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神仙十七
字數:7201 加入書籤
1、鬆煙燼
隋大業年間,三個心氣高昂的青年——裴諶、王敬伯、梁芳,相約遁入白鹿山。他們認定金丹可煉,仙藥可成,那乘鸞跨鶴、遨遊蓬萊的神仙日子,不過是苦心修煉的必然結果。於是斬斷塵緣,耳不聞絲竹,口不貪膏粱,目絕絕色,茅屋寒齋取代了華堂暖閣,寂寞清苦成了無上法門。深山裏,攀岩采藥,引火煉丹,十年光陰在煙熏火燎中流過,雙手結滿厚繭。
未料梁芳忽染急症,竟撒手人寰。新墳堆起時,王敬伯積壓的怨懟終於爆發。他指著墳塋,對裴諶慨然道:“裴兄!你我苦熬十年,圖什麽?不就是盼著乘雲駕鶴,逍遙蓬萊麽?縱使仙道不成,好歹也得個長生!如今呢?仙海茫茫,長生杳然,倒把大好年華虛擲荒山!眼看就要步梁兄後塵!這苦行僧的日子,我受夠了!”
他眼中燃起世俗火焰:“我要下山!鮮衣怒馬,聽歌賞舞,遍遊京洛繁華!享盡人間之樂,再去求取功名,立一番事業!縱不能與仙官同遊,退而求其次,腰懸金印,位列三公,畫像懸於淩煙閣上,豈不快哉?裴兄,隨我回去吧!何苦空耗性命?”山風卷動他襤褸的衣袍。
裴諶立在墳前,目光投向更深的山雲。良久,他輕輕搖頭:“人各有誌,仙路未絕,我心如磐石。” 鬆濤陣陣。次日,王敬伯收拾行囊,頭也不回下山去了。
王敬伯重返紅塵,如魚得水。他本有才學,又通世故,幾番鑽營,竟官運亨通,做到大理寺廷尉的高位。身著朱紫,出入煊赫。皇帝賜婚,名門閨秀嫁予為妻。這日,他奉旨巡察江南,官船浩蕩,旌旗蔽日,泊於廣陵碼頭。
地方官員設宴接風。席間笙歌曼妙,舞袖翩躚。王敬伯誌得意滿,舉杯四顧,忽覺岸上垂柳深處,一道目光沉靜落在他身上。定睛望去,竟是一個布衣男子,身量挺拔,風姿卓然——不是裴諶是誰?
王敬伯心頭劇震,急命停樂,登岸相迎。他拍著裴諶肩膀:“裴兄!山中一別,三十寒暑!你仍棲遲岩穴,求那虛無縹緲的長生?看看我!功名富貴,唾手可得!聽我一句勸,隨我享受人間至樂吧!” 話語間滿是優越。
裴諶淡然一笑:“兄台富貴,可喜。此地喧囂,非敘舊之所。小弟陋居不遠,明日午時,煩請撥冗一敘。” 他隨手一指城外江邊荒僻葦叢。王敬伯疑其簡陋,但念舊情好奇,便應承了。
次日,王敬伯尋至江畔葦蕩,唯見荒灘寂寂。正疑惑,一青衣童子自蘆葦深處走出:“王大人,主人久候。” 童子引路,撥開茂密葦叢,豁然開朗!白石小徑蜿蜒,通入蔥鬱園林。奇花異草,珍禽異獸。深處樓閣參天,朱甍碧瓦,雲霞繚繞,一派神仙洞府氣象!
王敬伯目瞪口呆。裴諶玉簪束發,含笑出迎,引入高閣。閣內陳設精奇,光華內蘊,侍者清雅。香爐一縷青煙嫋嫋,散發奇異幽香,聞之心神俱醉。裴諶道:“此乃千年鬆脂香,吸一口,可滌蕩俗腸。”
酒宴排開,器皿精致。四位絕色女樂,容光懾人。為首一女,尤為清冷出塵。王敬伯一見,心頭莫名悸動——這眉眼輪廓,分明像極了他當年在山中苦修時,清溪邊顧影自憐、暗自思慕的鄰村少女!可那少女,若在人間,早該白發蒼蒼。
“她…她是?” 王敬伯聲音發顫。裴諶微笑:“偶識舊人。” 他命那女子吹笛。笛聲一起,清越穿雲,如鬆風過澗,似鶴唳九天。王敬伯聽著,隻覺心神搖蕩。三十年來汲汲營營的功名富貴、嬌妻美妾,竟在笛聲中輕飄如煙,虛幻不實。眼前華堂、身側美人、手中金杯、朱紫官袍,都褪色模糊。一股巨大的空虛如潮水淹沒了他。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王敬伯兀自失魂。裴諶輕歎:“塵緣未了,此地不可久留。” 命童子送客。王敬伯渾噩走出仙府。茫然回首,身後哪還有樓閣園林?唯見荒灘野葦,江風撲麵,帶著泥腥。剛才一切,恍然一夢,唯餘一絲鬆脂冷冽幽香。
王敬伯回到官船。奢華依舊,絲竹盈耳,他卻再提不起興致。眼前觥籌交錯,耳畔諛詞如潮,隻覺煩厭。他閉門獨坐。次日,地方官差送來一個粗布包裹,言是城外裴姓隱士所贈。
王敬伯屏退左右,顫抖打開。裏麵竟是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正是昨日仙府香爐中,那被他吸入肺腑滌蕩俗腸的鬆脂香灰!
灰燼冰涼粗糙。昨日仙府中的幽香、清音、溫潤,乃至裴諶洞悉一切的眼神,此刻都如煙散去。他推開艙窗,江風裹挾塵世氣息洶湧而入,吹散指尖灰燼。三十年的宦海沉浮,半生的富貴榮華,在這一刻,竟顯得如此虛妄。
原來鬆煙與塵煙,俱是人間煙火的一體兩麵。有人窮盡一生追逐塵煙裏的金紫,有人獨守深山煉化鬆煙裏的精魂。金殿丹墀未必是真富貴,茅屋鬆香未必是真寂寥。心之所安處,鬆針落地的輕響,亦可壓過塵世鼎沸的喧囂。王敬伯望著滔滔江水,那縷早已散盡的鬆脂幽香,卻在他心頭縈繞不去,成為勘破浮華的最後一聲清磬。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2、仙橋與債台
太白山深處,盧生與李生結廬而居。白日采藥誦黃庭,夜來吐納引星輝,清苦自持,隻待一朝霞舉飛升。未料秋風乍起時,李生卷了鋪蓋:“盧兄,恕我凡胎難耐寒苦。江湖偌大,且容我浪跡快活去!” 說罷頭也不回下山,將滿山鬆濤與盧生一聲歎息甩在身後。
李生入世,果然如魚得水。他機敏善算,竟在富庶的橘園謀得管賬差事。初時倒也勤勉,可塵世染缸,豈容白璧?不過三年五載,他早與底下人勾連一氣,做空賬目,中飽私囊。窟窿越捅越大,終至虧空官錢數萬貫!上司震怒,一道鐵令鎖了他東歸之路。昔日鮮衣怒馬的“李管事”,轉眼成了揚州城羈押所裏形容枯槁的囚徒,日日被債主堵門叫罵。
這日,他趁看守鬆懈,佝僂著溜出後門,隻想尋個酒館消愁。行至阿使橋頭,渾濁河水倒映出自己襤褸衣衫,真如喪家之犬。忽聞一聲嗤笑:“李公別來無恙?” 抬頭見一布衣草鞋的漢子立於橋欄,細看竟是盧生!隻是當年山中的“盧二舅”,如今也是滿麵塵灰,比乞丐強不了幾分。
李生如見親人,一把鼻涕一把淚訴說委屈。豈料盧生聽罷,眼中寒光一閃,厲聲斥道:“我貧賤,自有清風明月相伴,何懼之有?倒是你!自甘墮落,沉溺汙濁之地,欠下累累孽債,身陷囹圄!還有臉來訴苦?有何麵目見我!” 字字如針,紮得李生麵皮紫脹,無地自容。他隻得連連作揖告罪。
盧生見他狼狽,神色稍緩,嘴角竟浮起一絲莫測笑意:“罷了。我居處離此不遠,明日遣人接你。” 言罷轉身沒入人群。
翌日清晨,果有一青衣小童,牽一匹神駿白馬候在羈所門外:“奉二舅之命,迎李郎君。” 李生將信將疑上馬。那馬四蹄生風,出南門疾馳數十裏,轉入一條清幽小徑。林木掩映處,豁然現出朱門高牆!門扉輕啟,盧生含笑迎出。此時的盧二舅,星冠耀目,雲霞為帔,麵如冠玉,身後侍立著十數位仙娥般的婢女,與昨日橋頭判若雲泥!李生驚得險些跌下馬背。
盧生引他入園。但見瑤草奇花,流光溢彩,異香撲鼻;亭台樓閣,半隱於煙霞之中,恍非人間。步入中堂,珍饈滿案,器皿皆非金玉而自有光華。酒過三巡,盧生擊掌,屏風後轉出四位絕色佳人。為首一位,懷抱箜篌,風姿清冷如月宮素娥。李生隻覺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何處見過。
佳人素手撥弦,清音如泉瀉幽穀。李生聽得癡了,半生沉浮,此刻都化入這仙樂之中,心中塊壘漸消。一曲終了,盧生指著那彈箜篌的女子笑道:“此乃舍妹。” 又命人取來一支青玉杖遞給李生,“此物可解你燃眉之急。若債主相逼,持此杖往城中波斯胡商處,道‘憑杖取錢’,自有人為你料理。”
李生如在夢中,拜謝告辭。那白馬複送他回城,及至城門,回首望去,來路唯見荒煙蔓草,哪還有朱門仙苑的影子?手中青玉杖溫潤生涼,提醒他並非幻夢。
他依言尋到那家掛著波斯紋氈的商號。店內胡商高鼻深目,正撥弄著算盤珠子。李生惴惴然遞上玉杖:“憑…憑杖取錢。”
胡商漫不經心接過,目光甫一觸及杖身,渾身劇震!他猛地站起,雙手捧杖,如捧聖物,聲音都變了調:“這…這是盧仙翁的隨身玉杖!尊駕從何處得來?” 待李生含糊應了幾句,胡商再不遲疑,即刻命人抬出數萬貫錢,堆滿半間店麵,畢恭畢敬道:“仙翁信物在此,錢款立清,分文不差!”
李生目瞪口呆地看著如山錢幣,恍如隔世。當日便還清官債,脫去囚服,一身輕鬆。他輾轉至汴州謀生,時來運轉,竟得行軍司馬陸長源青睞,將愛女許配於他。
新婚之夜,紅燭高燒。新娘子卸去釵環,素手調琴。李生望著燈下那清麗側影,心頭猛地一跳——這眉眼風韻,竟與揚州仙苑中那位彈箜篌的“盧生之妹”有七分神似!待她信手撥響箜篌,李生更是一震,忍不住湊近細看那古雅的琴身。果見琴頸內側,以朱砂題著兩行娟秀小字,赫然是兩句殘詩:“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 正是那日仙樂停歇時,依稀縈繞耳邊的句子!
李生再難自持,將揚州奇遇和盤托出。新娘聽罷,掩口輕呼:“這兩句詩,正是妾身幼時與小弟在後園嬉戲,信手題在琴上的頑皮筆跡!” 她眼中浮起追憶的薄霧,“說來也奇,就在昨日,妾夢見有仙官模樣的使者立於雲端,口稱:‘奉仙官敕命相追’——竟與夫君所言,一絲不差!”
李生聞言,如遭雷擊,心中波瀾翻湧。翌日,他匆匆打馬再赴揚州城南,憑著模糊記憶找到當日路徑。然而眼前唯見野草萋萋,雜樹叢生,荒煙蔓草徹底吞噬了舊蹤。那場仙緣盛筵,那座霞光中的亭台,連同盧二舅超然的笑貌,都如朝露般消散於塵世的光影之中,再無跡可尋。
原來人間路歧,仙凡一念。有人耐得鬆風冷月,守得雲開見真境;有人貪戀紅塵煙火,跌入泥潭亦能逢生。太白山的清修是道,揚州城的債台是道,波斯店前的玉杖亦是道。真正點化世人的,並非雲端瓊筵,而是困厄中遞來的那支青玉杖——它不度你成仙,隻度你回頭看清:此身雖在泥途,心燈未滅處,自有星光照路。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3、半粒金丹
廬山深處,薛肇與崔宇等四人結廬苦讀。寒來暑往,兩人耐不住清寂,卷了鋪蓋下山去尋前程。崔宇咬定牙關懸梁刺股,終是金榜題名,披紅掛彩入了宦海。唯有薛肇,心思全然不在功名。他常獨坐危崖,靜觀雲起雲落,無人知曉他師承何處,隻覺此人眉宇間清氣漸生,行止飄然不似凡胎。
山下小鎮裏,有個張老漢,病得隻剩一把枯骨。風痹之症糾纏多年,耗盡家財,名醫束手。家人已備下薄棺,隻待咽氣。這日薛肇路過張家,在門外老槐蔭下歇腳,聽聞屋內斷續呻吟,便道:“此疾或可一試。”入內見那老漢氣若遊絲,形銷骨立,隻從袖中摸出一粒物石,小如芥籽,色如沉金。
“明晨掐半粒,清水送服。”他將丹藥交予老漢之子,聲音平靜,“若有起色,三日後再服半粒。”張家兒子捏著那比米粒還小的半丸丹藥,心頭涼透——多少名貴藥材如泥牛入海,豈信這微末之物能起死回生?隻當是書生好心,姑且一試。
翌日清晨,半粒金丹入腹。不過兩個時辰,那僵臥經年的老漢,竟顫巍巍撐著床沿坐了起來!及至正午,索要粥飯,日落時分已能扶著牆壁挪步。全家驚得以為菩薩顯靈。三日後,依言再服剩餘半粒,奇跡更甚——老漢麵色紅潤,肌膚竟透出玉石般的光澤,花白頭發轉青,枯槁之軀變得挺拔康健,恍如壯年!
消息旋風般傳開,薛肇成了活神仙。待崔宇新任縣尉,衣錦還鄉聽聞此事,簡直匪夷所思。他特意尋到薛肇山中舊居,卻見門扉緊閉,唯餘鬆風過隙。
不久,崔宇赴鄰縣公幹。夜宿館驛,忽染怪疾,渾身滾燙,骨節如被斧鑿。正痛楚輾轉間,門外馬蹄聲疾如驟雨。兩名絳衣使者破門而入,聲若洪鍾:“奉陳溪薛大仙法旨,崔少府速往赴宴!”不由分說,架起他便走。崔宇如騰雲駕霧,隻覺耳邊風聲呼嘯。
待雙足落地,眼前景象驚得他忘了疼痛!身在一座聳入雲霄的仙闕瓊台之中,奇花異草流光溢彩,仙樂縹緲不知來處。更奇的是,殿內濟濟一堂的賓客,竟是四鄉八裏通曉音律的妙齡少女,足有四十餘人,個個雲鬢花顏,神色恭敬又略帶迷惘,顯然也是這般被“請”來的。
“崔兄!別來無恙?”朗笑聲中,一人自玉階翩然而下,青衫磊落,正是薛肇!他身側還伴著一位官員,緋袍玉帶,氣度雍容。薛肇含笑引薦:“此乃崔少府。”崔宇定睛一看,驚得倒退一步——這位崔少府的容貌氣度,竟與自己如同鏡中映影,分毫不差!
仙釀瓊漿,玉盤珍饈。薛肇談笑風生,說些崔宇少年苦讀時的窘事,又論及山間草木枯榮,語帶玄機。席間那位“崔少府”亦頻頻舉杯,目光溫煦如對故交。崔宇如在夢中,隻覺周身痛楚不知何時已煙消雲散。
酒至半酣,那位與己酷似的崔少府,忽取出一架白玉箜篌,指尖輕拂,仙樂頓起,直入雲霄。滿座少女隨之清歌相和,聲如天籟。崔宇聽得心神俱醉,沉沉睡去。
再睜眼時,人已回到驛館硬板床上。晨光刺目,周身舒坦,昨夜那場仙宴,曆曆在目卻又恍如隔世。怪疾竟已痊愈!更奇的是,枕畔端端正正放著一隻錦囊,內藏半粒金燦燦的丹藥——正是治愈張老漢的“金丹”餘下半粒!
崔宇攥著這半粒金丹,心潮翻湧。他快馬加鞭趕回山下小鎮,尋到張老漢家。那曾瀕死的老者如今精神矍鑠,正扛著鋤頭下田。崔宇急切追問薛肇仙蹤,老漢之子卻道:“那日仙長贈藥後,便如黃鶴杳然,再未現身。”
崔宇怔立良久,忽又想起一人——那夜仙宴之上,與自己容貌無二的“崔少府”!他多方打聽,得知鄰縣確有一位同名同姓的崔姓縣尉,新近調任。待他風塵仆仆尋去,兩人相見,各自愕然。細說前因後果,鄰縣崔宇亦拍案稱奇:“不瞞仁兄,前夜我亦得一夢!夢中身在瓊樓玉宇,與一位薛姓仙官及一位酷似我的崔縣尉共飲!更有仙樂縈耳…醒來隻覺神清氣爽,纏綿舊疾竟不藥而愈!”
二人細述夢中細節,絲絲入扣,如拚合一麵鏡子。至此方恍然大悟:薛肇已得真道!那半粒金丹,那場幻真難辨的仙宴,那鏡中倒影般的“崔少府”,皆是他點化世人的手段。
崔宇回到驛館,取出錦囊中那半粒小小金丹,置於掌心。它如此微小,卻蘊藏著扭轉生死、貫通夢醒的力量。窗外市聲喧騰,凡俗日子滾滾向前。他輕輕合攏手掌。
原來仙緣不在雲深之處,而在人間困厄時悄然遞來的半粒微光。薛肇以塵世為爐,以人心為藥,煉的是勘破執念的丹頭。那場鏡像仙宴,照見的是功名皮囊下,眾生同等的迷惘與可能。半粒金丹足愈沉屙,恰似一點靈犀可破千障——莫道凡軀沉重,心燈點亮處,此身已在雲霄。
喜歡太平廣記白話故事請大家收藏:()太平廣記白話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