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菩薩那倉皇如逃命的背影，是天際最後一抹消散的金光。
    那光芒，卻變成一根淬毒的刺，紮在唐三藏的神魂深處，日夜灼痛。
    他身上的傷，在觀音的甘霖下已然痊愈。
    可心裏的傷，卻是一個正在塌陷的黑洞，瘋狂吞噬著他二十多年來壘砌的一切。
    菩薩……認錯了。
    不，那不是認錯。
    那是麵對一個無法理解的強者時，一種被碾碎後的妥協，一種連掙紮都顯得可笑的屈辱。
    觀音臨走前，甚至收下了那個男人隨手扔來的蟠桃。
    一枚桃子。
    卻是一記響徹三界的耳光，不僅抽在觀音的臉上，更狠狠扇在唐三藏那顆搖搖欲墜的佛心上。
    原來，人皇的威儀，真的可以淩駕於漫天神佛之上。
    原來，李道興說的那些狂悖之言，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都無法當麵駁斥半句。
    “佛門可有三淨肉之說？”
    “孔雀大明王菩薩，與佛祖是何關係？”
    那些誅心之問，化作無法驅散的魔音，在他腦海裏反複衝撞。
    他引以為傲的戒律，他堅守不移的信仰，在那個男人三言兩語的剖解下，竟變得千瘡百孔，甚至……可笑。
    他呆坐於地，眼神空洞。
    他看著李道興優哉遊哉地分發著天庭賞賜的仙釀蟠桃。
    看著孫悟空和沙悟淨滿臉喜色地大快朵頤，汁水橫流。
    看著豬八戒諂媚地給李道興捶著腿，隻為換取一枚啃剩下的桃核，還視若珍寶地擦了又擦。
    這個團隊，徹底變了。
    或者說，它從未真正屬於過自己。
    自己這個師父，這個佛門欽點的取經人，如今看來，倒像個外人。
    一個多餘的，固執的，被所有人拋在身後的笑話。
    一股難以言喻的茫然與孤寂，如潮水般將他淹沒，讓他幾乎窒息。
    “聖僧，想什麽呢？”
    李道興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耳邊響起。
    唐三藏打了個激靈，猛地抬頭。
    李道興正拿著一枚鮮紅欲滴的蟠桃，遞到他麵前，臉上依舊是那副人畜無害的笑容。
    “嚐嚐？玉帝賞的，三千年一熟，大補。”
    唐三藏的視線落在那枚蟠桃上，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鍋香氣霸道的烤兔肉，想起了沙悟淨撕咬兔腿時，自己心中湧起的那個瀆佛的可怕念頭。
    “阿彌陀佛……”
    他雙手合十，眼簾低垂，聲音幹澀得如同兩塊頑石在摩擦。
    “貧僧……不沾葷腥。”
    “這桃子是素的。”李道興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貧僧，沒有胃口。”
    “哦。”
    李道興也不勉強，隨手將桃子扔給了旁邊的小白龍。
    白龍馬歡快地甩了甩尾巴，一口吞下，馬眼中滿是人性化的喜悅光芒。
    李道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塵，目光掃過眾人。
    “行了，戲看完了，熱鬧也湊完了，上路。”
    他指了指豬八戒：“八戒，把我的太師椅和行李都捆你身上，今天起，你就是咱們的專屬坐騎兼移動倉庫。”
    “好嘞！郡王爺您瞧好吧！”豬八戒點頭哈腰，臉上笑開了花，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
    “猴哥，沙師弟，吃飽喝足，繼續往西。”
    “好！”孫悟空和沙悟淨齊聲應道，精神抖擻。
    沒有人再問唐三藏的意見。
    仿佛他本就不該有意見。
    隊伍重新上路，氣氛詭異地和諧。
    唐三藏默默跟在最後，牽著同樣無所事事的韁繩，感覺自己像個被押解遊街的囚犯。
    他的佛心，他的驕傲，他的世界，都在那一天，被那個男人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踩得粉碎。
    他需要靜一靜。
    他需要一個人，好好地理一理那團名為“信仰”的廢墟。
    又行了數裏，唐三藏借口內急，脫離了隊伍，獨自走進了路旁的密林。
    他沒有走遠，隻是想尋個清淨之地，念幾卷經文，試圖重新粘合自己那瀕臨崩塌的道心。
    可他心亂如麻，腳步也跟著雜亂無章。
    他不知不覺地走著，周圍的樹木愈發茂密，天光被層層疊疊的樹冠濾過，隻剩下斑駁的暗影。
    山風吹過，帶著一股刺骨的陰冷。
    當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已深入密林，四周景物全然陌生。
    他心頭一慌，正欲回頭，卻看見前方不遠處的山壁下，竟有一座洞府。
    洞府門口的石碑上，龍飛鳳舞地刻著三個大字：波月洞。
    唐三藏頭皮發麻，暗道不妙。
    這荒山野嶺的洞府，定是妖魔巢穴。他不敢聲張，轉身便要悄悄溜走。
    “嘿，這和尚細皮嫩肉，油頭粉麵，倒有幾分高僧的賣相。”
    一個粗獷中帶著戲謔的聲音，從洞府內幽幽傳來。
    唐三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還沒來得及跑，一陣腥臭的妖風卷過，一個身穿黃色長袍，麵容奇古，雙目如電的妖怪，已然攔在他麵前。
    那妖怪上下打量著唐三藏，眼神裏卻沒有尋常妖怪那種恨不得生吞活剝的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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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何方妖孽？貧僧乃東土大唐而來，奉命前往西天拜佛求經，你若敢傷我，我徒弟們定不饒你！”唐三藏強撐著膽氣，色厲內荏地喝道。
    “東土大唐來的和尚？”黃袍怪聞言，竟笑了，笑容裏滿是不屑，“取經的？就你這副見了本王腿都發軟的慫樣？”
    他圍著唐三藏轉了兩圈，嘖嘖有聲。
    “放心，本大王對你的禿驢肉沒興趣。長生不老？本大王自己就能長生，吃你作甚？”
    唐三藏聞言，緊繃的心弦稍稍一鬆。
    誰知，黃袍怪話鋒一轉，眼神陡然變得灼熱。
    “不過……本大王雖不吃你，我那夫人，卻是凡人之軀。聽聞吃了唐僧肉，能與天地同壽。”
    他伸出分叉的長舌，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目光如同毒蛇，在唐三藏白嫩的手臂上遊走。
    “和尚，商量個事。把你這胳膊腿，‘施舍’幾斤肉下來，給我家夫人做一頓延年益壽的藥膳。你佛門不是最講究割肉喂鷹，舍身飼虎嗎？你身為得道高僧，這點慈悲心，總該有吧？”
    唐三藏的臉，血色褪盡。
    他想起了李道興那句“你的慈悲心還搞物種歧視”，想起了自己被按在地上，顏麵盡失的慘狀。
    無邊的恐懼，瞬間將殘存的佛理衝垮。
    “不……不行！”他連連後退，語無倫次，“貧僧……貧僧是人，不是鷹，也不是虎！佛法雖講慈悲，卻也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
    他情急之下，胡亂地掰扯著早已不信的道理，試圖說服這妖怪。
    “再者說，長生之法，在於修心養性，豈能靠食人血肉這等邪道？施主，你已誤入歧途，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聒噪！”
    黃袍怪聽得心煩，勃然大怒，他最恨的就是這些滿口空話的禿驢！
    “給你臉了是吧？本大王好聲好氣與你商量，你反倒跟本大王說教起來了？”
    他大手一揮，一股無可抗拒的妖力噴湧而出，化作漆黑的繩索，瞬間將唐三藏捆了個結結實實。
    “既然你不肯‘施舍’，那本大王，隻好親自動手，幫你一把了！”
    黃袍怪獰笑著，一把將動彈不得的唐三藏扛在肩上，大步走進了那陰森的波月洞。
    “夫人！為夫給你尋的‘長生不老藥’，回來了！”
    洞府深處，傳來他興奮的呼喊。
    而唐三藏，整個人，連同那顆破碎的心，徹底墜入了冰冷的深淵。
    菩薩……郡王……悟空……
    救我！
    這一次，他心中呼喊的，不再隻有漫天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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