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字數:5536 加入書籤
青玨銜春
沉重的鉛雲低垂,死死壓在雲棲劍宗之上,仿佛要將整座仙山碾入塵埃。幾日前那道撕裂天幕的血色雷霆留下的烙印還未消散,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焦糊和鐵鏽味,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掙紮般的滯澀。那座聳立在雲海廣場中央的猩紅天碑,像一塊巨大的、永不愈合的傷口,“弑師則活”四個猙獰大字,如凝固的血痂,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寒意與絕望。議論早已噤聲,整個宗門陷入一種死寂的冰封,所有目光,隱秘的、或直白的,都帶著探究與猜忌,黏著在雲棲峰頂那對師徒身上。
寒亭兀立於峭壁邊緣,是視野的開闊地,亦是風最狂烈之處。凜冽的罡風卷著殘留的灰燼與寒意,刮在臉上生疼。
洛雲歸背對著通往亭內的石徑,身姿挺拔,像一柄孤傲出塵的古劍懸於崖外。玄色的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勾勒出清瘦而堅硬的輪廓。她俯視著下方翻湧如墨汁的濁雲,深邃的眼眸裏一片寒潭,看不到底,隻有一絲近乎被凍結的、沉凝到極致的憂慮在她眼底最深處盤旋。那隻握著佩劍“霜凝”的手,指節因為過分的用力而泛白,連帶著劍鞘末端那枚冰藍色的劍穗,都仿佛裹上了一層亙古不化的冰霜。
亭柱巨大的陰影裏,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沈滄瀾把身體盡可能地縮緊,下巴抵著膝蓋,雙手環抱著自己,徒勞地想汲取一點暖意。他身上穿著雲棲劍宗弟子標誌性的雪青色衣袍,卻絲毫驅不散那刺骨的陰冷。陰影很好地遮蓋了他蒼白臉上不自然的紅暈和額角沁出的細密冷汗。
自那血碑砸落,“弑師則活”的判詞如同魔咒鑽入他腦海的一刻起,蟄伏在他體內、名為“燼滅”的血脈便徹底失控暴走。那不再是沉睡的猛獸,而是一頭瘋狂的、渴求著毀滅一切的凶戾怪物。每一次心跳都像擂鼓,每一次血液的奔湧都似岩漿灼燒。心口凝結的暗紅血晶灼燙得驚人,一股股帶著毀滅意誌的狂躁熱流在其中左衝右突,沿著血脈撕扯他的筋骨,灼烤他的神魂,將他的意識不斷推向混亂與瘋狂的邊緣。
‘殺……殺……’ 凶戾的低語在他腦海中回蕩,那是血脈的本能嘶吼,對著那個給他唯一溫暖的身影咆哮。
劇痛攫住了他。沈滄瀾死死咬住下唇,齒間嚐到了濃重的鐵鏽味,卻絲毫無法緩解那源於靈魂的撕裂感。眼前師父孤絕的背影開始模糊搖晃,冰冷堅硬的石柱仿佛熔岩般扭曲變形。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著,冷汗浸透內衫,緊貼著脊背,涼得像毒蛇爬過。
就在那毀滅的衝動幾乎要衝垮他最後一絲清明,意識沉沉墜向無邊黑暗深淵的邊緣——
“磔——!”
一聲清越嘹亮如碎玉裂冰的長鳴,驟然撕破了籠罩峰頂的死寂!
這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最純淨的晨露滴落山澗,瞬間滌蕩了空氣中粘稠的絕望與凝滯的殺機。
寒亭中僵立如雕塑的洛雲歸猛地抬頭!
蜷縮在角落裏的沈滄瀾亦像受驚的幼獸般,身體驟然繃直,驚恐又茫然地望向天空!
隻見一道青影!一道快得如同從九霄之上墜落的青色流光,以一種無可匹敵的姿態,悍然刺破了峰頂汙濁的鉛雲與令人窒息的陰霾!它拖曳著細碎晶瑩的光屑,周身縈繞著一種冰雪初融、草木抽芽的生機氣息,挾著清涼的微風,精準無比地朝著寒亭飛射而來!
罡風獵獵,那青影卻如魚遊水,靈巧地一個翻旋,雪青色的尾羽劃出優美的弧線,輕盈至極地落在了寒亭冰涼的石欄上。距離洛雲歸那隻緊握著劍鞘的手,不過寸許之遙。
塵埃落定,其真容方現。
那是一隻通體披覆著純淨青色羽毛的靈鳥,羽色宛如上好的青玉髓,溫潤而內蘊流光。體型小巧玲瓏,卻神異非凡,流暢的線條透著力量與優雅的和諧。最惹眼的是它那如同七彩琉璃雕琢而成的鳥喙,內裏光華隱隱流轉。一雙眼睛,漆黑如最深邃的夜空,卻又閃爍著星辰般靈動的碎芒,帶著對周遭環境新奇而純淨的探詢。它修長的尾羽末端,有著細微的分叉,更添幾分飄逸。
更為奇妙的是,在它那流光溢彩的琉璃鳥喙之中,竟銜著一小截生機勃勃的嫩綠枝條!枝條前端,兩片小小的、嫩得能沁出水來的新葉,正怯生生地舒展著。這一點微不足道的春意,在這片血色與灰暗交織的絕峰死境之中,突兀得刺眼,卻又散發著一種頑強不屈的生命輝光。
小青鳥歪了歪頭,黑曜石般純淨無垢的眼瞳先是落在洛雲歸那冰雕雪鑄的側臉上,那周身逸散的、足以凍結元神的冰冷劍意似乎並未讓它感到半分不適或恐懼。它隻是發出了一個極輕的音節,帶著一絲人性化的不解:“咕?”
然後,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家夥,竟然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小步,低垂下精致優美的頭顱,動作輕柔地,將那枚象征著初生與新綠的小小枝條,輕輕地、試探性地放在了洛雲歸那隻緊握著劍鞘、指節因為用力而根根分明的手旁。青翠欲滴的嫩芽,就貼在冰冷霜藍的劍穗邊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蜷縮在柱後的沈滄瀾猛地屏住了呼吸,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師父的劍意是何等可怕,稍有不慎,哪怕一絲無意識的波動傾瀉而出,這隻懵懂的小鳥怕是瞬間就會被絞成一蓬血霧!
然而,預想中的劍氣風暴並未出現。
洛雲歸那隻握著劍鞘的手,指節依舊繃得死緊,甚至可以看到指根處皮膚下細微的筋絡在微微跳動、顫抖,顯示出主人內心絕非表麵這般平靜無波。她在極力壓製著什麽,或許是本能的反擊衝動,或許是更為複雜的、難以名狀的心緒翻湧。
最終,那握劍的手並未抬起,無形的寒冰劍域也未曾有半分波動。
她微微側首,那雙看盡滄桑、冰封萬物的眸子,終於落定在石欄上那小小的、散發著草木清香的青色身影上。眸光依舊沉靜如淵,但淵底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極其輕微地破碎了一瞬,一絲極淡、淡到幾乎難以察覺的波瀾掠過,又迅速被斂入更深的寒寂。沒有驅逐,沒有言語,隻有這深沉的、帶著複雜意味的凝視。
與此同時,在角落裏的沈滄瀾,身體內部那如同火山爆發般、幾乎要將他徹底毀滅的痛苦——
驟然平息了!
沒有過渡,沒有緩衝!那灼燒靈魂的岩漿、撕裂筋骨的暴虐、以及那一聲聲在腦海裏蠱惑尖叫的“殺”聲,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掐斷了源頭!
“唔!” 沈滄瀾發出一聲短促而充滿震驚的低哼,緊繃到極限的身體瞬間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氣,猛地向前一傾,軟軟地靠在冰冷的石柱上。他急促而貪婪地吸了一大口峰頂清冽的空氣,那空氣裏混合著冰雪的味道,更有那青鳥帶來的草木初生的微澀清香。
前所未有的安寧感包裹著他。血脈裏奔流的依舊是灼熱的力量,卻不再是瘋狂咆哮的凶獸,而像是被馴服了大半、隻餘下溫順餘燼的暖流。心口血晶的溫度也降了下來,不再像烙鐵,隻是微微溫熱。劇痛如潮水般退去,隻剩下一種近乎虛脫的舒適感彌漫全身。
自那燼滅之血覺醒以來,這是他的血脈第一次如此安靜,平和得如同一個普通孩童。
這一切,隻因這隻突然闖入的鳥?隻因它靠近了師父?沈滄瀾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隻神態自若、甚至開始梳理自己青玉般羽毛的小鳥。
他那聲細微的悶哼和隨之而來的脫力動作,終究沒能逃過亭中另外兩位存在的感知。
刷!
兩道目光幾乎同時投射過來。
一道目光屬於洛雲歸。那目光冷冽依舊,帶著劍尊特有的銳利與審視,仿佛瞬間的穿透了沈滄瀾的身體,將他體內血脈的瞬間異動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了一道細微的折痕。
另一道目光,則來自那隻青鳥。它停止了梳理羽毛,好奇地歪著小腦袋,一雙清透明亮如初生之水的黑眼睛直直地看向角落裏狼狽不堪、唇上還沾著血絲的少年。
“唧?” 青鳥又發出一聲短促的疑問。這聲音比剛才落地時更輕柔些,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漣漪。
看到沈滄瀾嘴角的血跡和慘白的臉色,洛雲歸終於徹底轉過身。她那隻一直緊握劍鞘的手,慢慢抬起。卻不是握向劍柄,而是用那兩根帶著薄繭的、本應隻執殺伐的修長手指,極輕、極緩、甚至帶著一絲與她身份氣質極不相符的謹慎,輕輕撚起了石欄上那枚小小的嫩綠枝條。
新葉在她冰雪般凜冽的指尖微微顫抖,那極致的寒意與脆弱的生機形成了驚心動魄的對比。青鳥琉璃色的喙微微開合,發出兩聲短促輕快的“唧唧”鳴叫,像是在對洛雲歸的動作表示滿意。
洛雲歸的目光從指尖那抹脆弱的綠意移開,再次落到青鳥身上。寒亭內凝固的空氣似乎因她開口而重新開始流動,那聲音依舊沒什麽溫度,帶著慣有的冰冷質地,仿佛冰麵下的暗河湧動,卻打破了長久的沉寂:
“何物?” 她的問題簡潔而清晰,問的是眼前這突然出現、帶來安寧與變數的生靈。
小青鳥聽懂了。它輕盈地在石欄上跳了跳,琉璃喙輕輕點了點,黑玉般的眼珠閃爍著純粹的靈性光芒。它沒有發出複雜的鳴叫,隻是再次認真地看了看洛雲歸,又迅速地瞥了一眼柱後的沈滄瀾。那目光清澈得可怕,仿佛能映照出世間最深的陰暗與最深藏的恐懼。
洛雲歸不再發問,隻是靜立。寒風依舊卷著她的衣袍,劍穗微晃。青鳥也不再刻意鳴叫,旁若無人地繼續梳理著自己光澤亮麗的羽毛。一人一鳥,一個孤冷如冰峰,一個靈動似清泉,在這被血色詛咒籠罩的懸崖孤亭中,形成了一種無聲對峙卻又詭異和諧的畫麵。籠罩在沈滄瀾身上的壓迫目光也因這平衡而被轉移了大部分。
沈滄瀾靠著冰冷的石柱,感受著血脈裏難得的、近乎奢侈的平靜。雖然他知道這平靜或許短暫,體內那頭名為燼滅的怪物隻是暫時蟄伏而非消失,但這份喘息的空間,於他而言已是劫後餘生般的饋贈。他蜷在那裏,眼角的餘光偷偷地、貪婪地吸取著寒亭中央這奇異的一幕:
玄衣如墨的劍尊,指尖撚著一抹新綠;身側石欄上,靈性的青鳥悠閑理羽;幾縷好不容易艱難穿透厚重雲層的稀薄陽光,吝嗇地灑落下來,恰好映在洛雲歸沾著一點草汁清香的指腹,以及青鳥那閃爍著玉石般光澤的羽翼邊緣,勾勒出兩抹微乎其微卻無比動人的亮色。
那抹青翠的光澤,還有那一點在絕壁寒亭中倔強搖曳的新綠,如同兩道無形的線,輕輕係在了沈滄瀾那顆被恐懼、絕望和宿命枷鎖勒得近乎窒息的心髒上,第一次,帶來了一種名為希望的可能。
血色天碑的陰影依舊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弑師的詛咒沉甸甸地壓在師徒二人的命運之上。峰頂的罡風呼嘯,寒意刺骨。
但在這一刻,在這片絕境孤島之上,因為一道破雲而來的青色流光和它銜來的一縷微末生機,時間的洪流仿佛都被迫放緩了些許。
喜歡截雲焰請大家收藏:()截雲焰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