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煙雨百年
    江南，姑蘇城外三十裏，青蘿鎮。
    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巷，因巷口一株百年老青蘿而得名。巷子不深，兩側是白牆黛瓦的民居，牆頭時有幾枝桃花、杏花探出，細雨時節，簷角滴水敲在石板上，叮咚作響，襯得巷子愈發幽靜。
    時光如巷口那潺潺溪水，悄然流逝。寒來暑往，青蘿巷的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轉眼，距離當年蘆葦蕩那場不為人知的“星墜”，已悄然過去百年。
    百年光陰，於修真界不過彈指一瞬，於這凡俗江南小鎮，卻已是幾代人的更迭。
    當年救回洛雲歸的那個漁村少年阿水，早已化作黃土。他救回的那個“焦黑人”，在村裏老郎中搖頭歎息、斷定無救後，卻被青蘿鎮上一個姓洛的落魄老秀才撿了回去。老秀才膝下無子，見那焦黑軀體心口尚有餘溫，便動了惻隱之心，將其安置在家中偏房，每日以米湯續命，權當積德。
    說來也怪，那焦黑軀體氣息雖微弱如遊絲，卻硬生生挺了過來。十年、二十年……焦黑的外殼漸漸脫落，露出下方新生的、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老秀才去世後，鎮上的洛家遠親接手了這棟老宅和這個“活死人”，一代代傳了下來，始終好生照看著。鎮上人都說，洛家宅子裏供著個“睡仙”，保佑著洛家香火和青蘿鎮百年太平。
    至於蘆葦蕩深處那些散落的血刃碎片，百年間，也經曆了幾番輾轉。有漁人網到過奇特的金屬片，覺得不祥，又扔回了水中；有孩童在灘塗撿到，當稀奇玩意把玩幾日，便不知所蹤；最大的一塊，則被一個遊方至此的老道發現，驚為天人，耗費數年心血，以其為核心，輔以精金秘銀，重新鑄成了一柄樣式古樸的桃木劍，終日背負，雲遊四方，不知所蹤。
    青蘿巷依舊寧靜。細雨綿綿時，巷子深處的洛家老宅裏，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香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讓人心靜的冷冽氣息。
    洛家這一代的主人，是個叫洛文遠的的中年書生，性子溫和，屢試不第，便安心在鎮上開了間私塾，教書度日，順便照料偏房裏那位傳說中的“先祖”。
    這日，又是煙雨朦朧。
    洛文遠從私塾歸來，青色長衫下擺沾了些許泥水。他先去偏房看了看。房間收拾得很幹淨，窗明幾淨，一張簡單的木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人麵容蒼白，雙目緊閉，銀白色的長發鋪在枕上，五官依稀可見當年的清麗絕倫，隻是毫無生氣，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正是沉睡百年的洛雲歸。她的身體在凡俗界靈氣的緩慢滋養下，已恢複如初，甚至肌膚下的經脈中，有極其微弱的、冰藍色的光華偶爾流轉，但神魂依舊沉寂，如同被冰封。
    洛文遠歎了口氣，替她掖了掖被角，低聲道：“先祖，今日鎮上學堂的孩子們背詩背得不錯，您若醒著，定會欣慰。”百年來，洛家早已將這位沉睡的女子奉若神明，雖不知其來曆，卻始終恭敬。
    退出偏房，洛文遠回到書房，準備批改學生的課業。窗外雨聲淅瀝，他突然想起，明日便是青蘿鎮十年一度的“祭河神”廟會。這習俗據說源自百年前，有漁人聲稱在河中得河神托夢，保佑風調雨順，遂成慣例。
    正思忖間，書房門被輕輕敲響。
    “先生，有客來訪。”是家中老仆的聲音。
    洛文遠有些詫異，這等雨天，誰會來訪？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道：“請進。”
    門被推開，老仆引著一人走了進來。
    來人是個年輕男子，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道袍，身姿挺拔，麵容俊朗，卻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與沉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負著一柄用灰布包裹的長條狀物事，看形狀像是一柄劍。他周身氣息平和，眼神清澈，但洛文遠莫名覺得，這年輕人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厚重感。
    “在下雲遊道人，塵，冒雨打擾，還請先生見諒。”年輕道人拱手行禮，聲音溫和，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度。
    “塵道長客氣了，快請坐。”洛文遠連忙還禮，心中暗自稱奇，這道人年紀輕輕，卻氣度不凡。
    兩人分賓主落座，老仆奉上熱茶。
    “不知道長光臨寒舍，有何指教？”洛文遠問道。
    自稱“塵”的道人微微一笑，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窗外細雨中的青蘿巷，緩緩道：“貧道雲遊至此，聽聞青蘿鎮人傑地靈，更有‘睡仙’傳說，心向往之。冒昧來訪，是想請教先生，可知百年前，這鎮子附近，可曾有過……天降異象？”
    洛文遠心中一動，洛家先祖的來曆一直是謎，莫非這道人知道些什麽？他謹慎答道：“先祖之事，年代久遠，多為口耳相傳。隻知百年前，先祖被曾祖所救，一直沉睡至今。至於異象……鎮上老人偶有提及，說百年前某個黎明，似有流星劃過，墜於鎮外蘆葦蕩中，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流星麽……”塵道人低聲重複了一句，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光芒。他端起茶杯，指尖在杯沿輕輕摩挲，似在感知著什麽。片刻後，他放下茶杯，看向洛文遠，語氣變得鄭重：“洛先生，貧道有一不情之請。可否……讓貧道見一見那位沉睡的先祖？”
    洛文遠聞言，麵露難色：“這……先祖沉睡百年，不便打擾，且此為家事……”
    塵道人並未強求，隻是平靜地看著他，道：“貧道並無惡意。或許……貧道有辦法，能助先祖……蘇醒。”
    “什麽？”洛文遠霍然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年輕道人。百年來，不知請過多少名醫高人，皆束手無策，這道人竟敢口出狂言？
    塵道人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坦然而深邃：“貧道願以性命擔保。若不能喚醒先祖，甘受任何責罰。”
    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洛文遠看著他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心中劇烈掙紮。先祖蘇醒，是洛家百年的期盼，但萬一這道人……
    窗外，雨聲漸密，敲打著屋簷，如同催促的鼓點。
    良久，洛文遠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好！我便信道長一回！請隨我來！”
    他帶著塵道人，再次走向那間沉寂了百年的偏房。
    塵道人跟在身後，目光落在前方那扇緊閉的房門上，背負的桃木劍中，某塊核心的碎片，發出了微弱到極致的、隻有他能感應到的溫熱。
    百年煙雨，故人……是否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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