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刹那永恒
    魔淵深處，一處被廢棄的古老祭壇。
    洛雲歸以霜溟劍意強行開辟出一個臨時的洞府，隔絕了外界翻湧的魔氣。祭壇中央，萬年玄冰凝結的玉榻散發著絲絲寒氣，沈滄瀾盤坐其上，雙目緊閉，周身氣息微弱，但心口那道猙獰的“雲”字疤痕，在洛雲歸持續渡入的劍意生機滋養下，已不再滲血，邊緣泛起一絲微弱的愈合光澤。
    洛雲歸靜立一旁，霜眸低垂，看著徒弟蒼白而安靜的側臉。七年的光陰，在他臉上刻下了風霜與痛苦，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增添了幾分堅毅與……滄桑。唯有那緊抿的唇角，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倔強。
    她的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觸碰那道傷疤時的觸感——粗糙、滾燙，帶著生命最沉重的份量。
    寂靜中，時光仿佛倒流。
    她想起三百年前，那個在寒魄峰漫天風雪中，固執地一遍遍練習基礎劍招的少年。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虎口震裂，鮮血染紅了木劍，他卻咬著牙，不肯停下，隻為了能得到她一句淡淡的“尚可”。
    想起一百年前，他第一次獨自下山曆練歸來，帶著滿身傷痕和幾株險些用命換來的冰魄草，獻寶似的捧到她麵前，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那時她隻是淡淡頷首，命他下去療傷，卻在他轉身後，默默將冰魄草煉成了保命靈丹，放入他的儲物戒。
    想起七年前，天碑降臨那日，他渾身浴血擋在她身前，回頭望來的那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她至今難以完全解讀——有決絕，有痛苦，有眷戀，還有一絲……她當時誤讀為“背叛”的絕望。
    如今想來，那分明是……訣別。
    是她親手，將那份訣別，變成了現實。
    那一劍，不僅刺穿了他的胸膛，更斬斷了他們之間三百年的師徒情分，將他推入了這無間魔域。
    心口傳來一陣細密的刺痛，並非舊傷複發，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源於道心的悸動。三百年來冰封的情感，如同冰川下的暗流，在這一刻，洶湧澎湃，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凝聚著極其精純柔和的霜溟本源，輕輕點向沈滄瀾的眉心。這一次，不是為了療傷，而是為了……安撫他因痛苦而始終緊繃的神魂。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及他皮膚的刹那——
    沈滄瀾濃密的睫毛劇烈顫動了一下，隨即，那雙異色的瞳孔，猛地睜了開來。
    沒有初醒的迷茫，隻有一瞬間的警惕與淩厲，如同受傷的孤狼。但這警惕在看清眼前之人是誰後，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有恍惚，有不敢置信，有深入骨髓的依賴，還有……一絲迅速被掩藏起來的、深刻的自卑與惶恐。
    他下意識地想挪開視線，想將自己這副殘破不堪的模樣藏起來。
    “別動。”
    洛雲歸的聲音響起，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定住了他的動作。
    她的指尖，最終還是落在了他的眉心。一股清涼而溫和的力量，如同月華流淌，緩緩滲入他幹涸刺痛的神魂識海，撫平著那些因長期對抗魔性而留下的暗傷與焦灼。
    沈滄瀾渾身一僵，隨即徹底放鬆下來。他閉上眼，感受著那久違的、屬於師尊的純淨氣息，如同漂泊已久的孤舟，終於回到了寧靜的港灣。鼻尖有些發酸，他強行忍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祭壇內寂靜無聲，隻有兩人清淺的呼吸交織。外界魔氣的嘶吼、過往恩怨的喧囂、未來命運的無常，似乎都被隔絕在這方寸之地之外。
    這短暫的寧靜，對於在血與火中掙紮了七年的沈滄瀾來說，奢侈得如同夢境。他不敢睜眼，生怕一睜眼，夢就醒了，師尊冰冷的目光再次將他推開。
    洛雲歸凝視著他微微顫抖的眼睫，看著他竭力隱忍卻依舊泄露出的脆弱。她看到了他深陷的眼窩，看到了他灰白的發絲，看到了他消瘦見骨的臉頰……每一處痕跡，都像一根針，紮在她的心上。
    千言萬語，堵在喉間。道歉？顯得蒼白。安慰？無從說起。詢問這七年他是如何熬過來的？無異於再次揭開血淋淋的傷疤。
    最終，她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指尖的力量，更加柔和了幾分，帶著一種無聲的承諾與撫慰。
    有些痛，無法用言語平息。有些債，需要用行動償還。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感受到沈滄瀾的神魂徹底平穩下來，氣息也變得悠長，洛雲歸才緩緩收回了手。
    沈滄瀾也隨之睜開了眼睛。這一次，他的目光平靜了許多，雖然依舊帶著疲憊，但那份惶恐與自卑，似乎被方才那溫柔的撫慰驅散了不少。
    師徒二人的目光，再次於這寂靜的祭壇中交匯。
    沒有言語，卻仿佛訴說了千言萬語。
    七年的誤解與分離，三百年的教導與陪伴，跳崖時的決絕與心痛，魔淵中的掙紮與堅守，重逢時的震驚與悲慟，獻劍時的絕望與解脫……所有複雜難言的情緒，都在這一眼之中，翻湧、碰撞、最終，緩緩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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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到了她冰封之下流露出的痛惜與愧疚。
    她看到了他魔性深處始終未變的忠誠與依戀。
    這一刻，仿佛刹那，又仿佛永恒。
    “師尊……”沈滄瀾輕聲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不再破碎，“弟子……讓您失望了。”
    他說的，不是“弟子錯了”，而是“讓您失望了”。這細微的差別，道盡了他心中最大的遺憾。
    洛雲歸微微搖頭，聲音清冷，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溫度：“你從未讓為師失望。”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心口的傷痕，繼續道：“是為師……辜負了你。”
    沈滄瀾瞳孔微縮，急忙道：“不！師尊！是弟子……”
    “不必再說。”洛雲歸打斷了他，眼神恢複了一貫的冷靜與決斷，“過往對錯，已成雲煙。從今日起，前塵盡棄。”
    她向前一步，站在玉榻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霜眸中銳光重現：“你的命，是為師撿回來的。你的魔軀，是為師認可的。從今往後，你的路，為師陪你一起走。”
    “無論仙魔，無論正邪，無論前方是九天雲霄還是無間地獄。”
    “誰再敢欺你、辱你、逼你，”她的聲音陡然轉寒，帶著斬釘截鐵的殺意，“為師便斬了誰。”
    沈滄瀾仰頭望著師尊，望著她清冷絕塵的容顏，望著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維護與霸道，七年來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瞬間沸騰起來。
    熱流湧上眼眶，他再次低下頭，重重應道：“是！師尊！”
    這一次，聲音裏充滿了力量與新生。
    洛雲歸微微頷首，轉身走向祭壇邊緣，望向外麵翻湧的魔氣，淡淡道：“當務之急，是恢複你的傷勢，煉化魔淵之心。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魔淵。”
    “是。”沈滄瀾掙紮著想要起身。
    “坐著。”洛雲歸頭也不回，命令道，“調息凝神，引導我渡入的劍意，先行穩固心脈。餘下的事，有為師在。”
    沈滄瀾依言坐好，閉上雙眼，開始引導體內那精純的霜溟劍意。感受著那與自身魔元看似相克、此刻卻奇異地交融共存的力量，他心中一片寧靜。
    有師尊在，他便無所畏懼。
    洛雲歸感應到身後徒弟逐漸平穩的氣息，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揚起一絲弧度，但很快又恢複了平日的清冷。
    她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魔淵深處。黃金麵具人雖暫退，仙盟虎視眈眈，幕後黑手尚未現身，前路必然荊棘密布。
    但，那又如何？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她身後之人。
    霜雪或將覆地，魔焰亦可燃天。但師徒同心，其利，可斷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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