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神仙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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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杜子春
    長安城的雪下得沒心沒肺,鵝毛片子裹著寒風往人骨縫裏鑽。杜子春縮著脖子走在東市街頭,破棉襖早被凍得硬邦邦,像裹了層鐵皮,肚子裏空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這已是他投奔的第七家親戚,前六家不是閉著門裝沒人,就是隔著院牆扔句“遊手好閑的東西”,連口熱湯都沒給。
    他靠在西門的老槐樹上,望著來往的車馬出神。那些穿錦戴緞的人掀開轎簾時,暖融融的香氣能飄出半條街,而他連明天能不能活過都難說。忍不住仰天長歎,喉間又幹又澀,倒把眼淚逼了出來。
    “年輕人,歎什麽氣?”
    一個拄著木杖的老人不知何時站在跟前,灰布袍子洗得發白,卻幹淨整齊,眼睛亮得像浸了雪水。杜子春抹了把臉,也不怕丟人,把自己從家道中落到親戚冷眼的事說了,末了還加了句“不是我懶,隻是不想像他們那樣守著家產活一輩子”,話裏帶著點沒被磨掉的少年氣。
    老人點點頭,問:“多少錢能讓你過活?”
    “三五萬錢就夠了。”杜子春小聲說,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大數目。
    老人搖頭:“不夠。”
    “那……十萬?”
    還是搖頭。
    杜子春心一橫:“一百萬!”
    老人仍說:“不夠。”
    這下杜子春傻了,他實在想不出更多的錢。這時老人開口:“三百萬錢,夠你安穩度日了吧?”
    沒等杜子春反應,老人從袖裏摸出一串銅錢遞過來:“先拿去買碗熱湯,明天午時,去西市的波斯商棧找我,別遲到。”說完轉身就走,腳步輕快得不像個老人。
    第二天杜子春準時赴約,老人果然在商棧裏等他,身後堆著幾大箱銅錢,整整三百萬。“這些錢你拿去吧,”老人說,“隻是日後若還記得我,可去終南山雲台峰找個道士。”沒等杜子春道謝,老人已不見蹤影。
    有了錢的杜子春,像枯木逢春般活了過來。他買了大宅院,雇了仆役,天天穿著綾羅綢緞,騎著高頭大馬,呼朋引伴地去酒樓歌坊,把從前受的苦全忘了。不到三年,三百萬錢被他揮霍一空,又變回了當初那個窮光蛋,親戚朋友也再次躲著他。
    寒冬臘月,杜子春又凍又餓,蹲在街頭時,忽然想起老人的話。他咬咬牙,一路乞討著往終南山走,走了半個多月,終於在雲台峰見到了一個道士——正是當初給他人。
    “我知道你會來,”道士說,“今晚我要煉丹,你幫我守著丹爐,無論看見什麽、聽見什麽,都別說話,熬過今晚,我再給你三百萬錢。”杜子春連忙答應,心裏隻想著能再有錢過好日子。
    入夜後,道士點燃丹爐,囑咐他:“切記,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能開口。”說完便進了裏屋。
    杜子春守在爐邊,剛過子時,就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一群披甲帶刀的士兵衝進來,為首的將軍指著他大喝:“你是什麽人?敢在這裏窺探軍機!”杜子春想起道士的話,咬著牙不吭聲。
    士兵們把他按在地上,將軍又問:“快說你是誰!說了就放你走!”杜子春還是不說話。將軍怒了,下令打他,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血順著衣服往下流,他疼得渾身發抖,卻始終沒開口。
    這時,士兵們押著一個婦人進來,竟是杜子春的妻子。原來他有錢後娶了妻,後來沒錢時妻子也沒離開他,不知怎麽被這些人抓來了。妻子看見他渾身是傷,哭得撕心裂肺:“夫君,你就說句話吧!我跟你十幾年,就算我笨,也沒對不起你啊!你說句話,他們就放了我了!”
    杜子春看著妻子哭紅的眼睛,心裏像被針紮一樣疼,可一想到道士的話和三百萬錢,還是閉緊了嘴。將軍見狀,下令把妻子拖到階下,拿來一把大銼刀:“你不說,我就一寸寸銼死她!”
    銼刀碰到妻子腳踝時,妻子的慘叫像刀子一樣紮進杜子春心裏,她哭著喊:“夫君,我疼啊!你就說句話吧!”杜子春雙手攥得指甲嵌進肉裏,眼淚直流,卻還是沒出聲。直到妻子的聲音漸漸微弱,最後沒了氣息,他也沒說一個字。
    將軍見他如此,冷笑一聲:“你這妖人,留著也是禍害!”下令把他斬首。刀落下的瞬間,杜子春隻覺得天旋地轉,再睜眼時,已到了陰曹地府。
    閻羅王坐在堂上,厲聲問:“你是不是雲台峰的妖人?”杜子春想起道士的囑咐,依舊不說話。閻羅王怒了,下令把他扔進地獄,鎔銅灌進喉嚨,鐵杖打在身上,火坑裏的烈焰燒得他皮開肉綻,刀山上的刀刃割得他鮮血淋漓,所有的酷刑都嚐了個遍。他疼得好幾次想昏過去,可一想到道士的話,就咬牙忍著,一聲不吭。
    不知過了多久,獄卒來報:“他已經受完所有罪了。”閻羅王皺著眉說:“這人心腸太硬,本該再受罰,可他守著承諾沒開口,也算有幾分定力。”說完揮揮手,杜子春的魂魄便飄回了身體裏。
    一睜眼,天已亮了,丹爐裏的丹藥正冒著香氣,道士站在他麵前,笑著說:“你熬過來了。”杜子春想起昨晚的一切,尤其是妻子的慘死,突然放聲大哭:“我錯了!我不該隻想著錢,連妻子的命都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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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士拍了拍他的肩:“那些都是我用幻術變出來的,是為了讓你看清自己的心。你當初有了錢就忘本,如今經曆了這些,該明白什麽才是重要的了吧?”
    杜子春這才醒悟,他以前總覺得錢能換來一切,卻忘了錢買不來真情,也買不來良心。後來道士還是給了他一些錢,他沒再像從前那樣揮霍,而是用這些錢買了田地,雇了那些和他一樣窮苦的人幹活,還時常接濟鄰裏。妻子也沒有真的死去,他找到妻子後,兩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再也不提那些紙醉金迷的生活。
    再後來,有人問杜子春,當初在地獄裏那麽疼,怎麽能忍住不說話。他總是笑著說:“不是我能忍,是我終於明白,比起錢,守住承諾、護住身邊人,才是真正該堅持的事。”
    這世間最容易迷失的,是窮時盼富、富時忘本的貪心;而最難得的,是曆經繁華與苦難後,仍能守住本心的清醒。錢能讓人過上好日子,卻換不來內心的安寧,隻有懂得珍惜真情、堅守底線,才能真正活出體麵與價值。
    2、仙緣在泥塵
    揚州六合縣的菜畦邊,總蹲著個老張頭。粗布短褐沾滿泥點,指甲縫裏嵌著洗不淨的泥垢,活脫脫一個土裏刨食的老園丁。隔壁韋家新搬來時,那點官宦門第的餘暉尚在簷角閃爍。韋家女兒及笄了,韋夫人請來巧舌如簧的劉媒婆,托她尋個讀書種子做佳婿。
    風把這話卷進了菜園子。次日媒婆剛扭出韋家,就被老張頭截住,死拉活拽請進他那間低矮的泥屋。粗陶碗盛了濁酒,老張頭搓著皸裂的手,鼓足氣開口:“韋家小姐尋婆家?您瞧…我成不成?”
    媒婆一口酒噴濕了衣襟:“老哥,您灌多了黃湯說胡話!韋家再落魄,也是官家根苗!您一個種菜的,怎敢想天鵝肉?這不是存心讓我去討罵麽!”老張頭眼裏卻閃著奇異的光:“求您帶句話,成不成,是我的命數。”枯瘦的手死死按住桌角,“隻求您…遞個話。”
    媒婆架不住他苦求,硬著頭皮再進韋家。話未落地,韋恕的臉已沉如鍋底。他猛拍桌子,茶碗叮當亂跳:“那老菜農是存心辱我門楣!女兒再不濟,也斷無嫁園丁之理!”韋夫人氣得摔簾入內。媒婆臊紅臉逃出來。老張頭聽完,竟不沮喪,隻悠悠道:“勞您再去,就說…我願奉百萬錢為聘。”
    “百萬錢”三字砸得媒婆眼冒金星。消息傳回,韋恕驚愕冷笑:“他若有百萬,何至泥裏打滾?癡人說夢!”誰知素來溫順的女兒竟輕聲道:“既是父母之命,或是天意也未可知。”這話如石投水,韋氏夫婦相顧無言。
    幾日後,老張頭真趕著破驢車來了。幾個麻袋卸在院中,解開竟是紮紮實實的銅錢,堆成小山!韋家上下目瞪口呆。老張頭隻憨笑著,泥手將錢一摞摞碼在青石板上。韋恕望著錢山,又看看女兒平靜低垂的臉,終是長歎一聲。
    韋小姐嫁過去,日子平靜如水。韋家卻自覺顏麵掃地,斷了往來。幾年後,長子韋義方思妹心切,瞞了父母,騎馬尋往六合縣。鄉鄰卻紛紛搖頭:“張家?早搬走嘍!隻聽說往王屋山深處去了!”
    王屋山層巒疊嶂,韋義方在山中轉得人困馬乏。絕望之際,一個擔柴樵夫打量他:“公子可是姓韋?尋親的?”遂引他踏上一條藤蔓遮蔽的秘徑。峰回路轉,豁然開朗!雲霧繚繞中,竟矗立著朱門玉階的仙家府邸!青衣童子含笑相迎:“舅爺請進,主人久候了。”
    廳堂富麗,環佩輕響處,走出的盛裝麗人正是胞妹!她神采流轉,周身隱有光華。兄妹重逢,恍如隔世。敘話間,青衣侍女附耳低語,老張頭——此時身著雲紋鶴氅,氣度非凡——朗笑道:“蓬萊故友相邀,賢妹隨我同去,日暮即歸。舅兄稍待。”言畢與妻子攜手出庭。
    霎時間,庭中祥雲翻湧,五色光華流轉,清越笙簫自天外飄來。兩隻華美青鸞火鳳長鳴降落。老張頭與妻子各乘一鳳,十餘仙童駕鶴相隨。一行人乘雲禦風,直上青冥,向東隱入雲霞,唯餘仙樂嫋嫋。
    暮色四合時,仙樂再臨。彩雲托著鳳駕歸庭。老張頭執手相告:“此地清虛仙境,舅兄雖有緣至此,卻不可久留。此別恐難再見。”韋小姐含淚遞過一對玉鐲:“煩告爹娘,女兒安好,勿念…” 老張頭取出一頂破舊席帽並二十塊馬蹄金:“塵世路遠,音書難通。金子奉養雙親。這草帽…” 他意味深長道,“若家計艱難至極,可持此帽往揚州城北‘濟世堂’,對王老說‘憑帽取錢’,可得十萬。”
    韋義方懵懂出府。再回首,唯見古木參天,來時小徑已杳然無蹤。他懷揣金玉與破帽歸家。父母見物聽言,悲欣交集。
    數年後,韋家坐吃山空,金子耗盡,生計複窘。韋義方翻出箱底蒙塵的破草帽,躊躇再三,終是踏入城北那間毫不起眼的“濟世堂”。精瘦的王老掌櫃眼皮不抬。韋義方紅著臉訥訥道:“憑…憑帽取錢。”
    王老撩起眼皮,瞥了瞥那沾滿陳年泥垢的破草帽,嗤笑一聲:“就這?值十萬?哪來的窮酸消遣老夫?”劈手奪過草帽,鄙棄地扔向牆角,“快滾!”
    韋義方臊極欲辯,奇變驟生!那破帽竟“呼”地騰空旋轉,帽簷迸出萬道金芒!一聲清越鶴唳裂空而至——隻見一隻神駿雪白的仙鶴,自那小小帽口振翅飛出!它繞驚呆的眾人盤旋三匝,長唳穿雲,隨即衝破屋頂,直上九霄,消失在茫茫青天之中。
    藥鋪內外死寂。王老癱坐於地,麵如土色。韋義方怔怔望著仙鶴消失的雲天,掌心空空。市井的喧囂潮水般湧來:車輪碾過青石板的碌碌聲、小販的吆喝、孩童的嬉鬧。他忽然立在揚州城喧囂的日光裏,無聲地笑了。
    那頂破帽原是他鄙薄的泥塵印記,卻內藏直上九霄的仙翼。世人慣於仰望瓊樓玉宇,殊不知真正的點化,往往藏在低處的塵埃裏。彎腰侍弄泥土的手,或許正握著開啟雲外天的鑰匙;市井中蒙塵的舊物,或許裹著照亮迷途的星芒。仙緣不在蓬萊遠,而在低頭處,那一念對本心的善待與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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