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洞深處，燭火搖曳。
    昂貴的龍涎香氣，正徒勞地對抗著石縫間滲出的、經年不散的血腥與妖氣。
    一個身著華美宮裝的女子端坐於銅鏡前，鏡中映出的容顏絕色，神情卻冷得像一塊冰。
    她聽著洞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握著梳子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厭惡這種情緒，早已不必刻意流露，它已經融入了她十三年的呼吸裏。
    她就是這波月洞的女主人，寶象國三公主，百花羞。
    “夫人！我的心肝！快來看為夫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
    洞口光線一暗，一個高大的身影裹挾著狂風闖了進來。
    黃袍怪肩上扛著個不住發抖的和尚，滿臉都是邀功的興奮，像一頭叼著獵物回巢獻給伴侶的野獸。
    “嘭！”
    唐三藏被重重地扔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
    百花羞緩緩轉身，目光掠過地上被捆成肉粽的和尚，視線沒有半分停留，而是直直地看向黃袍怪。
    她的眼神先是恰到好處的驚愕，隨即化為一汪深不見底的憂愁。
    “大王，這是……”
    她的聲音，是黃袍怪最愛聽的、那種帶著江南水汽的柔弱。
    “哈哈哈！夫人，這可是活寶貝！”黃袍怪得意地拍了拍唐三藏的光頭，震得他眼冒金星，“東土大唐來的和尚，禦弟聖僧！傳說中，他的一滴血，就能讓凡人脫胎換骨！吃了他的肉，便可與天地同壽！”
    他凝視著百花羞，眼神灼熱而癡迷。
    “夫人，你我夫妻十三載，唯獨你壽元有限是我的心病。吃了此僧，你便能與我真正地……永不分離了！”
    這番話，是他醞釀了許久的深情告白。
    百花羞的指尖，卻倏然冰冷。
    長生不老？
    和這個妖怪一起，在這不見天日的洞府裏，腐爛萬年？
    她日夜所思所想，是寶象國高聳的宮牆，是父王溫暖的手掌，是身為公主，被人敬畏仰望的榮光！
    而不是與一頭茹毛飲血的畜生，做什麽神仙眷侶！
    這個和尚……
    是十三年來，第一個踏入此地的人。
    是天賜的鑰匙！
    是她逃出這座華麗墳墓的唯一機會！
    無數念頭在電光石火間閃過，她的臉上已然血色盡褪，淚水精準地蓄滿了眼眶，欲落未落。
    “大王，萬萬不可！”
    她沒有撲過去，而是踉蹌一步，仿佛被這個消息抽幹了所有力氣，柔弱地扶住了石桌。
    “我雖是凡人，卻也聽聞，這取經人乃是身負大氣運的祥瑞。傷他，便是與漫天神佛為敵，會……會遭天譴的！”
    “大王，妾身隻願與你做一世夫妻，朝朝暮暮便已心滿意足，怎敢奢求長生，而陷大王於萬劫不複之地？”
    她的每個字都飽含“情意”，既點明了利害，又把自己放在了為他著想的卑微位置。
    黃袍怪果然心頭大熱，隻覺得自己的夫人，當真是這世間最善良、最識大體的瑰寶。
    他連忙上前扶住她，聲音瞬間溫柔下來：“夫人莫怕，為夫自有手段，不會讓你沾染半點因果。我隻取他心頭一滴精血，煉入丹中，保管神不知……”
    “那也不行！”
    百花羞猛地掙開他的手，態度決絕得像換了個人。
    她走到唐三藏麵前，親自為他解開繩索，動作輕柔，聲音裏帶著令人心碎的歉意。
    “聖僧受驚了。我家大王……隻是疼我疼得失了分寸，並無害你之心，望你海涵。”
    唐三藏魂不附體，看著眼前這位仙女般的女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多謝……多謝女菩薩搭救。”
    “這妖怪凶惡，你快走！”百花羞飛快地側過身，用身體擋住黃袍怪的視線，聲音壓成一道細線，鑽入唐三藏耳中，“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唐三藏如聞天籟，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就要衝出洞外。
    “夫人！”黃袍怪又驚又怒，一步上前。
    “大王！”
    百花羞猛地回身，張開雙臂，攔在他與唐三藏之間。
    兩行清淚終於沿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美得驚心動魄。
    她的語氣，卻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你若今日非要傷這位聖僧，那妾身……”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旁邊粗糙的石壁。
    “便一頭撞死在此處，絕不苟活！”
    “你……”黃袍怪高高揚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看著她。
    看著她眼中的剛烈，看著她顫抖卻不屈的身體。
    他愛了她十三年。
    他可以逆天，可以反佛，可以與三界為敵。
    卻唯獨不敢賭她的性命。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語氣卻滿是潰敗的無奈與寵溺，“不吃！不吃了！都依你！都依你還不行嗎？”
    他泄氣地揮揮手，像趕一隻蒼蠅。
    “快把這和尚弄走！看著就心煩！”
    百花羞臉上，那淒美的笑容一閃而過。
    她立刻扶住唐三藏，腳步飛快地將他送往洞口。
    在轉身的陰影裏，她從袖中滑出一物，快如閃電地塞進唐三藏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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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封折疊得方方正正的信，早已寫好，隻待今日。
    “聖僧，聽著！”
    她的聲音不再柔弱，而是冰冷、急促，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乃寶象國三公主，十三年前被此妖擄掠至此！你出洞後，一路向西，不遠便是我父王的國都！”
    “務必！將這封家書，親手交給我父王！”
    “告訴他，女兒還活著！讓他派兵來救我！此恩此德，來生結草銜環，必定報答！”
    唐三藏捏著那封信，信紙的觸感如此真實，上麵甚至還帶著一絲淡淡的、屬於人類的墨香。
    他再回頭，看看身後那個已經被愛情徹底融化了獠牙的妖怪，心中百感交集。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將信緊緊揣入懷中。
    “女菩薩放心，貧僧，萬死不辭！”
    “快走！”
    百花羞一把將他推出洞口，隨即轉身，腳步放緩，一步一步，緩緩走回洞內。
    在她背對洞口的那一瞬間，臉上柔弱無助的表情被徹底剝離。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閃爍著算計幽光的漠然。看來這個和尚就是觀音菩薩所說的取經人了。
    這個和尚的徒弟，絕非凡人。
    隻要信送到，寶象國一定會求到取經人頭上。
    到那時，來的，可就不是凡間的兵馬了。
    黃袍怪……
    你的死期，到了！
    我百花羞，絕不會陪你在這肮髒的洞穴裏，一起腐爛！
    她回到黃袍怪身邊，臉上重新掛上了那副溫柔賢淑的麵具，為他斟滿一杯酒，柔聲道：“大王，莫氣了。為這點小事傷了身子，妾身會心疼的。”
    黃袍怪看著她含情脈脈的笑臉，心中的那點不快，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哈哈大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還是我的夫人最疼我！”
    他飲下的，究竟是愛人遞上的美酒，還是一杯封喉的毒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而逃出生天的唐三藏，連滾帶爬，心膽俱裂。
    他回頭望去，那隱於密林中的波月洞，像一張沉默而擇人而噬的巨口。
    他不敢停留，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朝著來路狂奔而去。
    懷裏的那封信，滾燙。
    那既是一個女人的希望，也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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