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牆倒眾推顯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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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早晨,霜降得厲害。
    路邊的枯草像是被裹了一層厚厚的白糖。
    冷風貼著地皮卷過來,若是褲腿沒紮緊,那寒氣能順著腳踝骨直接鑽進骨縫裏,凍得人直跺腳。
    徐軍走在前麵,身上穿著那件舊棉襖,腰間別著兩把刀。
    一把是常用的砍柴刀,另一把是特意磨得飛快的小彎刀。
    王鐵柱和二愣子跟在後頭,兩人雖然凍得嘶嘶哈哈,但精神頭卻足得很,肩膀上扛著麻繩和空背筐,腳下生風。
    “軍哥,咱今兒個進山不打獵,光找那樹皮和樹汁子,真能換錢?”
    二愣子吸溜了一下被凍出來的清鼻涕,實在忍不住心裏的好奇。
    在他看來,進山就是為了吃肉,弄些樹皮回來能幹啥?那是老娘們兒引火用的東西。
    徐軍頭也沒回,腳下的步子穩穩當當,聲音在冷風裏傳過來:“愣子,你這就叫隻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咱那黑山弓現在是光杆司令,好用是好用,可拿出去賣,人家一看灰撲撲的木頭茬子,能給上高價?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弓也得有個好賣相。”
    王鐵柱在旁邊給了二愣子一肘子,罵道:“就你話多!軍哥那是神仙手段,讓你幹啥就幹啥。昨兒個那龍骨你不也說是爛木頭?結果呢?魯師傅抱著哭得跟個淚人似的!”
    二愣子撓了撓頭,嘿嘿傻笑:“那倒是,俺就是覺得這滿山的樹,還能流出金子來?”
    徐軍停下腳步,指了指遠處一片混合林:“金子流不出來,但能流出大漆。這玩意兒在懂行的人眼裏,比金子也不差。不過待會兒到了地界,你們倆都給我離遠點,那是咬人樹,沾身上一點,能癢得你把皮都撓破了。”
    三人一路上說著閑話,很快就鑽進了深山。
    徐軍沒有往常去的獸道走,而是專挑那些陰冷潮濕、長滿雜樹的背陰坡。
    上午 9:00,徐家宅基地,灶房。
    山裏冷清,但這屯子裏的徐家大院,此刻卻是熱火朝天,人氣旺得像是過大年。
    灶房裏,兩口大鐵鍋都燒得滾開,白色的水蒸氣順著門縫、窗戶縫往外冒,整個屋頂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裏。
    屋裏頭,那是女人們的天下。
    李蘭香係著圍裙,正蹲在大盆前洗酸菜。
    那酸菜是王嬸自家積的,色澤金黃,透著一股子讓人流口水的酸爽味兒。
    “蘭香啊,你這手藝是越來越利索了。”
    王嬸盤腿坐在炕沿上,手裏正以此飛快地以此剝著大蒜,嘴上也沒閑著,“這也就是跟了軍子,要是換了別家,這麽大手大腳地放油,婆婆非得拿笤帚疙瘩抽你不可。”
    屋裏的幾個婦女都笑了起來。張三娘手裏納著鞋底,那是給徐軍家幹活的回禮,她有些局促地插話道:“可不是嘛,俺活了這大半輩子,就沒見過這麽仁義的東家。昨兒個俺家那口子回去,揣著五毛錢,哭得像個孩子。說長這麽大,頭一回覺得自己幹活像個人樣。”
    李蘭香直起腰,把洗好的酸菜撈出來攥幹水分,臉上帶著那股子特有的溫婉笑容:“嬸子,嫂子,你們快別誇了。軍哥說了,大夥兒來幫忙是情分,咱不能讓人寒了心。隻要這房能蓋起來,哪怕最後剩不下幾個錢,咱心裏也熱乎。”
    “這就對了!”
    王嬸把剝好的一碗大蒜往桌上一墩,“這過日子,過的就是個人氣兒!你瞅瞅那個趙大山,以前多威風?鼻孔恨不得朝天開!現在咋樣?”
    一提到趙大山,屋裏的空氣頓時活躍了八度。這就是農村的輿論場,誰家有點風吹草動,在這些老娘們兒的嘴裏,半天就能傳出八個版本,而且個個都透著那股子牆倒眾人推的狠勁兒。
    “哎呦,你們是不知道。”
    一個平日裏最愛打聽閑事的小媳婦,神秘兮兮地湊了過來,壓低聲音說道:“今兒個早上,俺路過趙大山家門口,那院子裏靜得跟鬼屋似的。他那個從縣裏回來的表弟趙大壯,瘸著個腿在院子裏劈柴,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也不知道是被誰打的。”
    “還能有誰?肯定是趙大山拿他撒氣唄!”
    王嬸一臉的不屑,“那趙大山現在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聽說他媳婦帶著孩子回娘家,連那頭下蛋的老母雞都給抱走了,就給他留了一缸鹹菜疙瘩。該!這就叫報應!”
    “那他……不會來找咱麻煩吧?”
    張三娘有些膽小,手裏針線停了一下。
    “借他兩個膽子!”
    李蘭香突然開了口,聲音雖然不大,卻透著一股子少有的硬氣。
    她把切好的酸菜絲“篤篤篤”地碼在盆裏,“他要敢來,我就拿大剪子把他轟出去!現在全屯子的爺們兒都在給咱家蓋房,他趙大山敢犯眾怒?”
    眾婦女看著平日裏柔柔弱弱的李蘭香,此刻竟然有這般氣勢,一個個都愣了一下,隨即紛紛豎起大拇指。
    “對!就是這個勁兒!”
    王嬸讚道,“軍子在外頭頂天立地,你在家裏就得立住這根定海神針!咱不惹事,但絕不怕事!”
    中午 11:00,黑瞎子山,漆樹林。
    山裏的徐軍,此刻正全神貫注地在一棵碗口粗的樹幹上操作。
    這是一片野生的漆樹林。
    漆樹這東西,在不懂行的人眼裏就是毒物,碰一下皮膚紅腫潰爛,俗稱咬人。但在匠人眼裏,這就是天賜的寶貝。
    徐軍用那把特製的小彎刀,在樹幹上極為熟練地劃出了一個V字形的口子。
    動作精準,既割破了樹皮導出了汁液,又沒有傷到樹芯。
    “愣子,把那樺樹皮卷成的鬥兒遞給我。”
    徐軍頭也不回地伸出手。
    二愣子躲在五米開外,用兩根長樹枝夾著一個樺樹皮折成的小漏鬥,戰戰兢兢地遞了過去:“軍哥,這玩意兒真那麽毒啊?俺咋聞著還有股子香味兒呢?”
    “你那是鼻子出毛病了。”
    徐軍接過漏鬥,小心翼翼地插在切口下方。
    隻見那切口處,慢慢滲出了乳白色的粘稠液體,接觸空氣後迅速氧化變色。
    這就是生漆,也是最天然、最堅固的防腐塗料。
    “這東西,幹了以後比鐵還硬,不怕酸不怕堿,那是給弓身做鎧甲用的。”徐軍一邊收集,一邊給這兩個徒弟講道,“而且這漆有靈性,必須要伏天或者秋燥的時候采,水分少,漆才純。”
    收集完生漆,徐軍又帶著兩人鑽進了一片白樺林。
    這一回,輪到剝樺樹皮了。
    這可是個技術活,不能把樹給剝死了。
    徐軍選中了一棵粗壯的老樺樹,這樹皮由於年份久,表麵已經開裂,呈現出一種滄桑的深褐色,但內裏的韌皮卻依然堅韌。
    “看好了。”
    徐軍用刀在樹幹上豎著劃了一道,然後用刀尖一挑,並沒有直接撕扯,而是順著樹皮的紋理,一點點地往兩邊剝離。
    “剝皮要留一線生機,不能環剝,環剝了樹就死了。”
    徐軍一邊幹活一邊教導,“咱們取的是這層紅皮,又軟又韌,防潮隔水。回頭用這皮子把弓身一包,再刷上大漆,別說用個三五年,就是傳給孫子輩,那弓都不會變形!”
    王鐵柱在旁邊看得兩眼放光,他是真服了。
    自家這個軍哥,以前看著不顯山不露水,怎麽這一開竅,啥都會?
    這山裏的東西,在他手裏就沒有廢品,全是寶貝!
    “軍哥,俺覺得你比那供銷社的采購員都厲害。”王鐵柱由衷地感歎,“他們也就知道收個皮子、收個藥材,你這是把山神爺的家底都給摸清了啊!”
    徐軍笑了笑,把一大卷樺樹皮捆好,背在身上:“這叫靠山吃山。隻要你懂它的規矩,這大山就是咱自家的後倉庫。”
    傍晚 5:30,徐家老屋作坊。
    當徐軍他們帶著滿身的鬆油味和泥土回到老屋時,夕陽已經掛在了山頭。
    魯老頭正在院子裏打磨那幾張剛粘好的弓胎。
    一見徐軍回來,他立刻丟下手裏的活兒,湊到了那個裝著生漆的陶罐前。
    “好漆!好漆啊!”
    魯老頭深吸了一口氣,那陶醉的表情仿佛聞到了陳年老酒,“這色澤,這粘稠度,絕對是頭道漆!東家,你這是在哪兒找的?”
    “就在北坡那片亂石崗子後麵。”
    徐軍放下背簍,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魯師傅,這漆得怎麽煉?”
    “這個交給我!”
    魯老頭拍著胸脯,“這生漆不能直接用,得曬,得濾,還得加桐油熬。這手藝,十裏八鄉也就我老魯還會兩手。你把那樺樹皮處理好,等我這漆煉出來,咱就給這黑山弓穿衣裳!”
    徐軍點點頭,轉身走進灶房。
    灶房裏,李蘭香早就備好了熱水和飯菜。
    今天的主菜是殺豬菜的底子,加了凍豆腐和幹白菜,燉得咕嘟咕嘟冒泡。
    雖然沒有昨天的鹿肉那麽豪橫,但在深秋的傍晚,這麽一鍋熱乎乎、油汪汪的燉菜,配上剛出鍋的二合麵饅頭,那就是神仙日子。
    “軍哥,累壞了吧?”
    李蘭香遞過一條熱毛巾,心疼地看著徐軍手上那幾道被樹枝劃破的小口子。
    “不累。”
    徐軍擦了把臉,看著滿屋子忙碌而溫馨的場景,心裏格外踏實。
    這時候,老支書楊樹林背著手,溜溜達達地進來了。
    他臉上帶著幾分古怪的笑意,一進門就衝徐軍眨了眨眼。
    “軍子,有個信兒,你聽了準高興。”
    “啥信兒?楊叔您坐。”
    徐軍趕緊讓座。
    楊樹林坐下,接過來李蘭香遞的一碗熱水,吹了吹熱氣,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剛才公社來人了,說是縣裏的物資局要搞個什麽冬季聯防,需要一批趁手的家夥事兒。孫站長給推薦了咱們,說咱們屯子有人會做老獵弓。”
    “哦?”
    徐軍的眼睛瞬間亮了。
    “而且啊,”楊樹林壓低了聲音,笑得像隻老狐狸,“那孫大山也沒閑著,他也跟上麵遞了話,說為了防止有人盜伐,護林員也得配點冷兵器。聽說,他們倆這回是兄弟同心,把你這黑山弓的名號,已經吹到縣裏去了!”
    徐軍和魯老頭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狂喜。
    這就是人情的力量!
    這就是利益的捆綁!
    徐軍之前送出去的熊掌、鹿肉、人參,還有那巧妙的借力打力,如今終於開始結出碩大的果實了!
    “看來。”
    徐軍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咱們這作坊,還沒正式掛牌,這就已經有訂單了啊。”
    “魯師傅!”
    徐軍轉頭看向正在在那兒傻樂的老木匠。
    “在!”
    “今晚別睡了!把那漆給我煉出來!明天,咱就出一把樣品!”
    “隻要這第一炮打響了,咱這徐家作坊,以後在黑山縣,那就是獨一份!”
    “得嘞!”
    魯老頭一聲大吼,那精氣神,比二十歲的小夥子還足。
    屋外的寒風依舊呼嘯,但在這間破舊的土坯房裏,一股名為希望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燒,越燒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