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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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性暗藏
風刀子歇了一天,換成了沒完沒了的凍雨,砸在身上比雪粒子更磨人,透進衣服裏一層涼氣。演武坪的石地上汪著水,映著天空的鐵灰色,明晃晃的像塊凍透了的、抹了油的鐵板。
沈滄瀾腳下滑得像踩了冰鰩魚皮,深一腳淺一腳往前挪。每一步踩上去,腳底下都發出“滋溜”一聲讓人心頭發毛的輕響,膝蓋裏那些凍出來的舊傷就狠狠抽搐一下,針紮似的。他手裏死死攥著那根醜不拉幾的枯樹棍子,胳膊酸得抬不起來,隻能拖著棍尖,在濕漉漉的地上劃拉出一道道細長的水痕。
身上這套薄襖子說是新領的,顏色灰撲撲像蒙著層土,料子薄得跟蟬翼似的,被濕氣一浸,緊緊貼在凍得發青的皮肉上,風刮過來,連骨頭縫都嗖嗖地過涼風。襖子下麵空蕩蕩的,連件像樣的裏襯都沒有,活像根在寒風裏打晃的枯草。四周好些個穿著厚實勁裝、袍角都綴著利落雲紋的弟子,來回走動帶起的風都比他這兒暖和點。他埋著頭,眼珠子在亂糟糟的額發縫裏亂轉,不敢往周圍看。胸口那塊冰藍令牌貼在肉上,涼得像坨冰疙瘩——那是洛雲歸給的,刻著“滄瀾”二字。在這地方,這三個字沉甸甸的,像掛了個印,比這身破棉襖還紮眼。
演武坪太大,空得讓人心頭發慌。遠處幾根直插進灰蒙蒙天空裏的石柱子,頂上頂著巨大的石龜馱碑的影兒,被雨雲罩著,模模糊糊的,像趴著幾頭墨青色的巨獸往下俯瞰。空氣裏那股熟悉的冰冷勁兒還在,鑽進鼻孔,但和孤霜峰上的不一樣,這裏頭混著汗味兒,兵器摩擦的銅腥氣,還有種緊繃繃的刺,掃在人皮膚上毛毛的。
“嘖……”
一聲不輕不重的咋舌聲,夾在潮濕的風裏,像冰渣子砸在冰麵上。
沈滄瀾的後脖頸子汗毛猛地豎了起來。他沒抬頭,步子釘在濕漉漉的石地上,眼珠子斜斜往上抬了一絲。一丈開外,站了幾個穿著相似青色勁裝的半大少年。領頭那個個子高點,下巴抬得老高,臉上沒多少血色,眼睛卻亮得有點紮人,像凍湖底下的兩塊黑冰。旁邊幾個咧著嘴,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那股勁兒黏糊糊的,讓人渾身不舒坦。
“快看快看!”矮胖那個壓著嗓子,嗓門兒卻像破鑼,“高師兄,就是他吧?昨兒個給咱們演武坪拖地那位?那姿勢……嘖嘖,跟山裏沒開化的狼崽子刨土埋屎似的!”他一邊說,一邊弓起背,學著沈滄瀾拄著枯枝拖行、膝蓋微屈借力的別扭姿勢,踉蹌著往前躥了兩小步,那歪歪扭扭、重心不穩的樣子活脫脫就是刻意的嘲笑。
“哈哈哈!”他身後的幾個跟班立馬爆發出短促的、毫不掩飾的哄笑,其中一個瘦得像竹竿的更是誇張地捂著肚子,“徐胖,你這哪是狼崽子啊,這是隻凍掉了尾巴的瘸腿老狸貓吧?哈哈哈哈!”
哄笑聲像尖銳的冰錐子,猛地紮穿了沈滄瀾耳畔濕冷的空氣,直直捅進耳朵眼裏!凍雨砸在臉上生疼,沈滄瀾猛地刹住腳步,那根枯枝拄地的力道不受控地往下壓,“滋啦”一聲在冰冷濕滑的石地上帶出一道細長尖銳的刮擦音。他手指死死摳緊粗糙的木棍,指關節繃得發白,指甲蓋兒深深陷進木刺裏也沒覺得疼。一股滾燙的腥氣,毫無征兆地從他鼻腔最深處猛地竄了上來!北境冰縫底下的腐臭味兒、凝結的血塊味兒、自己啃黴餅時牙齒崩裂出的鐵鏽味兒……混雜著眼前這股惡意的譏嘲,瞬間塞滿了整個腦袋!那片汙濁雪地上被撕扯的死人屍體、食人雪蝠貪婪咀嚼骨頭的聲響、自己像蛆蟲一樣在冰渣血汙裏爬行……無數冰冷黑暗的畫麵在顱腔裏爆裂開來!
“嘿!還站住了?”高個子少年見沈滄瀾停下,非但沒收斂,反而往前踏了一步,下巴揚得更高了。他似乎很享受這種目光聚焦的感覺,眼裏的黑冰帶著戲謔的光。“孤霜峰撿回來的‘寶貝疙瘩’?咱們洛師叔還真是……不挑食得很呐?啥下腳料都往回扒拉。”他聲音不高不低,帶著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冰涼勁兒,每個字都像往冰麵上鑿釘子。“就你這樣的貨色,連爬都爬不利索,也配跟洛師叔的名字擱一塊兒?嗬,別等下摔個狗啃泥,砸了咱雲棲劍宗的門臉!”
他抬起一隻穿著硬皮靴的腳,靴底沾著剛踩過水窪的泥汙,朝著沈滄瀾那條不太利索的傷腿側邊空處,帶著點試探和羞辱的意味,虛虛地踢了一腳!“喂,走兩步瞧瞧?讓師兄們看看,洛師叔親自帶回的‘人’,是個什麽走道兒的章法?”
冰冷的雨線砸在沈滄瀾的額發上,水流下來,遮住了他陡然瞪大的左眼。
那隻眼!
一直被他下意識壓抑、覆蓋在汙垢下的左眼深處,一點純粹到刺目、如同熔岩般灼熱的金光,毫無征兆地、猛地衝破桎梏!瞳孔在瞬間縮成了尖銳無比的針尖狀!濃烈的殺意混合著被點燃的暴戾,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瘋獸,轟然燒透了他殘存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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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的細線崩斷了!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根本不是人能發出的咆哮!聲音壓抑扭曲,像被撕裂喉嚨的野狼瀕死的怒吼!比北境最凶戾的冰風暴還要懾人!
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猛推了一把!身體快得拖出殘影!那隻緊攥著枯枝的手,不再是用棍,而是像野獸揮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掃向那高個子少年得意洋洋揚起的下巴!枯枝撕裂空氣,帶著厲嘯!末端那些嶙峋銳利的枝杈尖刺,在灰暗天光下泛著冰冷的死意!
速度!力量!遠超一個半大少年的極限!
那高個子還在揚著下巴,臉上得意的譏笑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凝固!瞳孔裏隻映出一道瘋狂撲來的暗影!太快了!死亡的厲嘯已經撲麵!
完了!
就在那布滿銳刺的枯枝即將抽碎對方下頜骨,帶起一蓬血雨腥風的瞬間!
刺啦——!
一聲仿佛凍結了時光的撕裂聲,在沈滄瀾身前不足三寸的空氣中猛然炸開!
以那道帶著無盡戾氣撲來的枯枝軌跡為中心,半徑三尺之內!
冰冷的空氣如同凝結成了最純粹的玄冰!
無數細密的、帶著絕對凍結意誌的森白霜痕憑空出現!瞬息蔓延交織!如同瞬間張開的巨大、無形的蛛網!將那片空間連同裏麵的氣流、雨點、以及那根蘊含了致命暴怒的枯枝——
全部死死鎖住!凍結於刹那!
時間仿佛凝固。
那根布滿尖銳倒刺的枯枝,距離高個子少年近在咫尺,尖端甚至離他的下顎骨不足半寸!被一道突兀凝結成的、比精鋼更硬、卻薄如蟬翼的半透明冰晶死死格擋在半空!無法寸進!冰晶表麵倒映著高個子少年那張由得意瞬間轉為駭然扭曲的臉。
而那道凝聚了他全身暴怒的衝擊力量,如同撞上無形冰山的狂潮,反震之力排山倒海般倒灌而回!
噗!
沈滄瀾感覺胸口如同被萬斤冰錘狠狠砸中!那股排山倒海的巨力混合著一股更精純、更冰冷、帶著絕對鎮壓氣息的寒流,瞬間衝垮了他剛剛爆發的野性力量!
枯枝脫手!
“噗——!”
一大口鮮血混合著無法承受反噬的腥甜氣,從沈滄瀾口鼻中狂噴而出!
殷紅的血點混著冰涼的雨滴,在冰冷的空氣中綻開刺目的花,劈頭蓋臉地濺了對麵幾個呆若木雞的少年一臉!那高個子臉上濺了最多,溫熱的、帶著濃鬱血腥氣的液體糊在鼻尖眼眉上,讓他觸電般猛地一個激靈!
蹬蹬蹬!
沈滄瀾的身體如同斷線的破布袋,被那股恐怖的衝擊力掀得倒飛出去!凍雨的涼意和石地的冰冷同時穿透單薄的衣衫!後背著地的悶響被濕漉漉的石地放大!整個人重重地摔在了三丈開外的石地上!
“呃啊——!”撕心裂肺的痛吼隻衝出半截就被湧入喉嚨的血水硬生生嗆了回去!渾身骨架如同散開一般劇痛!五髒六腑被那反震的巨力攪得翻江倒海,火燒火燎般劇痛!後背緊貼的冰寒石地像個無底寒窟,貪婪地吸收著體內剛剛翻騰起來又被砸得粉碎的熱乎氣兒。
他蜷縮在地上,像隻瀕死的蝦子,身體無意識地劇烈抽搐著。冰冷的雨水和地麵不斷帶走他身體裏的熱氣,胸前那片剛被吐出來的血漬浸濕了冰冷的薄襖,黏膩濕冷地緊貼著皮肉。凍傷的膝蓋骨縫裏殘留的鈍痛像是被喚醒的毒蟲,撕咬著每一條凍傷的神經,胸口那洗塵池遺留下的陰寒也再次被劇烈撞擊點燃,如同冰錐在肺腑間攪動。喉嚨裏火燒火燎,被反震震傷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試圖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感和冰冷的鐵鏽腥氣。
“嘶……”不遠處的徐胖臉上糊滿了沈滄瀾噴出的血點,腥熱的氣味衝得他胃裏一陣翻騰,臉都白了,他哆嗦著抬起手指著自己沾血的臉,聲音都變了調,“血……他……他敢噴血?!”聲音尖銳變形,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懼和惡心。
那個差點下頜骨開花的瘦高少年此刻更是麵無人色,他僵在原地,下巴上甚至還殘留著一點飛濺的血沫,溫熱的觸感如同烙鐵燙在那裏,混合著剛才差點死亡的冰冷後怕,整個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短暫的死寂被打破!
“好膽!”
一聲低沉渾厚、如同寒鐵交擊的斷喝猛地炸響!帶著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威勢!一道身影快如流光!裹挾著冷雨烈風,瞬間出現在沈滄瀾倒飛落地的位置旁邊!
是個青年。身量極高,體魄雄壯如山嶽!身上穿著一套緊致的、如同覆了一層寒鐵的黑灰色勁裝武服,雙臂和大腿的肌肉線條在緊繃的衣料下賁張欲裂!他並未披任何宗門標識的袍服,隻有左胸前用銀線繡著一個古拙如刀的“戒”字!背後斜背著一柄門板般寬闊、無鞘的巨劍,劍身似黑沉似鐵,邊緣卻流轉著懾人的寒光,沉重的煞氣幾乎實質化地彌漫在身周,壓得這片區域的雨水都似乎沉重了幾分。
江寒!戒律堂掌刑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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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雙鋒利的眼睛如同鷹隼,銳利無比地掃過倒在地上痛苦抽搐、口鼻染血的沈滄瀾,又猛地掃向對麵那幾個驚魂未定、臉上身上都沾著血點的少年。目光掃過高個少年慘白的臉和下巴上那點刺目的紅時,眉頭重重一皺!視線最後落到地上那根被凍結在半空、隨後無力掉落在濕漉漉石地上的枯樹枝。樹枝末端嶙峋銳利的斷刺上,幾滴還沒來得及被雨水衝開的血珠緩緩滑落,在冰冷石地上暈開小小的暗紅水漬。
“說!”江寒的聲音如同寒冰砸落,帶著戒律堂特有的冰冷威嚴,“為何私鬥?!”
他目光如炬,瞬間鎖定了那個站在最前麵、臉色慘白、幾乎站不穩腳的高個子少年:“高勝!你臉上的血怎麽回事?!”
“江……江師兄!”高勝猛地回過神,看著江寒那張比寒鐵還冷硬的臉,巨大的恐懼和後怕終於徹底爆發,“是他!是他這……這人!他想殺我!他要殺了我啊!”他語無倫次,聲音尖銳而顫抖,抬手指著蜷縮在地的沈滄瀾,手指都在哆嗦,“我們……我們不過是說了一句洛師叔……他就瘋了一樣撲上來……用那根破棍子……他想戳爛我的臉!”高勝的聲音充滿了驚恐的哭腔,剛才那一瞬間逼近的死亡陰影徹底擊潰了他的心防。
“對!對!江師兄!”徐胖猛地從反胃中驚醒,指著自己臉上尚未完全被雨水衝淡的血點,聲音也帶上了驚恐和邀功般的急切,“他像瘋狗一樣撲過來!嘴裏還發出不像人的嚎叫!身上……身上那股子野獸味道……就是狼崽子!野狼崽子!江師兄快拿下他!”
旁邊幾個少年也都紛紛出聲附和,指著倒地的沈滄瀾,控訴他的暴戾凶狠。
冰雨更大更密了,砸在沈滄瀾蜷縮的身體上,濺起冰冷的白氣。他趴在那裏,側臉貼在濕冷的石地積水上,左眼那隻因痛苦和激怒而顯露出的、正緩慢褪去的熔金色獸瞳,透過眼前繚亂的水霧和滴落的冰水,死死地盯在幾丈之外——
那個凍結了一切的聲音源頭。
演武坪高聳的雨簷之下。
洛雲歸靜靜地立在那裏。孤峰絕雪雕琢出的身影,在雨簾編織的灰暗背景前,如同一尊融入背景的墨色玄冰。她的兜帽壓著風雪輪廓,兜帽下那截冷硬的下頜在風雨中顯得比精雕的寒玉還要堅硬。
一丈之遙,便是暴雨傾盆的地界,雨水衝刷石階匯聚而下,在她站立的簷口附近形成喧騰的小流。冰涼的雨霧被風吹拂,沾濕了那墨色的袍服邊緣,洇開一片深色水痕,袍袖下原本紋絲不動的霜色劍穗,沾了幾星水珠。
她周身的氣息如亙古冰峰,沉凝冰冷。她的目光穿透密集的雨線,落點不是剛剛險出人命的現場,也不是劍拔弩張的戒律堂弟子,更沒有看那些驚魂未定、指控著“狼崽子”的少年們。
她的視線,仿佛凝固在演武坪空地上某處。那兒積著一小片水窪,倒映著灰暗的天空和遠處的石柱碑影。她的側臉在雨簷的陰影裏,看不清絲毫表情的波動。
剛才那凍結一切的霜痕。
沒有冰係術法的靈光閃耀,沒有印決凝聚的前兆。
仿佛天道自然流轉間的一縷寒意,精準地降臨在那個需要凍結的點上。
是掌控入微?還是……某種意誌的延伸?
雨聲嘈雜混亂,混合著高勝驚魂未定的哭腔和江寒冰冷的叱問。洛雲歸站在雨簾之外,墨色的身影像一塊隔絕了所有喧囂的碑。
沈滄瀾的視線死死釘在她身上,沾著血和雨水的臉龐異常慘白。那隻淡金色緩慢褪去的瞳孔深處,翻騰著一種極其複雜的、無法宣泄的劇烈情緒——被羞辱點燃的暴怒、瀕死的痛苦、被碾壓後更加洶湧的野性戾氣……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能捕捉到的、被那絕對力量凍結撕裂的冰冷寒意與……
茫然。
高勝還在指著沈滄瀾控訴,聲音在雨幕中愈發尖利刺耳,指控的話語像密集的冰雹。
“……就是這樣的狼崽子!江師兄快把他……”
話音未落。
雨簷下那道凝固的墨色身影,終於有了極其微小的動作。
洛雲歸一直垂落在墨色寬袖下的手,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沾了雨星的霜藍劍穗隨著她手腕內一個無法察覺的翻轉角度,極其微弱地,晃動了一下。
像是冰晶在風中一絲細微的偏轉。
冰冷的聲音越過嘈雜的雨幕,清晰地傳到沈滄瀾劇痛翻滾的耳中,如同冰棱徑直刺穿太陽穴——
“沒死,就起來。”
聲調沒有一絲變化。冷得如同此刻砸在石地上的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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