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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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蒼山餘脈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化作天際鐵青色的剪影。
最後一抹掙紮的暗紅褪去,無邊無際的灰藍夜幕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巨幕,沉沉壓下,帶著初冬滲骨的寒意。
官道在昏暗中延伸,像一條僵死的灰蛇,兩旁是嶙峋的怪石和枯槁的荒草,在漸起的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低響。
彌仞的身影,就在這無邊的暮色與荒涼中,艱難地移動著。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刀尖上。左肩那道被粗陋布條勒緊的傷口,每一次身體的晃動,都牽扯出撕裂靈魂般的劇痛。
新鮮的血液早已浸透了裏外幾層粗布,在灰敗的衣衫上凝結成大片大片暗沉、粘稠的硬痂,又在持續的滲漏下,邊緣洇開新的、更深的暗紅。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鐵鏽味,每一次吸氣,冰冷的空氣都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刺入她灼痛的肺腑。
失血帶來的眩暈感沉重地拖拽著她的意識,視野裏的一切,嶙峋的石塊、搖曳的枯草、腳下延伸的官道,都在劇烈地搖晃、扭曲、重疊,如同溺斃者眼中破碎顛倒的水下世界。
饑餓,不再是胃囊的空鳴,而是一種燒灼髒腑的酷刑。
胃壁仿佛在瘋狂地自我摩擦、啃噬,每一次痙攣都帶來眼前陣陣發黑,冷汗混合著冰冷的虛汗,從額角、鬢邊不斷滑落,在滿是泥汙血痂的臉上留下道道冰冷的痕跡。
喉嚨幹涸得如同龜裂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滾燙的砂礫,帶來火辣辣的劇痛。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幹涸血管中艱難流淌的粘稠聲響。
識海中,那枚青玉風繭的光芒,已經微弱到如同風中最後一粒將熄的燭芯。
曾經能清晰映照數十丈方圓的能力,如今被壓縮到可憐的身周一丈之內,而且光影模糊,波動劇烈,如同信號即將徹底中斷的殘破鏡麵。
對外界的感知,隻剩下身體接觸到的冰冷地麵,撲麵而來的寒風,以及那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劇痛。她像一個被剝奪了所有感官的囚徒,在無邊的黑暗與痛苦中盲目跋涉。
唯有懷中,那卷《靈樞鬼門針》古籍的共鳴,是這片絕望死寂中唯一“活著”的東西。它不再是清晰的指引,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鐵鏽腥氣的鎖鏈。
這鎖鏈緊緊纏繞著她的心髒,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沉重而急迫的拉扯感,仿佛要將她的心髒生生拽出胸腔,拖向那未知的西北方向。
那無聲的呐喊穿透了肉體的麻木和意識的昏沉,在她顱腔內轟鳴:“快!快!快!” 這急迫感,是支撐她這具殘破軀殼沒有徹底散架的最後一道無形枷鎖。
她所有的力氣,都灌注在左手緊握的那柄烏鱗匕首上。冰冷的金屬觸感,是這混沌痛苦世界裏唯一的“真實”,是她對抗徹底沉淪的錨點。
她幾乎是將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這柄凶刃上,將它當作拐杖,一步,一拖,再一步,在冰冷的官道泥地上,留下一個個深淺不一、混雜著歪歪扭扭的印記。
就在意識即將被無邊的黑暗和劇痛徹底吞噬,雙腿如同灌滿鉛水再也無法抬起分毫時。
一點昏黃、搖曳的光,如同溺水者眼前突然浮現的、虛幻的蜃樓,刺破了前方濃得化不開的暮色。
官道旁,一間低矮破敗的茅草野店,如同被遺忘在荒野的孤墳,突兀地出現在視野盡頭。
一根飽經風霜,仿佛隨時會折斷的竹竿,挑著一麵褪色發白,破了好幾個洞的酒旗,在帶著哨音的寒風中無力地飄蕩,發出“噗啦噗啦”的哀鳴。
店門口掛著一盞同樣破舊不堪的防風油燈,昏黃搖曳的光暈在濃重的夜色中艱難地撐開一小圈模糊的光域,勉強照亮門前坑窪不平的泥地。
那光暈是如此微弱,仿佛隨時會被黑暗一口吞沒。
對此刻油盡燈枯瀕臨崩潰的彌仞而言,這點微弱的光,卻如同溺水者眼中唯一的浮木,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它代表著遮蔽寒風的牆壁,代表著或許能緩解灼燒的一碗溫水,代表著能暫時填補空乏胃囊的、哪怕是粗糲的食物,代表著…片刻的,可以讓她這具殘軀稍作喘息、積攢一絲繼續前行氣力的地方。
希望,哪怕渺茫如風中殘燭,也足以點燃她求生的本能。
她用盡靈魂深處最後一絲氣力,牙齒深深陷入幹裂的下唇,一股腥甜在口中彌漫開來,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
她拄著烏鱗,如同一個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殘破木偶,一步一挪,踉蹌著,朝著那點昏黃的燈火,挪移過去。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背負山嶽,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痛楚和灼燒感。
當她終於挪到野店門口那昏黃光暈的邊緣時,她的模樣,足以讓任何心存善念的人心膽俱裂。
衣衫襤褸,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被幹涸發黑的泥漿、暗沉的血汙層層包裹,硬邦邦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而傷痕累累的輪廓。
臉上糊滿了泥垢和半凝固的血痂,唯有一雙眼睛,在昏黃燈光下偶爾睜開時,透出深不見底的冰冷和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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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肩處,那粗陋包紮的布條被反複滲出的鮮血浸透,呈現出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暗紅色,濃烈的鐵鏽腥氣撲麵而來。
右臂軟軟垂落,如同失去生機的枯枝,隨著身體的晃動無力地搖擺。
而她的左手,卻如同鐵鑄般,死死緊握著那柄通體黝黑、刃身殘留著暗褐色血痂、密布蛇鱗紋路的烏鱗。
那散發著一種與這破敗野店格格不入的、令人脊背發涼的凶戾煞氣。
店門口,一個係著油汙發亮圍裙、身材臃腫的婦人正倚著腐朽的門框剔牙,看到暮色中如同鬼魅般挪近的身影,嚇得手一抖,那根細小的骨簽“啪嗒”一聲掉在泥地裏。
“哎喲……我的老天爺!” 胖婦人拍著肥厚的胸脯,三角眼裏先是閃過毫不掩飾的驚駭,如同白日見鬼。
但當她渾濁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彌仞身上破爛的衣衫、腰間的匕首以及那個同樣沾滿汙跡、看起來癟癟的行囊時,那驚駭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貪婪、算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殘忍的精光。
她臉上瞬間堆起一層厚厚的、如同劣質麵粉糊成的假笑,扭動著肥碩的腰肢,踩著泥濘,一步三搖地“熱情”迎了上來,聲音尖利得如同夜梟:
“這位姑娘喲!老天爺開開眼!您這是……這是遭了多大的罪過啊?瞧瞧這滿身的傷,嘖嘖嘖……血呼啦的,可心疼死個人了!”
她伸出肥短、指甲縫裏滿是黑泥的手,作勢要去攙扶彌仞,眼神卻像鉤子一樣,死死釘在烏鱗匕首上,“這荒郊野外的,天寒地凍,邪風入骨可不得了!快!快請進店裏來暖和暖和!老婆子這就給您弄碗熱湯,暖暖身子骨!”
她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裹著蜜糖般的虛假關切,彌仞卻從那渾濁的眼底,清晰地看到了冰冷評估獵物價值的寒光,以及一絲隱藏極深的,如同屠夫看待待宰牲畜的漠然。
彌仞沒有回應。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未曾掃過那張堆滿假笑的臉。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維持站立、抵抗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眩暈和劇痛上。喉嚨如同被砂紙堵住,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隻是沉默地、如同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傀儡,僵硬地側身,避開了胖婦人那帶著油煙和劣質脂粉混合氣味的“攙扶”,拄著烏鱗,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異常堅定地,邁過了那道象征著未知陷阱的低矮門檻。
店內,比外麵更加昏暗、壓抑。渾濁的空氣如同凝固的膠質,混雜著劣質燒酒的刺鼻氣味、濃重的汗臭、食物腐敗的酸餿,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如同老舊棺木般的黴味。
唯一的光源是櫃台上那盞油汙遍布的油燈,黃豆大小的火苗在玻璃罩裏虛弱地跳躍著,將有限的、昏黃的光暈投射在幾張歪斜破舊的桌凳上,拉出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
牆壁被經年的油煙熏得黢黑,角落裏結滿了蛛網。
櫃台後麵,一個精瘦如猿猴、穿著半舊油膩短褂的漢子,正佝僂著背,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沿的汙垢似乎永遠擦不幹淨。
聽到門口的動靜,他抬起眼皮。那雙狹長的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如同毒蛇的豎瞳,瞬間鎖定了蹣跚而入的彌仞。
目光先是落在她血汙狼藉的衣衫和慘白如紙的臉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但當他的視線觸及彌仞手中緊握的那柄烏鱗匕首時,那輕蔑瞬間凍結,化作一種混合著驚疑、貪婪和本能的忌憚。
匕首上殘留的暗褐色血痂,以及那即便在昏暗中也無法完全掩蓋的、凝練如實質的凶戾煞氣,讓他握著破碗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了幾分。
彌仞對這一切恍若未覺。她無視了胖婦人故作熱情的張羅,也無視了櫃台後那道毒蛇般的審視目光。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徑直走向店內最陰暗、最靠裏、離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最遠的一張桌子。
仿佛隻有將自己置身於最深的陰影裏,才能獲得一絲虛假的安全感。
每一步,都伴隨著骨骼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和傷口撕裂的銳痛。
她走到桌旁,動作僵硬地、如同耗盡最後一絲發條般,緩緩坐下。沉重的烏鱗匕首被她輕輕放在布滿油汙、刀痕和不明汙漬的桌麵上。
“哢噠。”
一聲輕微卻異常清晰的磕碰聲,在死寂的店裏突兀地響起,如同敲打在某種緊繃的神經上。
胖婦人臉上的假笑僵了一下,隨即堆得更盛,聲音甜膩得能滴出蜜糖:“姑娘您先歇著!熱湯!饅頭!清水!老婆子這就去給您張羅!保管讓您舒坦!” 說完,她扭動著肥碩的身軀,掀起後廚那麵同樣油膩厚重的粗布門簾,鑽了進去。
門簾在她身後晃動著,隔絕了視線,也隔絕了後廚可能傳來的聲響。
店內,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隻有油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劈啪”聲,以及彌仞壓抑著、卻依舊粗重艱難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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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仞背靠著冰冷、硌人的牆壁,閉上了眼睛。濃密的、沾染了血汙的睫毛在灰敗的臉頰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
她並非休息,而是在這短暫的喘息間隙,強行凝聚起識海中那縷微弱到近乎虛無的風繭之力。
如同在狂風巨浪中試圖點燃一根火柴,她將全部殘存的精神力,不顧一切地壓榨出來,穿透自身厚重的傷痛迷霧和肉體的屏障,艱難地投向那麵隔絕了後廚的粗布門簾。
風繭的光芒在識海中劇烈地明滅、搖曳,仿佛隨時會徹底熄滅。
傳遞回來的感知模糊而混亂,充斥著油膩、煙火、生肉和某種草藥的味道,還有極其細微的、紙張摩擦的窸窣聲,以及一小撮灰白色粉末,被小心翼翼地抖落進一碗剛剛盛出的、還冒著渾濁熱氣的肉湯裏的影像。
雖然模糊不清,斷斷續續,但那個動作的意圖,清晰得如同黑夜中的閃電。
下藥。
果然,黑店,圖財害命。
彌仞緊閉的眼皮下,眼珠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一股冰冷的、混合著疲憊與了然的氣息,無聲地彌漫開來。預料之中。隻是沒想到,對方如此迫不及待。
就在這時,櫃台後那精瘦漢子放下了手中永遠擦不幹淨的破碗。
雙手在同樣油膩的圍裙上隨意地蹭了蹭,臉上擠出幾分刻意為之的“關切”之色。他踱著一種看似悠閑、實則每一步都踩在特定節奏上的步子,慢悠悠地踱了過來。
最終停在彌仞桌旁約兩步遠的地方,一個進可攻、退可守,同時完美封堵了通往門口最便捷路徑的位置。他行走江湖多年,深諳察言觀色和掌控距離之道。
“姑娘,” 漢子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打磨著生鏽的鐵器,在這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您這傷……看著可真是凶險。嘖嘖,流了這麽多血,怕是傷著筋骨了吧?” 他目光如同實質的鉤子,在彌仞慘白的臉和血染的左肩和那把靜靜躺在桌上的黝黑匕首上來回逡巡,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絲居高臨下的評估。
“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能遇到咱這小店,也算您命不該絕。不過……您這是遇上狼群了?還是……碰上了更‘麻煩’的東西?” 他刻意在“麻煩”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尾音微微上揚,帶著赤裸裸的試探。
身體看似放鬆地站著,但那微微前傾的肩膀和繃緊的腰腿肌肉,卻無聲地透露出獵食者的姿態。
彌仞依舊閉著眼,沒有任何回應。仿佛那沙啞的聲音隻是掠過耳畔的夜風。
她的左手食指,卻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冰冷而穩定的韻律,輕輕抬起,然後,無聲無息地搭在了烏鱗那冰冷、鋒銳、殘留著暗褐血痂的刃鋒之上。
指尖觸碰到金屬的刹那,一股深沉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
漢子的問話如同石沉大海,彌仞的沉默像是一堵無形的牆。
他眼中那點虛偽的關切迅速被不耐和一絲被輕視的慍怒取代。這女人傷得如此之重,氣息奄奄,竟還敢如此無視他。
那把匕首再凶,握在一個連站都站不穩的人手裏,又能如何,婪再次壓倒了那絲本能的忌憚。
他幹咳一聲,身體又向前逼進了小半步,一股混合著汗臭和劣質煙草的渾濁氣息撲麵而來,帶著無形的壓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試圖將彌仞淹沒。
“姑娘?跟你說話呢,這荒山野嶺的,傷成這樣可不是鬧著玩的,小店雖然簡陋,但也能幫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因為彌仞的眼睛,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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