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道觀相逢·因果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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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家宅邸坐落於京城繁華之地,庭院幽深,花木扶疏,仆從井然,一派富貴祥和氣象。在旁人眼中,孟家大少爺孟青雲,無疑是天命所鍾,銜玉而生——其父孟雋德乃城中屈指可數的富商巨賈,其母張凝紅出身名門,持家有方,夫妻琴瑟和鳴,妾室安分守己,弟妹手足情深。
    然而,對於年方十八的孟青雲而言,這座精致華美的深宅,早已化作不見天日的囚籠。每一塊磚瓦,每一縷幽香,甚至父母關切的目光,皆化為淬毒的尖針,日夜穿刺著他的神魂。
    自六歲起,斷續的噩夢便如影隨形。父母年輕的麵容,陌生的老人與仆婢,還有父親那冰冷無情的語調……這些記憶碎片,在他十六歲生辰當夜,轟然匯聚成完整的、浸透黃泉陰寒的真相!
    他“看”得清晰如昨:
    前世他與孟雋德如何引為至交,孟雋德又如何覬覦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張凝紅;
    如何處心積慮設局,令他“偶感”風寒,最終一命嗚呼;
    如何在他死後,以“悲痛欲絕”的摯友之名,對“痛不欲生”的張凝紅百般撫慰、無微不至,終是“水到渠成”地熨帖了她的傷痛,抱得美人歸。
    黃泉路上,他怨氣滔天,趁亂掀翻孟婆湯碗,隻抿一口便衝入輪回,隻為將這刻骨恨意烙印於心!
    而這一世!
    殺身仇人,竟是他敬重了十八載的父親——孟雋德!
    前世摯愛未婚妻,竟是他孺慕了十八載的母親——張凝紅!
    這看似美滿和睦的家宅,竟是構築於他前世血肉屍骸之上的虛偽殿堂!
    記憶覺醒,孟青雲的世界轟然傾覆。他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重新“審視”這個家,試圖從蛛絲馬跡中印證那殘酷真相,卻又絕望地發現,這“假麵”早已天衣無縫!
    父親孟雋德,這個男人,確有其過人之處。他並非科舉入仕的料,卻在京城混得風生水起。絲綢、茶葉、胭脂水粉……孟家的產業在他掌舵下愈發蒸蒸日上。他為人圓滑老練,長袖善舞,與眾多官員、世家維係著深厚交情,連宮中的時令鮮果,有時也由孟家供奉。他對子女寄望極高,尤其是嫡長子孟青雲,自小便延請名師,錦衣玉食,一心盼他金榜題名,光耀門楣。平日裏,孟雋德對孟青雲雖不算過分親昵,但該有的關懷、嚴厲、期望一樣不少,十足一個望子成龍的嚴父做派。
    母親張凝紅,她將偌大的孟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對丈夫孟雋德,她恪守本分,相敬如賓。衣食住行,無不安排得妥帖周全,卻獨獨少了夫妻間應有的那份親昵與熱忱。她甚至主動為孟雋德納了林氏和肖氏兩房妾室,生下一子孟慶霖,一女孟婉蓉。對待妾室,她從不苛待;對待庶出的弟妹,她視如己出,一應吃穿用度,與嫡長子孟青雲相差無幾,端得是賢良淑德、寬厚大度的主母風範。
    越是看得分明,孟青雲心中的痛苦與撕裂便越是劇烈!
    恨意如同劇毒的藤蔓,瘋狂滋長,死死絞纏著他的心髒,令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他想衝上去撕破孟雋德那副虛偽的麵具,質問母親為何認賊作夫!他想告訴所有人,這個家是如何建立在背叛與謀殺之上!
    可他不能!
    無憑無據,誰會信他一個“瘋子”的囈語?揭露真相,這個家頃刻崩塌,母親張凝紅將如何自處?她這一世的安穩將被徹底碾碎!還有那兩個懵懂無知的弟妹……他們何其無辜?
    巨大的精神壓力無處宣泄,孟青雲感覺自己快要被撕扯成兩半——一半是今生的兒子孟青雲,對父母懷有本能的依戀與敬畏;另一半是前世的冤魂陶謙,燃燒著複仇的烈焰與對命運不公的滔天怨毒!
    他尋不到出路,隻能以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向這虛偽的世道、向這荒誕的宿命、向那對“完美”的父母,發起扭曲的反抗!
    他不再踏入書院。曾經聰慧好學的孟家大少爺,變得厭學、頂撞師長。孟雋德精心為他搜羅的科舉典籍,被他棄如敝履。
    他開始流連煙花柳巷。倚紅樓的頭牌成了他座上常客,揮金如土,買醉尋歡,妄圖用脂粉香與烈酒麻醉自己,卻在酒醒時分墮入更深的空虛苦海。
    他沉溺賭坊。骰子的撞擊聲、賭徒的嘶吼聲,能暫時淹沒他腦中翻騰的怨毒與記憶碎片。他輸掉大把銀錢,毫不在意,甚至帶著一種報複的快意——揮霍孟雋德掙來的“血錢”!
    在家中麵對父母,他變得極其疏離、抗拒。請安敷衍了事,目光遊移躲閃,甚至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厭憎與恨意。對母親張凝紅小心翼翼的關懷,他要麽冷麵以對,要麽言語帶刺。對弟妹,也從昔日的溫和兄長,變得漠然置之。
    孟青雲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何能瞞得過精明的孟雋德和心思細膩的張凝紅?
    她是最早察覺兒子異樣的人。兒子的疏遠、眼底的寒芒,乃至那偶爾刺骨、令她心驚肉跳的恨意,都讓她寢食難安,夜半驚醒。她隻當是兒子大了,有了心事,或是受了什麽刺激。她嚐試著加倍溫柔地關懷,卻隻換來更深更冷的抗拒。她私下裏憂心如焚地對孟雋德說:“老爺,雲兒近來……活脫脫變了個人。那看我們的眼神……我……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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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海沉浮練就了孟雋德洞悉人心的本事。兒子反常的墮落行徑,他震怒之餘,更感到一股深沉的疑竇和……一絲難以名狀的不安。孟青雲看他的眼神,絕不僅是叛逆少年對嚴父的怨懟,那是一種更深沉、更刺骨的冰冷,裹挾著……敵意?甚或是刻骨的仇恨?這毫無根由的恨意,讓孟雋德心底發寒。他派人查探孟青雲的行蹤,得知其流連花樓賭場,揮金如土,更是怒火中燒。但更令他心驚肉跳的是,兒子在賭場輸掉大筆銀子時,臉上竟浮出一種近乎解脫的麻木和……嘲弄?仿佛在無聲地嘲笑他這個父親?
    夫妻倆在房中焦灼對坐良久,燭火不安地跳動,映照著兩張凝重如鐵的麵容。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孟雋德沉聲如錘,“他這般自甘墮落,不僅自毀前程,更會帶累整個孟家名聲!況且……他那眼神,透著邪氣!”
    “老爺,你說……雲兒是不是招惹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張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尖冰涼,攥得指節發白。
    “休得胡言!”孟雋德厲聲打斷,茶杯猛地頓在案上,但他眼底深處也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陰翳。他深吸一口氣,“管它是邪祟作怪,還是被那些狐朋狗友拖入了泥潭,都必須查個水落石出!我去找他!”
    翌日午後,孟雋德遣人將孟青雲喚至書房。書房內陳設古樸雅致,檀木書架上典籍賬冊林立,空氣裏氤氳著墨香與淡淡熏香氣息,正是孟雋德運籌帷幄、執掌家族命脈之地。
    孟青雲步入房中,臉上凝著一層寒霜,甚至透出幾分漫不經心。他刻意無視孟雋德示意落座的手勢,身子斜倚門框,眼神飄忽,直直落在博古架上一尊玉貔貅,仿佛那死物比眼前生父更值得玩味。
    “跪下!”孟雋德見他這副形容,強壓的怒火驟然騰起,一掌猛擊書案,震得筆洗嗡嗡作響。
    孟青雲身形幾不可察地一僵,那喝令似穿透時光,令他刹那恍惚,旋即又被洶湧恨意吞噬。他非但不跪,反而昂首直視孟雋德,嘴角牽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淬滿譏誚的弧度:“父親大人息怒。不知喚兒子前來,有何訓示?是嫌兒子在‘倚紅樓’揮金如土,還是怪兒子在‘富貴賭坊’輸得不夠體麵?”
    這赤裸裸的挑釁與毫不掩飾的譏諷,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紮進孟雋德心口!他渾身顫抖,戟指孟青雲:“你!你這逆子!看看你如今的模樣!沉湎酒色,嗜賭敗家!我孟家顏麵都被你踐踏殆盡!你如何對得起為父與你母親的殷殷厚望?”
    “厚望?”孟青雲仿佛聽見天大笑話,“父親的厚望是什麽?是效仿您長袖善舞、八麵玲瓏,踩著累累屍骨登高?還是學母親那般賢良淑德,連枕邊人是人是鬼都逆來順受?”他刻意咬重“屍骨”與“是人是鬼”幾字,眼神如淬毒的冰錐,直刺孟雋德眼底。
    孟雋德心頭劇震!那目光中的恨意,此刻已撕開所有偽裝!話語間暗藏的鋒刃……“屍骨”?“是人是鬼”?這絕非尋常逆子能吐露的言辭!
    他強壓心底驚濤,到底是城府深沉的老狐,麵上怒色愈熾,語氣卻摻入一絲刻意的沉痛與試探:“孽障!你失心瘋了不成?滿口胡言!為父經商取財有道,行得正坐得直,從未行傷天害理之事!你母親更是溫良賢淑!你如此汙蔑雙親,究竟受了何人蠱惑?還是……你心中早生了見不得光的魔障?!”
    他霍然起身,一步步逼向孟青雲,鷹隼般銳利的目光試圖攫住兒子眼中任何一絲破綻:“青雲,我是你父親!告訴我,你究竟怎麽了?心中藏著何事?說出來!無論何事,為父……定為你做主!”他放軟聲調,帶著罕見的、近乎哀求的意味,這是父子間從未有過的姿態。
    孟青雲凝視著近在咫尺的孟雋德,這張前世今生都令他恨入骨髓的臉。那句“行得正坐得直……為你做主”,驟然扭曲成“璟瑜賢弟……我羨你妒你呀。本不願如此……奈何凝紅對你死心塌地,隻好……請你離開這人間……”
    絕望如同巨浪般將他吞沒!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血珠滲出亦渾然不覺。他想嘶吼,想將全部真相砸碎在這偽君子臉上!他想厲聲質問:孟雋德,你可還記得故友陶瑾瑜?
    可話至唇邊,看著孟雋德眼中翻騰的憤怒、驚疑,再念及母親溫婉卻脆弱的麵容……所有言語都堵在喉頭,化作一股腥甜的鐵鏽味。
    不能!至少此刻不能!
    一旦出口,這個家便徹底崩塌!母親何依?弟妹何靠?他尚無力量,更無鐵證!
    “做主?”孟青雲驟然側首,避開孟雋德探究的目光,聲音嘶啞如砂紙磨礪,浸透無盡疲憊與絕望,“父親大人能做何主?能將我心裏這頭……日夜啃噬的怪物……剜出來嗎?”他抬手重重點向心口,臉上綻開一個比慟哭更慘烈的笑容。
    “我無礙。”他猛地揮開孟雋德欲扶他肩頭的手,動作粗暴,充滿毫不掩飾的抗拒,“隻是覺得……這日子……真他媽的沒滋味!”他不再看孟雋德,踉蹌著衝出書房,將一片死寂甩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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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雋德僵立原地,麵沉如鐵。兒子最後那浸透絕望與恨意的眼神,那句“啃噬的怪物”,還有推開他時赤裸裸的嫌惡……都如冰寒毒蛇,死死纏上他心頭。
    他緩緩坐回書案後,指節無意識地叩擊紫檀桌麵,發出沉悶鈍響。眼底明暗交錯,疑慮、警惕與一絲難以名狀的恐慌翻湧不息。
    青雲……究竟知曉了什麽?
    那怪物……所指何物?
    莫非……那樁深埋心底、連凝紅都毫不知情的舊事……已然敗露?
    昔年知情者皆已湮滅,青雲絕無可能觸及。
    那麽……餘下的……
    瑾瑜兄啊……你當真是……九泉之下亦不肯安息麽……
    一縷寒意,悄然爬上孟雋德的脊骨。書房內,隻餘沉重的呼吸與愈發急促的叩擊聲,聲聲敲在人心上。
    孟雋德認定兒子定是撞了邪祟。他多方打聽,最終將希望寄托在京城郊外白雲山上的白雲觀。觀主白雲道人,據傳是位真正的高人,鶴發童顏,深居簡出數十年,傳聞其一雙法眼能觀氣望煞,一手卦盤可推演天機,若青雲真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纏上,或許……這是唯一的生路。
    孟雋德當即遣了最得力的心腹家丁,強迫著極不情願的孟青雲,攜重金連夜上山求見。
    道觀坐落於半山腰,古樸清幽,鬆柏蒼翠,雲霧繚繞,與山下京城的繁華喧囂截然不同。踏入山門,一股清冽的草木氣息與淡淡香火味撲麵而來,讓孟青雲煩躁暴戾的心神微微一震,隨即又被更深的抗拒淹沒。
    白雲道人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眼神卻異常清澈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在靜室接待了孟氏父子。孟雋德急切訴說著兒子的“反常”:厭學、墮落、性情大變、眼帶恨意,隱晦暗示或為“陰魂纏身”。
    白雲道人的目光始終落在孟青雲身上。他未開天眼或掐算,隻是靜靜觀察著這個年輕人。孟青雲感到那目光的注視,仿佛自己從裏到外皆被看透,這令他極其不適。他故意偏頭避開視線,渾身散發著冰冷厭世的氣息。
    片刻後,白雲道人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孟公子神魂動蕩,靈台蒙塵,似有舊日烙印深植,非是尋常邪祟侵擾。這烙印……沉重如淵,怨念交織,卻又與公子自身命魂糾纏難分,實乃罕見。” 他沒有點破“前世記憶”,但“舊日烙印”、“怨念交織”、“與命魂糾纏”這些詞,已經讓孟雋德臉色微變,讓孟青雲身體猛地一僵!
    白雲道人看向孟雋德,語氣淡然卻不容置疑:“令郎之症,深植魂魄,非一時可解。貧道觀此地清幽,或可助他稍定神魂。孟施主不妨將公子暫留觀中數日,待貧道細細體察,再作計較。”
    孟雋德聞言如蒙大赦,連忙奉上豐厚香資,又對孟青雲肅容叮嚀,命其務必遵從道長教誨,靜心清修,這才揣著滿腹疑慮與隱隱不安匆匆下山。道長那句“舊日烙印”,究竟何意?
    山霧繚繞的白雲觀後廚,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正沉默揮斧劈柴。他身形瘦削,眉眼清俊,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斧起斧落,木柴應聲而裂,分毫不差。
    “澄心師兄!”小道童扒著門框探頭,“師父說近期有客留宿觀中,得多備些素齋。”
    少年停下動作,點了點頭。陽光穿透霧氣落在他臉上,那雙眼睛竟呈現出奇異的淡金色,像被水稀釋的琥珀,清澈卻辨不出情緒。
    他便是白雲道人十五年前在山腳撿到的孩子。那夜天降暴雨,道人夜歸時聽聞嬰孩啼哭,循聲在溪邊發現一個繈褓。最令道人震驚的是,嬰兒周身籠罩著一層極淡的金光,竟將雨水隔絕在外。更奇的是這孩子的魂魄狀態——主魂沉濁如蒙塵古玉,卻依舊透出內裏靈光;命魂印記扭曲模糊,仿佛被強行篡改過;最詭異的是,天生缺失情魄,七情寡淡得不似活人。
    道人給他取名“澄心”,養在觀中。本想收為弟子,卻發覺這孩子對修道毫無興致,反而癡迷廚藝雜務。年歲漸長,澄心越發安靜疏離,唯獨那雙淡金色眸子,偶爾會投向遠方,好似發呆。
    孟青雲被單獨留在了白雲觀。最初幾日,他如同困獸。對安排他住下的道童冷眼相待,對送來的清粥小菜視若無睹,整日要麽枯坐房中,眼神空洞地凝望窗外雲霧鬆濤;要麽就在觀後僻靜處焦躁地來回踱步,渾身戾氣未消,如芒在背,抗拒著這裏的一切,也抗拒與任何人交談,包括那位高深莫測的白雲道人。
    然而,白雲觀終究有其潛移默化的力量。清晨悠揚的鍾磬,傍晚沉靜的誦經,空氣中流淌的草木清氣,還有那些麵容平和、步履從容的道人……這一切都如無聲的溪流般,緩緩撫平他心中狂暴的怨念與絕望。尤其當他獨自坐在後山巨岩上,俯瞰山下渺小的京城和蜿蜒如帶的河流時,前世那刻骨的恨意,似乎被山間裹挾而來的清風衝淡了一縷。
    孟青雲依舊沉默,但眼中那擇人而噬的瘋狂戾氣,已漸漸被一種深沉的疲憊與迷茫取代。他開始在清晨隨道童們一同清掃庭院,盡管動作生硬;也開始默默咽下送來的齋飯;甚至會在白雲道人於古鬆下講道論法時,遠遠坐在角落的石階上,雖然依舊垂著頭,緊繃的肩膀卻微微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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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雲觀的第十五天,孟青雲在後山溪邊遇見了澄心。
    當時他正暴躁地踢著石子,卻見一個素袍少年蹲在溪邊洗菜。那少年聽到動靜回頭,淡金色的眸子在陽光下像兩盞小小的琉璃燈。孟青雲覺得他應該見過這雙眼睛。
    你是......?孟青雲下意識放輕了聲音。
    少年沉默片刻,將洗好的青菜裝進竹籃,起身時說了兩個字:澄心。
    就這樣,兩個同樣特殊的少年開始有了交集。孟青雲發現澄心雖然話少,但會安靜聽他著他的發泄。他們之間好似有默契一般。
    這一日,白雲道人獨自在靜室烹茶。茶香絲絲縷縷,悄然滲入肺腑。孟青雲在門外踟躕良久,終於鼓足勇氣,輕輕推開了靜室的門扉。
    “道長。”他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粗糲的砂紙摩擦,帶著久未開口的生疏滯澀。
    白雲道人抬起頭,目光平和無波,不見絲毫意外,仿佛早已靜候他的到來。他指了指對麵的蒲團:“孟公子,請坐。嚐嚐這山野粗茶。”
    孟青雲沉默地坐下,雙手捧住溫熱的粗陶茶杯,暖意順指尖蔓延。他垂首凝視杯中沉浮的茶葉,醞釀許久,才以一種極其艱澀的語氣開口,仿佛每個字都重逾千鈞:
    “道長……我有個‘友人’,他……他遭遇了一件極其荒誕、極其痛苦之事。”
    白雲道人靜默聆聽,不曾打斷。
    孟青雲便以“友人”的口吻,緩緩道來。他隱去所有具體身份與地點,隻講述了一個令人心膽俱裂的故事:一個被至交好友背叛謀害,奪走摯愛,死後怨氣衝天,僥幸帶著殘缺記憶轉世,卻發現自己竟成了仇人之子,而前世的摯愛成了今生的母親……他訴說著“友人”那無法言說的錐心之痛、撕裂般的掙紮、無處宣泄的滔天恨意,以及麵對“完美家庭”偽裝的窒息絕望。他講得字句支離破碎,時而激憤難抑,時而哽咽失聲,時而陷入長久的死寂,那切膚之痛,分明感同身受。
    “……他不知該如何自處。報仇?這個家瞬間崩塌,無辜之人受牽連,母親如何承受?放下?那友人背叛傷害的刻骨仇恨、無法麵對的扭曲情感,日夜啃噬著他的骨髓,讓他生不如死!道長,您說……他該如何解脫?”孟青雲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蛛網般爬滿眼白,充溢著瀕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絕望——這不再是替“友人”問的,這就是他自己的泣血叩問!
    白雲道人聽完這離奇詭譎的故事,饒是他修行多年,心境早已古井無波,此刻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清臒的麵容上首次浮現出難以掩飾的震驚!
    他放下茶杯,目光如電,再次凝注孟青雲。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僅是端詳,更蘊含了某種秘法的探察。他能清晰“看”到,孟青雲的神魂深處,赫然盤踞著一道極其熾烈、透著寒江氣息的怨念烙印!這烙印與其命魂緊密交纏,宛如共生,卻又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種詭譎莫名的狀態!
    “嘶……竟有此事!”白雲道人撚著銀髯,眉頭深鎖,陷入沉沉的思忖,“公子這位‘友人’的際遇……實乃貧道生平僅見!此已非尋常因果糾纏,而是……輪回秩序的巨大裂隙!”
    他沉吟片刻,目光變得銳利而充滿探究:“貧道有兩點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其一,輪回鐵則,孟婆湯洗滌前塵,乃是天道定規!你那‘友人’怨念再強,也絕無可能僅憑一口怨氣,便能攜帶如此清晰的記憶烙印強行衝入輪回!這絕非尋常亡魂所能為!其中必有蹊蹺,或是彼時冥司動蕩,秩序出現了短暫的、難以想象的混亂?” 白雲道人回想起自己曾感應到的、數年前幽冥深處傳來的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尋常的波動,但當時隻以為是錯覺。
    “其二,”白雲道人目光灼灼地盯著孟青雲,“即便他僥幸帶著記憶轉世,此等嚴重違背輪回法則之事,冥司豈能毫無察覺?察覺之後,又豈會毫無作為,任由其帶著足以擾亂現世、顛覆人倫的怨念記憶留存至今?這於理不合!除非……這記憶烙印本身,被某種力量或極其特殊的‘意外’所庇護、掩蓋,竟瞞過了冥司的探查?”
    白雲道人的話語如同驚雷,在孟青雲心中炸響!他從未想過這些!他隻覺得自己是天地間最倒黴、最痛苦的冤魂,卻從未思考過自己為何能“成功”帶著記憶轉世?為何冥司沒有“糾正”這個錯誤?
    孟青雲渾身一震,瞳孔驟然收縮,喃喃道:“道長是說……我之所以能帶著記憶轉世,並非偶然,而是冥冥中有因果在作祟?”他聲音發顫,仿佛被揭開了一層從未觸及的真相。
    白雲道人輕撫長須,目光如深潭般沉靜,緩緩道:“正是如此。天道輪回,自有其理。你以為自己是孤魂野鬼,殊不知萬事萬物皆由前世種因而來。譬如父母與子女,看似今生血脈相連,實則是前塵舊債的延續——子女降生為報恩者,便以孝心侍奉雙親,了結前世恩情;若為還債者,則耗盡家財、忤逆不孝,終將前孽償還。此乃天道循環,一絲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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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青雲聽得入神,思緒如潮水翻湧,忍不住追問:“那夫妻呢?莫非也是債與恩的糾葛?”白雲道人點頭,聲音愈發莊重:“夫妻之情,更是輪回的縮影。前世若是恩人,今生便結為伉儷,相濡以沫,以恩愛償還舊恩;若前世是仇敵,今生便化作怨偶,爭吵不休,直至怨氣消解。即便看似無緣無故的離散,也是因果業力使然。你……那位‘小友’……帶著記憶重入輪回,或非冥司失察,而是前世某種大因未了——或許是未報的恩情,或許是未償的血債,被天道之力庇護至今,隻為在今生尋得圓滿。若執著於怨恨,隻會蒙蔽本心,錯過這還債報恩的機緣。”他語重心長,字字如錘,敲在孟青雲心坎上,令其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去,指尖微顫,似在咀嚼這輪回的深意。
    “道長……那……那我那‘友人’……他該如何是好?”孟青雲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白雲道人長長歎息一聲,眼神複雜地看著眼前這個被命運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年輕人:“解鈴還須係鈴人。此局之結,在於‘前世怨’與‘今生親’。化解之道,亦在此間。然如何化解,是玉石俱焚,是放下屠刀,還是……尋得那被掩蓋的真相,找到那庇護或利用的根源?皆需你那‘友人’自己抉擇。貧道所能做的,便是助他暫時安神定魄,在這漩渦之中,尋得片刻清明,看清自己的本心。至於最終之路……”
    白雲道人望向窗外翻湧的雲霧,目光深邃:“或許,冥冥之中,自有變數將至。不過公子這位的經曆,讓貧道想起觀中的澄心。”
    “澄心?”在孟青雲疑惑目光中,道人說出了澄心的來曆,特別強調了那個嬰兒周身金光和缺失情魄的異狀。
    “現在聽公子所言,貧道突然有個大膽的猜測——“白雲道人目光如電,”當年那場讓澄心出現在山腳的暴雨,或許根本不是天災,而是......冥界輪回井動蕩引發的異象!”
    他猛地站起,道袍無風自動:“公子且細想,你那帶著記憶轉世已是奇事,而澄心這樣天生缺失情魄、主魂蒙塵卻靈光不滅的存在更是匪夷所思!若將二者聯係起來......”
    孟青雲後背竄起一股寒意:“道長是說......”
    “貧道懷疑,當年冥界發生過一場足以撼動輪回的劇變!”白雲道人聲音發顫,“有強大存在強行衝擊輪回井,導致井口短暫開裂。你那趁機少飲孟婆湯轉世,而澄心......很可能是某個仙魂崩解時,被震碎的魂魄碎片轉世!”
    這個推測讓孟青雲如遭雷擊。他想起前世在冥界排隊時看到的金色人影和孟婆發生了衝突的場景......澄心會是那個人影嗎?
    靜室陷入死寂。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哐當”一聲——澄心手中的茶盤跌落在地。少年站在門外,淡金色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痛苦:“師父......我看到了......”
    “看到什麽?”道人急問。
    “金色的人......在黑色的河裏......碎了......”澄心按住太陽穴,突然念出一句古怪的話,“碧落......黃泉......不相見......”
    孟青雲渾身血液瞬間凝固——這句話,與他看到的廣陵仙君最後呐喊一模一樣!
    孟青雲順著道長的目光望向窗外,山風呼嘯,雲霧變幻莫測。他感覺自己就像那雲霧中的一片落葉,被無形的力量裹挾著,飄向未知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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