攀附林風,如今又讓她站在了這裏,捧著她曾經親手撕毀的婚約象征,來乞求那個被她斥為“柔弱累贅”的人施舍一線生機。多麽諷刺。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像鈍刀子割肉般難熬。毒瘴的氣息侵蝕著他們的護體靈光,靈力在飛速消耗。一位長老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縷黑血,護體靈光驟然黯淡了幾分,險些被一縷飄過來的淡紫色瘴氣沾上。
“荊青冥!你難道真要見死不救嗎?!”另一個脾氣暴躁的長老忍不住對著花牆嘶吼,聲音裏充滿了色厲內荏的恐慌,“我蘇家…當年也待你不薄!”
花牆毫無反應,隻有毒瘴依舊翻滾,枯木守衛沉默如初。那嘶吼聲被濃稠的瘴氣吞沒,激不起半點漣漪。
蘇清漪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待他不薄?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上。她想起了迎仙台上漫天墨綠的腐雨,想起了自己碾碎青冥草時冰冷的眼神,想起了那句擲地有聲的“花仙柔弱,如何配我?”。每一個畫麵都在此刻清晰地浮現,比眼前的毒瘴更讓她窒息。
終於,前方的毒瘴一陣劇烈翻湧,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撥開,顯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通道內光線昏暗,依舊彌漫著稀薄的、令人不適的氣息。
枯木衛統領那毫無情感波動的沙啞聲音從通道深處傳來:“城主允見。蘇清漪,一人入內。其餘人等,原地待命。”
蘇遠山和幾位長老如蒙大赦,又帶著深深的憂慮看向蘇清漪。
蘇清漪深吸一口氣,那帶著腥甜的空氣刺得她肺葉生疼。她不再猶豫,或者說,她已沒有退路。她將捧著的玉匣抱得更緊,仿佛那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也是壓垮她所有尊嚴的最後一根稻草,邁步踏入了那條仿佛通往深淵的通道。
枯木主廳內,空氣仿佛凝固了。
荊青冥依舊坐在那張枯木座椅上,遺塵穀主垂手侍立在他身側稍後的位置,如同一個沉默的剪影。當蘇清漪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的光影交界處時,廳內枯榮流轉的氣息似乎都為之一滯。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異常沉重。衣裙的汙穢、麵容的憔悴、眼底的絕望,無不訴說著蘇家的山窮水盡。她的目光先是驚懼地掃過那些構成大廳的猙獰枯木,掃過遺塵穀主那半張布滿結晶鱗片的臉,最後,才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落在了正中的荊青冥身上。
隻一眼,蘇清漪的心髒就像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變了。不再是凡俗花匠的溫潤,不再是初入仙門時的隱忍,更不是迎仙台上麵對退婚時那強裝平靜下的脆弱。眼前的荊青冥,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劍,端坐在象征權力與力量的枯木王座之上。一身玄色衣袍,邊緣繡著暗金色的荊棘蓮紋,無風自動,流淌著晦澀的力量。他的麵容輪廓更加深邃冷硬,眉宇間沉澱著揮之不去的肅殺與漠然。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左眼瞳孔中,一朵緩緩旋轉的黑色蓮花清晰可見,幽深冰冷,仿佛能吞噬世間一切光亮與情感,投射過來的目光,沒有憤怒,沒有仇恨,隻有一片無垠的、令人靈魂凍結的平靜。
那目光落在蘇清漪身上,也落在她緊抱著的玉匣上。蘇清漪感覺自己像是赤身裸體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所有不堪的過往都被那目光無情地洞穿、審視。
巨大的壓迫感和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讓她雙腿發軟,幾乎要當場跪下。她死死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站穩,指甲深深掐進玉匣的邊緣,試圖從中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勇氣。
“荊…荊城主…”蘇清漪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她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蘇氏…蘇清漪…拜見城主。”
她微微屈身,行了一個禮。這個動作讓她感覺無比屈辱,卻又不得不為。她不敢再與那雙黑蓮之瞳對視,隻能死死盯著自己腳下的墨玉地麵。
“何事?”荊青冥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寂靜的大廳,如同冰珠落玉盤,不帶一絲波瀾。簡簡單單兩個字,卻讓蘇清漪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頭,努力迎向荊青冥的視線,盡管那幽深的黑蓮讓她頭暈目眩。她顫抖著,雙手將那個溫潤的玉匣高高捧起,舉過頭頂。
“蘇家…遭逢大難!”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絕望和恐懼終於衝垮了最後一絲強裝的鎮定,“族地外圍突現高階汙染源獸群!淨靈丹耗盡,防護大陣已岌岌可危!林…林風他…”她提到這個名字時,聲音裏充滿了刻骨的怨恨與無助,“他袖手旁觀!言稱蘇家已無可救藥,為免汙染擴散,應…應放棄封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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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城主開恩!”蘇清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哀求,“念在…念在昔日…” 她想說“情分”,但這兩個字卡在喉嚨裏,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昔日的“情分”,早已被她親手斬斷,碾碎在迎仙台的腐雨之中。
她的目光死死盯著荊青冥,充滿哀求:“求城主賜下淨靈丹!或…或借枯榮軍之力,解我蘇家滅族之危!蘇家願獻上全族積蓄,世代為花境仆役,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遺塵穀主的獨眼微微轉動,瞥了一眼那玉匣,又看向荊青冥毫無表情的側臉,若有所思。
荊青冥的目光,終於從蘇清漪慘白的臉上,緩緩移到了她高舉過頂的玉匣上。他伸出了手,修長的手指並未直接觸碰玉匣,而是淩空一攝。
一股無形的力量托住了玉匣。
玉匣輕輕一顫,盒蓋無聲地滑開。
匣中並非丹藥,亦非珍寶。
隻有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帛。那紙帛材質特殊,似金非金,似帛非帛,流轉著溫潤的光澤,正是修仙界用以書寫重要契書、承載靈念誓約的“金絲冰蠶箋”。
在蘇清漪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在那遺塵穀主了然的目光中,荊青冥的手指微動。
那張承載著無數過往的金絲冰蠶箋,從玉匣中緩緩飄出,懸停在荊青冥的麵前。
箋紙展開。
上麵以靈墨書寫的字跡,清晰得刺眼:
“花仙柔弱,不堪匹配。今蘇氏清漪,自願解除與荊青冥之婚約,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天地共鑒,此契無悔!”
落款處,是蘇清漪娟秀卻冰冷的簽名,以及一個殷紅如血、指印清晰的靈紋手印。那正是當初在迎仙台上,她當眾按下的指印。紙帛的邊緣,還殘留著一絲極其細微、幾乎不可察覺的墨綠色汙漬——那是當年腐雨的印記,是恥辱與背叛的見證。
這張紙,就是當年蘇清漪當眾擲給荊青冥的退婚書!
它曾如燒紅的烙鐵,燙穿了荊青冥少年時所有卑微的憧憬與尊嚴。它代表著一個花匠之子被仙門嬌女棄如敝履的恥辱,代表著“花仙柔弱”這柄紮在他心口多年的尖刀。
此刻,它卻由當年親手撕毀它、踐踏它的人,珍而重之地放在玉匣中,當作乞求憐憫的信物,捧到了他的麵前。
廳堂內死寂無聲,隻有枯木紋理間細微的能量流動發出幾乎不可聞的沙沙聲。遺塵穀主屏住了呼吸。蘇清漪渾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絕望的慘白。她看著那張展開的退婚書,看著上麵自己親手寫下的冰冷字句,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如同毒藤般纏繞住她的心髒,幾乎讓她窒息。
荊青冥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紙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比劃。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左眼瞳孔深處,那朵緩緩旋轉的黑色蓮花,旋轉的速度,卻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絲。
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氣氛在廳堂中彌漫開來。那是沉澱了太久的屈辱,是信仰崩塌後的冰冷灰燼,是千錘百煉後凝結成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漠然。
他緩緩抬起手,伸向那張懸浮的退婚書。
荊青冥的手指,並未直接觸碰那張金絲冰蠶箋。
他的指尖,距離紙麵尚有三寸之遙。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能震蕩靈魂的嗡鳴響起。
蘇清漪驚恐地看到,荊青冥的指尖,一點純粹的、無法形容的墨色暈染開來。那不是汙穢的黑,而是最深邃的夜,最純粹的寂滅。這點墨色甫一出現,整個枯木廳堂的光線都仿佛扭曲著被它吞噬,遺塵穀主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小半步,獨眼中充滿了駭然。
隨著墨色暈染,荊青冥左眼瞳孔中的黑蓮驟然清晰,旋轉加速。與此同時,他指尖前方的虛空,一點微弱卻無比純淨的白芒亮起,與那點墨色相互纏繞,形成一種奇異的共生流轉。
枯榮道典!生滅之力!
就在這點墨色與白芒交織的指尖之下,那張承載著冰冷退婚詞的金絲冰蠶箋,發生了詭異的變化。
嗤——
紙張上,那以靈墨書寫的、蘇清漪親筆寫下的“花仙柔弱”四個字,像是被投入了無形的強酸之中,邊緣開始迅速變得模糊、焦黑!字跡的墨色開始褪去,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擦拭!墨跡並非消失,而是被那點墨色瘋狂地抽取、吞噬!那“柔”字的最後一勾,甚至如同活物般扭曲掙紮了一下,發出微不可聞的哀鳴,旋即徹底暗淡、湮滅!
“不!”蘇清漪失聲尖叫,那墨跡的湮滅,仿佛在抽離她最後一絲平靜的幻想。她想撲上去,想阻止,但雙腳如同被釘在原地,一股源自那墨色指尖的、冰冷死寂的威壓讓她動彈不得,連靈魂都在戰栗。
荊青冥的眼神依舊漠然,如同在欣賞一件與己無關的古物。他的指尖微微移動,點向“不堪匹配”四個字。
這一次,變化更為劇烈。
字跡湮滅的同時,那張堅韌無比、水火不侵的金絲冰蠶箋本身,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滋啦”聲。紙張的表麵,以荊青冥指尖點落的地方為中心,迅速失去了溫潤的光澤,變得如同暴露在風沙中千年的老樹皮,幹枯、灰敗、布滿細密的裂紋!紙張的生命力、蘊含的微弱靈性,正在被那指尖流轉的枯榮之力霸道地剝奪、汲取!紙張的顏色從瑩潤的玉白,飛快地向著枯槁的灰黃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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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枯萎萬物!
這景象詭異而恐怖。字跡在湮滅,承載字跡的紙張本身在枯萎腐朽,仿佛時光的力量被高度濃縮,施加在這方寸紙帛之上。而這一切的源頭,僅僅是荊青冥懸停的三寸指尖。
遺塵穀主看得心神俱震,這已非簡單的能量運用,而是近乎規則層麵的剝奪與凋零!他看向荊青冥的目光,敬畏更深。
當荊青冥的指尖緩緩移向落款處,那個刺目的靈紋手印時,蘇清漪的神經終於徹底崩潰。
“青冥!荊青冥!”她不顧一切地嘶喊起來,聲音淒厲絕望,帶著哭腔,“是我錯了!當年是我被豬油蒙了心!是我貪慕虛榮!是我背信棄義!是我蘇家對不住你!千錯萬錯都是我蘇清漪一人的錯!”
她涕淚橫流,哪裏還有半分昔日仙門嬌女的清高模樣,隻有走投無路的狼狽與卑微的乞憐。
“求你!看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上!看在…看在我父親當年也曾照拂過荊伯父的份上!求你救救蘇家!救救我爹娘!救救那些無辜的族人!”她猛地指向那張枯萎了大半、字跡幾乎被抹平的退婚書,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這婚書!這婚書我帶來了!我把它還給你!撕了它!燒了它!隨你處置!隻要你肯出手!”
她的聲音在大廳裏回蕩,充滿了哀求和自我踐踏的卑微。她死死盯著荊青冥,期盼著能從他那片死寂的眼底看出一絲鬆動,一絲憐憫,哪怕一絲憤怒也好。
然而,什麽都沒有。
荊青冥的眼神,平靜得如同萬載玄冰。蘇清漪撕心裂肺的懺悔和哀求,落在他耳中,似乎比枯木紋理間能量流動的沙沙聲還要微弱。他指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精準地落在了落款處那個鮮紅的靈紋手印之上。
噗。
一聲輕微的悶響。
那蘊含了蘇清漪一絲神魂印記的靈紋手印,如同一個脆弱的肥皂泡,在那墨色與白芒交織的指尖下,無聲無息地破碎、湮滅。連帶著蘇清漪的簽名,也如同風化的沙礫,瞬間消散。
至此,那張金絲冰蠶箋上,所有屬於蘇清漪的印記、所有冰冷的退婚詞句,都被徹底抹除。隻留下一張布滿了灰敗褶皺、靈性盡失、如同剛從千年古墓中挖出的腐朽殘紙,懸浮在空中,散發著一種陳腐的死氣。
蘇清漪看著那徹底失去了所有意義、隻餘一片枯槁空白的紙,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身體晃了晃,徹底癱軟在地。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帶來婚書,獻上尊嚴,換來的隻是更徹底的毀滅。
荊青冥終於收回了懸停的手指。指尖的墨色與白芒悄然隱沒。
他緩緩抬起眼簾,那雙深不見底、黑蓮隱現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完整地落在癱軟在地的蘇清漪身上。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她沾滿泥濘的裙裾,掃過她絕望淚流的臉龐,掃過她空洞無神的眼睛。
然後,他開口了。
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擊在蘇清漪的靈魂上,也回蕩在死寂的枯木大廳之中:
“情分?”
他微微偏了下頭,左眼的黑蓮似乎流轉過一絲幽光。
“你蘇家待我荊青冥,有何情分可言?”
冰冷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蘇清漪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她癱在地上,連抬頭的力氣仿佛都已失去,隻剩下身體無法控製的細微顫抖。
荊青冥的目光掠過她,投向大廳那由無數虯結枯木構成的穹頂,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木質,看到了很遠的地方,看到了那片墨綠腐雨籠罩的迎仙台。
“腐雨傾盆,迎仙台汙穢不堪。”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往事,但每一個字都讓廳內的溫度驟降幾分,“你,蘇家嫡女,踏碎我父精心培育、視若我命的青冥草。”
隨著他的話語,那懸浮在空中的枯槁殘紙周圍,空間微微扭曲。幾根細如發絲、卻閃爍著金屬般冰冷烏光的藤蔓虛影憑空浮現,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蛇,緩緩纏繞上那張腐朽的紙。
“金劍耀空,”荊青冥的目光轉向遺塵穀主,又似乎沒有焦點,左眼黑蓮緩緩旋轉,“林風劍氣縱橫,當眾毀去我僅存草種。你,冷眼旁觀,可曾吐露半個‘不’字?”
滋滋…纏繞紙帛的烏光藤蔓收緊了些許,腐朽的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邊緣開始碎裂。
“你立於高台,眾目睽睽之下,”荊青冥的視線最終落回蘇清漪身上,那目光平靜得讓蘇清漪骨髓生寒,“擲此婚書,言道:‘花仙柔弱,如何配我?’”
“花仙柔弱…”荊青冥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四字,唇角似乎勾起一個弧度,卻沒有半分笑意,隻有無盡的蒼涼與嘲諷,“好一個柔弱!好一個不配!”
“那一刻,”他抬起右手,修長的食指對著那被藤蔓纏繞的枯紙輕輕一點,“你我之間,無論青梅之誼,亦或長輩之諾,便如同這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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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嗤!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纏繞在腐朽殘紙上的幾根烏光藤蔓猛地爆發出恐怖的力道!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一種令人牙酸的、密集的撕裂與碾壓聲!
嗤啦!滋啦——!
那張承載過婚約、承載過背叛、又剛剛被抹去所有痕跡的金絲冰蠶箋殘骸,在這蘊含了極致枯萎與霸道生機的藤蔓絞殺下,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磨盤!
紙屑!不是飛揚,而是瞬間被碾磨成了最細微、最徹底的粉末!比塵埃更細碎!那粉末並非尋常的白色,而是呈現出一種死寂的灰黑色,仿佛其中蘊含的最後一點物質精華,也被那烏光藤蔓在碾碎的過程中無情地抽幹、掠奪!
眨眼之間,懸浮在空中的,隻剩下一小蓬不斷飄散、散發著陳腐死氣的灰黑塵埃。那張凝聚了無數過往的紙,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
碾碎!
物理意義上的徹底碾碎!
連同著它所代表的婚約、情誼、背叛與恥辱,一同被荊青冥以最冷酷、最決絕的方式,徹底碾滅!
“婚書?”荊青冥看著那蓬緩緩消散的塵埃,聲音如同從九幽之下傳來,冰冷徹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曆經磨難的疲憊沙啞,“在你將它當作退婚利器擲出的那一刻,它便一文不值。”
他微微俯身,那雙映著消散紙塵的黑蓮之瞳,終於清晰地鎖定了癱軟在地、麵無人色的蘇清漪。
“今日,你捧著它,如同捧著救命稻草,來乞求我施舍憐憫?”他微微搖了搖頭,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蘇清漪,你告訴我…”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擊著蘇清漪的靈魂:
“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在意這堆早已化為塵埃的廢紙?”
“你憑什麽認為,我荊青冥,會去救一群在我被汙雨吞噬、被金劍羞辱、被當眾退婚時,未曾發出過一聲質疑,未曾流露過一絲憐憫的…路人?”
“你蘇家的存亡,”荊青冥緩緩直起身,周身那股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氣息如同退潮般收回,隻剩下純粹的、冰封萬裏的漠然,“與我何幹?”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剜在蘇清漪的心上。她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僥幸,在這無情的話語和那徹底化為飛灰的婚書麵前,被撕扯得粉碎。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裏隻有嗬嗬的、絕望的抽氣聲。無邊的黑暗和冰冷淹沒了她,比花牆外的毒瘴更致命。
遺塵穀主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那蓬徹底消散的灰燼,心中了然。這不是憤怒的宣泄,而是徹徹底底的割裂,是對過往一切徹底的否定與埋葬。婚書碾碎,塵埃散盡,荊青冥與蘇清漪,與整個蘇家,最後一絲名義上的、情感上的牽連,徹底斷絕。從此,隻有路人,甚至…連路人都不如。
荊青冥不再看地上失魂落魄的蘇清漪一眼,仿佛她真的隻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目光轉向侍立一旁的枯木衛統領,聲音恢複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平淡:
“送客。”
枯木衛統領眼中的幽光一閃,邁著沉重無聲的步伐走向蘇清漪,一隻覆蓋著粗糙木紋、形如枯爪的手掌,不帶任何情感地伸向她的肩膀,要將她如同丟棄垃圾般帶離此地。
“等…等等!”蘇清漪像是被這動作驚醒,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縱橫,混合著塵土,狼狽不堪到了極點。她不知從哪裏又生出一股力氣,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向前爬了幾步,避開了枯木衛的手爪,朝著荊青冥離去的背影嘶喊:
“荊青冥!我知道你恨我!你怎麽對我都可以!抽我的魂!煉我的魄!我蘇清漪絕無怨言!但蘇家其他人是無辜的!我爹娘…我那些年幼的弟妹…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他們…”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
因為荊青冥停住了腳步。
他沒有回頭。
遺塵穀主卻敏銳地捕捉到,在蘇清漪喊出“年幼弟妹”幾個字時,城主那挺拔如鬆的背影,似乎有了一瞬間極其微小的凝滯。雖然隻有一瞬,快到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荊青冥微微側過頭,冰冷的視線餘光掃過蘇清漪那張因絕望和哀求而扭曲的臉。他沒有說話,隻是那眼神中的漠然,比萬載玄冰更冷。
“無辜?”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源自遙遠記憶深處的晦暗,“當年迎仙台下,被邪“當年迎仙台下,被邪力操控的孩童,又有哪個是真正有罪的?他們一樣揮著拳頭辱罵我,用石子砸我。”荊青冥聲音冰冷,像是從九幽寒淵傳來,“無辜?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無辜。”
蘇清漪如遭雷擊,癱坐在地,淚水決堤。荊青冥不再停留,抬腳便要離去。
這時,遺塵穀主突然開口:“城主,蘇家雖有罪,但蘇家的礦脈對花境日後發展或有大用。”
荊青冥腳步頓住,沉默片刻。他轉過身,看向蘇清漪,目光冰冷:“蘇家若願獻出礦脈,我可出手救蘇家一次,但從今往後,蘇家與我再無瓜葛,若再犯我,絕不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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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清漪喜極而泣,忙不迭點頭:“願獻礦脈,謝城主救命之恩。”
荊青冥不再多言,拂袖離去。一場關於蘇家的恩怨,看似有了新的轉折……
“滾。”一個字。
冰冷,短促,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斬斷了蘇清漪所有未盡的哀嚎與祈求。
荊青冥說完這個字,便再無半分停留。那挺拔如孤峰的身影徑直走向大廳深處,玄色衣袍的邊緣在枯木紋理間流淌的幽光映襯下,劃過一道決絕的弧線,迅速沒入廳堂後方的陰影甬道之中,消失不見。
遺塵穀主垂著眼皮,如同入定的老僧,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無聲地跟隨著城主離去。整個枯木大廳隻剩下蘇清漪,和那尊散發著枯寂死氣的枯木衛統領。不…荊青冥!你不能這樣!求求你!求…呃啊!蘇清漪最後的嘶喊被一隻覆蓋著粗糙木紋、形同枯爪的手掌無情地扼斷在喉嚨裏。
那隻手冰冷、堅硬,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蠻力,如同鐵鉗般鎖住了她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傳來,蘇清漪感覺自己像一隻破敗的玩偶,被輕易地從冰冷光滑的墨玉地麵上提起。她雙腳離地,徒勞地蹬踹著,雙手本能地去抓撓那如同千年古木般堅硬的手臂,指甲在木紋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卻連一絲木屑都無法撓下。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那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滲入骨髓,讓她渾身血液都仿佛凍結。她所有的掙紮、所有的哀嚎、所有的尊嚴,在這絕對的力量麵前,都顯得如此可笑,如此蒼白無力。
“放…開我…求…”她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淚水混合著臉上的塵土,糊成一片狼藉。枯木衛統領空洞的眼窩中幽光漠然閃爍,對掌中獵物的哀求充耳不聞。它如同執行一條既定程序的木偶,邁著沉重卻無聲的步伐,拖拽著蘇清漪,朝著花牆之外的方向走去。
蘇清漪的身體被拖行著,擦過冰冷的地麵,擦過虯結凸起的枯木根須。她的裙裾被撕裂,小腿被擦破,滲出細密的血珠,在墨玉地麵上留下斷續的、微不可見的暗紅痕跡。那點點的紅,在這片象征著枯萎與死亡力量的廳堂裏,顯得渺小而刺眼,轉瞬便被無形的能量氣息抹去了痕跡。
她放棄了掙紮,如同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眼前是枯木衛統領那高大、沉默、冰冷的背影,耳邊是自己被拖曳時衣物摩擦地麵的沙沙聲,還有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絕望的撞擊聲。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為她的世界敲響喪鍾。
花牆的入口在眼前迅速放大。那翻滾的、色彩斑斕的致命毒瘴,此刻在她眼中卻成了逃離這片絕望之地的唯一出口。
枯木衛統領的腳步在花牆入口處停下。它那隻枯爪般的手掌猛地向前一甩,如同丟棄一塊礙眼的垃圾。
一股巨大的力量傳來,蘇清漪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被狠狠擲出了那條狹窄的通道,重重地摔在了花牆之外冰冷汙穢的土地上。噗通!泥水四濺。她狼狽不堪地滾了幾圈,才勉強停下。渾身上下沾滿了汙泥和枯葉,精心梳理的發髻早已散亂不堪,幾縷發絲黏在汗水和淚水交織的臉上。她劇烈地咳嗽著,胸腔裏火辣辣地疼。
花牆入口的毒瘴在她摔出的瞬間便重新合攏,翻滾湧動,七彩斑斕,如同隔絕生死的帷幕。那猙獰的枯木守衛依舊沉默地矗立在花牆之下,空洞的眼窩漠然地看著花牆外的一切,仿佛剛才的拖拽和丟棄從未發生。“清漪!”蘇遠山和幾位長老驚駭地撲了上來,手忙腳亂地將她扶起。
“怎麽樣?荊城主他…他答應了嗎?”蘇遠山的聲音帶著最後一絲微弱的希冀,急切地搖晃著女兒的肩膀,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蘇清漪那雙失去焦距的眸子。
蘇清漪的目光空洞地望著那重新閉合的毒瘴花牆,望著那如同地獄入口般的斑斕色彩。荊青冥那冰冷的眼神,那碾碎婚書時枯榮流轉的恐怖景象,那最後如同來自九幽的“滾”字,如同夢魘般在她腦海中瘋狂回放。婚書…她嘴唇哆嗦著,發出如同夢囈般的聲音,“碾碎了…全…碾成灰了…蘇遠山和幾位長老的臉色瞬間變得死灰。那…淨靈丹呢?借兵呢?一個長老不死心地追問,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
蘇清漪像是被這句話刺痛,猛地一個激靈,渙散的眼神驟然聚焦,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怨毒和絕望。
碾碎了!都碾碎了!”她猛地推開扶著的的的父親,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聲音尖銳得刺破雲霄,充滿了無盡的恨意和瘋狂,他碾碎了婚書!碾碎了我的臉!碾碎了我們蘇家最後一點希望!荊青冥!你好狠!你好狠的心腸!
她指著那堵象征著絕望的花牆,如同詛咒:“他見死不救!他冷血無情!他巴不得我們蘇家全死光!死絕!!完了…全完了…蘇遠山踉蹌後退幾步,老淚縱橫,仿佛瞬間被抽幹了所有精氣神,癱坐在地。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破滅,絕望如同沉重的巨石,將他徹底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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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長老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中充滿了最後的瘋狂和決絕:“不能坐以待斃!族長!清漪!我們…我們衝進去!跪在他麵前求!求到他心軟為止!” 他掙紮著想衝向花牆。
站住!”另一個相對清醒的長老厲喝一聲,死死拽住他,聲音因恐懼而嘶啞,“你想死嗎?!沒看到那毒瘴?!沒看到那些枯木怪物?!衝進去就是送死!屍骨無存!
那瘋狂的長老被他死死抱住,掙紮了幾下,看著眼前翻騰的七彩毒瘴和那些沉默矗立、散發著死寂氣息的枯木守衛,眼中瘋狂的火焰終究被冰冷的恐懼取代,頹然放棄了掙紮,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絕望的嗚咽。
蘇清漪看著眼前這一幕,看著失魂落魄的父親,看著陷入瘋狂或絕望的長老,一股巨大的、冰冷刺骨的荒謬感攫住了她。他們竟然…竟然還想著去求?荊青冥碾碎婚書時那漠然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靈魂深處。那眼神裏,沒有恨,沒有怒,隻有一片無垠的、死寂的平靜。仿佛碾碎的真的隻是一張廢紙,仿佛她蘇清漪連同整個蘇家,都隻是路邊的塵埃。他根本不在乎!求他?隻會換來更徹底的羞辱,更冰冷的驅逐,甚至…死亡!
沒用的…”蘇清漪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臉上混合著泥汙淚水的表情扭曲而詭異,似哭似笑,“求他…沒用的…他…他早就不是人了…他是修羅…是隻認力量的無間修羅…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再看那片絕望的花牆,不再看失魂落魄的族人,隻是茫然地、踉蹌地朝著遠離花境的方向走去,如同一個迷失在荒野的遊魂。
走…回去…”她喃喃著,聲音空洞,“回去…等死…
夕陽如血,將無間花境那龐大、詭異、令人心悸的輪廓拉得很長很長,也將在絕望中蹣跚離去的蘇家一行人渺小的影子,徹底吞沒。枯木主廳深處。
這是一間更加靜謐的密室,由最粗壯的核心枯木枝幹天然圍合而成。牆壁上虯結的木質紋理間,流淌著比外麵更濃鬱的、近乎實質的幽綠色光芒,那是被高度凝練轉化的汙染能量。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息——深沉的腐朽木香、清冽的草木精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被壓製到極致的汙穢煞氣。
荊青冥站在密室中央,背對著入口。遺塵穀主垂手侍立在一側,獨眼中的光芒在昏暗的光線下明滅不定。
密室內一片死寂。隻有枯木紋理間能量流淌的細微沙沙聲,如同亙古的低語。
許久。城主,遺塵穀主蒼老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蘇家…恐難支撐三日。那高階源獸群,非尋常物獸可比。
荊青冥沒有回頭,亦無回應。他依舊保持著那個靜立的姿勢,玄衣如墨,仿佛與這枯木密室融為一體。唯有他負在身後的右手,指節似乎微微蜷縮了一下,極其細微。
遺塵穀主的目光落在那隻手上,渾濁的獨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他沉默片刻,繼續道:“老朽觀那蘇清漪最後提及‘年幼弟妹’之時…城主心緒…似有微瀾?這一次,荊青冥依舊沒有言語。但密室內流淌的幽綠光芒,卻仿佛凝滯了一瞬。
空氣驟然變得沉重粘稠。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滋啦”聲響起。遺塵穀主瞳孔猛地一縮。
他看到,在荊青冥身體右側,靠近牆壁的一根碗口粗細的枯木枝幹上,那原本光滑堅韌、流轉著幽光的木質表麵,毫無征兆地出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區域!那區域的木質,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所有光澤和生機!顏色瞬間變得灰敗!質地變得如同朽爛千年的枯骨,布滿蛛網般的裂紋!
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瞬間剝奪了那一片木材所有的生命力!僅僅是因為荊青冥一絲未能完全控製的心緒波動!
枯榮道典!一念枯榮!遺塵穀主的心髒狠狠一抽,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他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城主對力量的掌控已臻化境,竟也會因心緒波動而失控?這蘇清漪最後那關於“年幼弟妹”的話語,觸及的究竟是怎樣的過往?
密室內重歸死寂,隻剩下那片突然枯萎的枯木,如同一個醜陋的傷疤,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瞬間失控的恐怖力量。
時間一點點流逝。那片枯萎的區域沒有恢複,也沒有擴大,就那樣存在著,像一道凝固的傷痕。終於,荊青冥緩緩轉過身。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完美的玄冰麵具。左眼瞳孔深處的黑蓮緩緩旋轉,幽深莫測,所有的情緒波動都已消失不見,隻剩下無垠的冰寒與掌控一切的漠然。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片因他失控而枯萎的枯木,仿佛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然後,他的視線落在了遺塵穀主身上。無間花境,自有鐵律。他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與這枯木密室法則共鳴的威嚴。可控者生,失控者死。蘇家,荊青冥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枯木牆壁,望向了遙遠的蘇家族地方向,那雙黑蓮之瞳深處,最後一絲可能的漣漪也徹底凍結、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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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數如此。四個字,如同最終的判決,冰冷地落下,宣告了一個曾經顯赫家族的終局。
蘇家祖地,昔日的亭台樓閣、靈田藥圃早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絕望和汙染徹底籠罩的死域。
濃稠得化不開的墨綠色瘴霧翻滾著,如同活物般蠕動,充斥在曾經繁華的族地上空。瘴霧之下,大地龜裂,流淌著粘稠的、散發著刺鼻腥臭的瀝青狀物質。曾經清澈的溪流變成了汙濁的膿水,咕嘟咕嘟冒著惡臭的氣泡。那些象征著家族底蘊的千年古木,枝幹扭曲如同痛苦掙紮的手臂,葉片腐爛滴落著黃綠色的粘液,根係暴露在汙土之外,像垂死蠕動的血管。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甜腥與腐敗混合的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著燒紅的炭火,灼燒著肺腑,侵蝕著心神。
一座由殘破巨石和耗盡靈光的陣盤勉強支撐起的堡壘,如同狂風巨浪中的孤島,在汙濁的浪潮中苦苦支撐,搖搖欲墜。這是蘇家最後的防線,庇護著僅存的、不足百人的族人。堡壘的防護光罩早已黯淡得如同風中殘燭,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每一次外界汙染源獸的衝擊,都讓光罩劇烈顫抖,裂痕蔓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堡壘內部,擁擠、汙穢、絕望。壓抑的哭泣聲、痛苦的呻吟聲、絕望的祈禱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曲末日的悲歌。老人蜷縮在角落,眼神空洞,等待著死亡的降臨。婦女緊緊抱著瑟瑟發抖的孩子,淚水無聲滑落。受傷的修士倚靠著冰冷的石壁,傷口處流出的血混雜著墨綠的汙染痕跡,散發著不祥的氣息,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痛苦和對未知異變的恐懼。空氣汙濁得幾乎令人窒息,絕望的情緒如同實質的毒氣,侵蝕著每一個人的理智。
“爹…爹!光罩要撐不住了!”一個年輕的蘇家子弟指著堡壘頂部一處正在劇烈閃爍、裂痕飛速擴大的區域,聲音因恐懼而變調。
堡壘中心,支撐著核心陣盤的蘇遠山猛地噴出一口黑血。那血落在地上,竟發出“滋滋”的腐蝕聲響,冒出縷縷黑煙。他臉色灰敗如金紙,身體搖晃,全靠旁邊兩位同樣氣息萎靡的長老死死攙扶才沒有倒下。他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陣盤上那代表堡壘核心的、光芒微弱到幾乎熄滅的水晶,眼中是深入骨髓的絕望。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清漪…清漪還沒有回來…荊青冥…他終究不肯…”
“族長!”攙扶他的長老目眥欲裂,聲音帶著哭腔,“再撐一撐!清漪小姐一定能求到援兵的!我們蘇家…不能絕在這裏啊!”
蘇遠山慘笑一聲,嘴角溢出更多的黑血,那血的顏色更深了。“援兵?嗬…荊青冥…他巴不得我們死絕…”他的目光掃過堡壘內一張張恐懼絕望的臉,掃過那些年幼的、尚不知死亡為何物的孩童驚恐懵懂的眼睛,最後落在一個緊緊抓著母親衣角、睜著大眼睛茫然看著他的小女孩身上。那是他的小孫女,才四歲。
一絲劇烈的、帶著血腥味的痛楚猛地刺穿了蘇遠山的心髒,比陣盤反噬更甚。他想起了荊青冥那冰冷的話語——“你蘇家的存亡,與我何幹?” 想起了蘇清漪最後離開時那失魂落魄的背影。
“錯了…我們都錯了…” 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老淚混合著黑血淌下,“悔…悔不該當初…”
轟——!!!
一聲前所未有的恐怖巨響,如同天塌地陷!
堡壘頂部那處早已布滿裂痕的區域,在無數道墨綠色光束的攢射下,終於徹底炸開!
墨綠色的、粘稠如油汙的瘴氣,如同決堤的洪流,裹挾著刺鼻的腥臭和令人瘋狂的汙染低語,瞬間灌入堡壘內部!
“啊——!”
“不——!”
“救命啊!”
絕望的尖叫聲瞬間達到頂點,又戛然而止!
被那墨綠瘴氣正麵衝擊的數十個蘇家族人,無論是修士還是凡人,身體瞬間發生了恐怖的異變!
他們的皮膚如同沸騰的蠟油般鼓起巨大的膿包,膿包破裂,噴濺出墨綠色的粘液和蠕動的肉芽!骨骼在體內發出令人牙酸的錯位脆響,肢體扭曲成違背常理的詭異角度!眼球瞬間被渾濁的墨綠色覆蓋,瞳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混亂的瘋狂!他們張開嘴,發出的不再是人類的慘叫,而是如同金屬摩擦、野獸嘶嚎、昆蟲振翅混合在一起的、令人靈魂顫栗的汙染咆哮!
僅僅數息之間,這些曾經活生生的族人,就變成了一頭頭散發著惡臭、形態扭曲、隻剩下破壞與吞噬本能的汙染怪物!它們無差別地撲向身邊尚未被完全汙染、或者正在痛苦掙紮的同類!
堡壘內,瞬間化作血腥地獄!
“不——!我的孩子!”一位母親眼睜睜看著自己剛剛被汙染的幼子撲向另一個孩童,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隨即她也被一頭怪物撲倒,慘叫聲被撕咬聲淹沒。
“結陣!擋住它們!”殘存的蘇家修士在長老的嘶吼下,強忍著恐懼和惡心,試圖組織起最後的抵抗。但絕望之下,靈力渙散,陣型頃刻被瘋狂衝進來的汙染怪物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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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住陣盤!”蘇遠山目眥欲裂,推開攙扶他的長老,不顧一切地將所剩無幾的靈力瘋狂注入核心陣盤。那微弱的水晶光芒勉強亮起一絲,釋放出薄薄的光暈,暫時將核心區域和洶湧撲來的怪物隔開。
但這光暈,脆弱得如同肥皂泡。
堡壘的巨大缺口外,汙濁的天空中,那幾頭如同小山般懸浮、不斷噴吐墨綠光束的巨型源獸,冰冷混亂的複眼鎖定了堡壘核心那微弱的光源。它們龐大的身軀緩緩調整方向,如同死亡的陰影籠罩下來。
更令人絕望的是,在它們身後,那翻湧的墨綠瘴霧深處,一股更加龐大、更加令人心悸的恐怖氣息正在緩緩蘇醒。那片區域的瘴霧如同擁有了生命般向內塌陷、旋轉,空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隱隱呈現出錯亂的波紋和光怪陸離的色彩——那是規則被扭曲的征兆!
堡壘核心,薄薄的光暈之內。
蘇遠山嘴角的黑血不斷湧出,身體篩糠般顫抖,支撐陣盤的手臂上血管根根暴起,皮膚下透出墨綠的痕跡。他死死盯著光暈外瘋狂衝擊、撕咬著光幕的汙染怪物,看著它們扭曲的麵容上依稀可辨的族人的五官,看著它們在汙穢中沉淪、異化、徹底瘋狂。
他渾濁的目光,最終越過了瘋狂與血腥,落在了光暈內一角。那裏,是蘇家最後幾個被保護起來的、尚未被汙染波及的幼童,包括他那個四歲的小孫女。小女孩似乎被外麵的地獄景象嚇傻了,忘記了哭泣,隻是睜著驚恐到極致、空洞無神的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她的爺爺。
那雙純淨的、映照著絕望與汙穢的眼睛,像一麵鏡子,狠狠刺痛了蘇遠山瀕臨崩潰的靈魂。
“嗬…嗬…” 他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絕望到極致的笑聲,渾濁的淚水和黑血混合著淌下,“幼…年幼弟妹…無辜…”
荊青冥最後那冰冷的話語,如同驚雷般在他瀕死的腦海中炸響——“無辜?”
他仿佛看到了迎仙台下,漫天腐雨之中,那個被金劍羞辱、被婚書砸臉、孤立無援的少年,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逝的、無人理解的痛苦與茫然。那時的蘇家,可曾有人站出來,為那個“柔弱”的花仙,說過一句公道話?可曾在意過他的“無辜”?
蘇遠山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眼中最後一絲神采徹底熄滅,隻剩下無邊的悔恨與了然的死寂。
他注入陣盤的靈力猛地中斷!
那本就脆弱不堪的光暈,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啵”的一聲輕響,徹底潰散!
“爺爺——!”小女孩驚恐的尖叫劃破最後的絕望。
下一秒,她被墨綠色的汙穢狂潮徹底吞沒。
堡壘之外,那醞釀已久的規則扭曲區域猛地爆發出刺目的、混亂的墨綠光芒,將整座蘇家堡壘,連同裏麵所有的掙紮、哭嚎、異變與絕望,瞬間吞噬、碾壓、同化,化為那片無邊汙穢死域中,又一抹不起眼的、深沉的墨綠。
最後一點屬於蘇家的痕跡,徹底消散。
無間花境,枯木密室。
時間仿佛在此地凝固。
荊青冥盤膝坐於密室中央的墨玉蒲團之上,雙眼緊閉,氣息沉凝如山嶽。他雙手結著一個玄奧複雜的印訣,懸於丹田之前。周身枯榮流轉的氣息浩瀚如淵,左眼瞳孔深處,那朵微縮的黑蓮緩緩旋轉,每一次轉動,都牽引著整個密室內龐大精純的汙染能量,如同百川歸海般,被無聲無息地吞噬、轉化、精煉。
遺塵穀主如同一個融入背景的雕塑,垂手侍立在角落的陰影裏,渾濁的獨眼低垂,氣息收斂到極致,不敢有絲毫打擾。隻有他微微緊繃的指尖,泄露著內心的敬畏與緊張。
密室內流淌的幽綠光芒,如同實質的液態能量,在他身周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見的、緩慢旋轉的光暈。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彌漫著深沉木香與精純草木氣息混合的奇異味道,之前失控枯萎的那片區域,如同一塊醜陋的疤痕,依舊停留在枯木牆壁上,無聲地訴說著什麽。
荊青冥的眉心,微微蹙起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褶皺。
就在蘇家堡壘核心光暈徹底破滅、蘇遠山眼中最後一點神采熄滅、小女孩被汙穢吞沒的同一刹那——
嗡!
荊青冥丹田處,那朵由純粹能量構成、介於虛實之間的白焰黑蓮,毫無征兆地劇烈震顫了一下!
並非力量失控的紊亂,而是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極其遙遠時空的共鳴!
那黑蓮中央,純淨跳躍的白焰猛地向上躥升了一瞬,焰尖直指密室穹頂!而外圍深邃的黑蓮花瓣,則在那一瞬間向內收縮,墨色流轉,仿佛要徹底吞噬那一點白芒!枯榮生滅的平衡,在這一刹那被打破,釋放出一股極其隱晦、卻足以令遺塵穀主神魂顫栗的恐怖波動!
密室內流淌的幽綠光芒瞬間紊亂,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牆壁上那片枯萎區域的邊緣,幾道細微的裂紋無聲地蔓延開去!
遺塵穀主猛地抬頭,渾濁的獨眼瞬間收縮成針尖大小,死死盯住荊青冥丹田處那朵震顫的黑蓮虛影,心中的驚駭如同驚濤駭浪!城主的力量早已圓融如一,枯榮生滅掌控入微,怎會突然出現如此劇烈的、近乎本源衝突的波動?這絕非修煉所致!難道是…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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