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神仙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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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底千年客
唐朝神龍元年,房州竹山縣的富戶陰隱客,後院掘井兩年,耗費無數人力,已深達千尺,卻連一滴水的影子也沒摸到。旁人皆勸他罷手,陰隱客卻鐵了心,鑿井的叮當聲依舊日夜不息,固執地敲打著幹渴的大地。
又是年餘,井深早已超出尋常想象。一日,工人們正埋頭苦幹,鐵釺鑿下的深處,竟隱約飄出雞鳴犬吠,甚至鳥雀振翅的喧鬧聲!眾人麵麵相覷,疑是幻聽。可聲音越來越真切,仿佛隔著一層薄土,便是另一個鮮活的塵世。再奮力鑿下幾尺,“轟”的一聲,井壁豁然洞開,旁邊竟是一個幽深的石穴入口。
眾人驚疑不定,推了最膽大的工人王實前去探看。他舉著火把,小心翼翼地鑽進石穴。初入時漆黑一片,隻能摸索著冰冷石壁前行。走了幾十步,前方竟透出柔和光亮,不似燭火,倒像日月交輝。王實循光往下,腳下石階漸寬,眼前豁然開朗——井底竟別有洞天,連著一座奇異的山峰!
他站立於峰頂,驚愕地環顧:這方天地自成乾坤,有日月輪轉,山川鋪展。身側峭壁萬仞,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無不籠罩著一種非人間的靈光。山石通體呈現奇異的碧色,如琉璃般溫潤剔透;每一處峰巒溝壑深處,都隱約矗立著金銀鑄就的宮殿樓閣,流光溢彩,靜默地述說著永恒的奢華。
更奇的是那些草木生靈:巨樹如竹有節,葉闊如芭蕉,枝頭垂著紫玉盤般的碩大花朵;五色斑斕的蝴蝶,翅膀大如團扇,在花叢間翩躚翻飛;又有五彩仙鳥,體態如鶴,在樹梢雲端舒展地翱翔。每一處山岩中,必有兩眼清泉相伴:一泉澄澈如明鏡,映照天光雲影;另一泉則乳白如凝脂,靜靜流淌。
王實沿著蜿蜒小徑,向那光芒最盛的金銀宮闕走去。宮闕之前,一座白玉牌坊巍然聳立,其上字跡如遊龍驚鳳。他正欲上前詢問,忽聞一聲清越詢問自身後傳來:“何人至此?”王實猛回頭,見一位衣袂飄飄、氣質出塵的仙人立於牌坊之下。
仙人聽罷王實的離奇來路,微微頷首:“此乃天界‘梯仙國’小境。你塵緣未盡,此地不可久留。”他隨即轉向侍立一旁的童子:“速去奏請‘通天關’鑰匙,送此君歸返人間。”
王實感激拜謝。片刻之後,童子捧來一方沉甸甸的金印和一冊瑩潤的玉簡,引領他踏上另一條歸途。行至一座巍峨如山嶽的巨門前,守衛森嚴,數名神將俯身恭候。童子出示金印,朗聲誦讀玉簡上的符文。隻聽一聲悠長清越的鳴響,仿佛天地初開,巨門緩緩開啟一道縫隙。
“切記,代我向赤城貞伯問安。”童子話音未落,王實隻覺一股沛然莫禦的雲霧猛地將他裹挾而起。霎時間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混沌,唯聞風聲呼嘯灌耳。
不知過了多久,雲霧倏然散去。王實踉蹌幾步站穩,環顧四周:竟是在一處荒僻的山頂洞窟之中。他走出洞口,極目遠眺,山下阡陌縱橫,依稀可辨正是房州地界。向路旁一老翁打聽陰隱客莊院所在,老翁叼著旱煙袋,渾濁的眼睛費力地想了半天,才慢悠悠道:“陰家?哦,那都是老黃曆嘍!敗了怕有三四代了,連墳頭草都老高嘍!”
王實心頭如遭重錘,呆立當場。他發瘋般跑回記憶中的莊院位置,哪裏還有昔日雕梁畫棟?唯見一片荒煙蔓草中,一個巨大而幽深的坑洞赫然在目——正是當年那口吞噬了無盡人力與時光,最終崩塌的廢井遺址。此時,已是貞元七年,人間歲月無情地翻過了七十年。
他失魂落魄地在縣城裏跌跌撞撞,四處尋訪自己血脈的痕跡。然而物非人亦非,故園湮沒,親族零落,連一絲可供辨認的舊痕也無處可覓。
歸家之路徹底斷絕,王實的心境反而奇異地澄澈下來。這人世煙火,鄰裏喧囂,甚至粗茶淡飯,忽然都變得遙遠而隔膜,再也引不起他心底半分波瀾。他不再執著於尋覓,亦不再食用人間五穀,隻憑一雙腳,漫無目的地在天地間行走。
數年之後,蜀道艱難處,劍閣雞冠山雲霧繚繞的側峰,曾有人瞥見一個踽踽獨行的背影,衣衫襤褸卻步履從容,很快便消失在蒼茫山嵐之中。自此,再無人知曉他的下落。有人說他終究尋到了歸隱的仙山,有人說他化作了山間一縷自在的風。
那梯仙國中,金銀為瓦,美玉鋪地,泉湧瓊漿,蝶鳥皆通靈性,更有那凝滯如琥珀的永恒時光——此等仙境,凡人窮盡想象亦難描摹其瑰麗之萬一。然而王實遍曆仙凡兩境,最後孑然一身,飄然遠引於蜀山雲霧之間,所棄者,是仙闕的永恒;所向者,是人間須臾卻真實的煙火冷暖。
原來真正的“仙境”,未必在瓊樓玉宇、碧落黃泉,而在於能夠鮮活地感知悲歡,踏實地經曆歲月,縱使須臾,亦是自己真真切切活過、愛過、存在過的證據。梯仙國縱然萬古長青,卻終究是凝固的琉璃;而人間朝露,縱使短暫,那草尖上顫動的微光,才是生命真正驚心動魄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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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譚子池
大唐開元末年,陵州一戶姓譚的普通人家,誕下了一個怪異的男嬰。這孩子剛離開娘胎,竟未啼哭,反是口齒清晰地叫了一聲“爹娘”!驚得接生婆險些摔了銅盆。父親譚叔皮顫抖著抱起嬰兒,隻見他雙目清亮,竟似能看透人心。
這異象在譚家小院裏炸開了鍋。更奇的是,這孩子喚作“譚宜”,長得飛快,不過幾年光景,個頭已躥過六尺,唇邊竟隱隱顯出少年人絕不該有的髭須痕跡。他筋骨強健,行走如風,村中跑得最快的騾馬也追他不上。最怪的是他幾乎不沾人間飲食,卻精力充沛。鄉鄰們遠遠望著他奔走山野的挺拔背影,交頭接耳:“怕不是哪位星君錯落了凡胎?”
譚宜二十餘歲時,一個薄霧彌漫的清晨,他如常出門,卻再未歸來。父母尋遍山坳溪澗,隻餘空山鳥鳴。村人無不歎息,認定是神人歸位了。思念成疾的譚家二老和感念的鄉鄰,在村口為他立起一座小廟,四時香火不斷,求告譚仙保佑一方平安。
時光倏忽流轉,大曆元年的一個春日,村口那株老槐樹正抽出嫩綠的新芽。譚家老屋前,一個身影悄然凝立。那人頭戴雲霞般的冠冕,身著流光溢彩的羽衣,周身籠罩著非塵世的光暈。正是離家數十載的譚宜!他推門而入,老父老母正在堂屋枯坐,驟然見到這恍如隔世的身影,渾濁的老淚滾滾而下。
譚宜眼中亦含清光,卻帶著一絲疏離的悲憫:“爹,娘,兒今身為仙官,塵世不可久留。兒知父母思念深切,但村中所立廟宇,切不可再存!”
老父愕然:“鄉親們一片誠心,供著你,求個平安……”
譚宜搖頭,聲音清越如擊玉:“凡人之誠,易被邪物所乘。若假兒之名,妄作威福,反害了鄉鄰,豈不是兒之罪過?請速速毀去此廟!”
他頓了頓,又道:“廟基之下,埋有黃金無數。毀廟之後,可掘出此金,散與貧苦鄉鄰,助他們安身立命。”言罷,他深深望了一眼涕淚縱橫的雙親,後退一步。未見他有何動作,平地忽起清風,托舉著他那霞冠羽衣的身影,冉冉升入雲端,頃刻間化作碧空一點,杳然無蹤。
村人聞訊,將信將疑。但既是譚宜仙諭,眾人合力,將那寄托了數十年香火與祈望的小廟拆去。當最後一根梁柱轟然倒地,人們依言在廟基處向下挖掘。鋤頭鐵鍬沒入土中不過數尺,便聽得“叮當”脆響不絕——土中赫然埋藏著成塊成塊赤誠的金子!陽光下,那光芒幾乎灼痛了所有人的眼。
金子被悉數取出,公平地分發給村中鰥寡孤獨、貧病交加之人。許多因天災瀕臨絕境的人家,捧著這從天而降的活命錢,朝著譚宜消失的天空方向,淚流滿麵地叩拜。
更神奇的事還在後麵。分金完畢,人們清理挖掘留下的深坑時,坑底忽然汩汩有聲。一股清泉毫無征兆地自地心湧出,瞬間注滿了整個深坑。那泉水清冽得不可思議,仿佛融化了整片天空的湛藍,纖塵不染,直視可見泉底細微的砂石脈絡。無論暴雨傾盆如何肆虐,池水始終盈盈然,不漲一分;大旱之年,赤地千裏,此池之水亦不落一寸。
這池水不僅奇異,更似蘊含著某種慈悲的靈性。鄰村有孩童患了怪病,高熱不退,藥石無效。家人情急之下,取此池水喂服、擦身,病勢竟奇跡般退去。一傳十,十傳百,“譚子池”或“天池”的名聲迅速傳遍州郡。每遇災厄,遠近官民常來池邊虔誠禱告,池水無言,卻往往帶來風調雨順或祛病消災的回應。池邊漸漸砌起青石,成為一方聖地。
許多年後,一個名叫周郭藩的年輕進士路過陵州,聽聞此池來曆,凝視著池水中倒映的流雲和池邊虔誠的身影,久久不語。他研墨提筆,在池畔石亭的素壁上題下一首詩。其中兩句,道盡了此地的玄機:
神金散作千家粟,仙醴凝成一脈清。
莫向泥胎求庇佑,心泉深處有神明。
那譚子池水,至今依然清澈如初,映照著千年流雲與人間煙火。它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道理:真正的“神跡”,從不在高築的廟堂與繚繞的香火裏,而在於一顆能將“黃金”散作濟世甘霖的慈悲心。當人心掃盡對偶像的盲目匍匐,方能照見內在靈性的泉眼——那才是永不幹涸的力量之源。譚宜散金毀廟,留下的豈止一池清水?他掘開的,恰是塵封在世人心中那眼名為“自性光明”的深泉。
3、漁夫誤入仙家宴
蘇州昆山的趙屯村,三十多歲的王可交守著一條漁船、幾畝薄田過活。他平生最得意的事,便是掄起船槳,狠狠拍暈剛撈上來的大魚,就著新挖的野蒜和韭菜,煮一大鍋濃白鮮香的魚湯。每當捧著粗陶碗,熱騰騰的鮮氣撲了滿臉,他便覺得神仙的日子,大約也不過如此了。
那年三月三,春水初漲,鬆江開闊。王可交蕩著小船,破開粼粼波光,放聲哼著漁歌,快活地朝江心劃去。行不過數裏,薄霧深處,一艘雕梁畫棟、彩繪如霞的花舫,無聲無息浮在江心。船上七位少年道士,頭戴玉冠,身披霞帔,衣色各異,光彩照人。十來個梳著雙鬟總角的童子侍立左右,還有四個黃衣人肅立船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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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可交正看得呆住,一個清越的聲音穿透水汽:“王可交!”他渾身一激靈,未及反應,自己的小破船竟已輕飄飄貼到了那巨舫邊上。一位童子含笑伸手,不容他多想,便將他引上了仙舟。
舫內景象,更是他做夢也描畫不出的奢華。七位仙真麵前,青玉盤托著從未見過的奇珍異果,流轉著溫潤寶光;十餘名絕色女樂懷抱樂器,靜立一旁。王可交縮在筵席末尾,手足無措地挨個作揖。仙真們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清泉拂過山石。
“好根骨啊,活該入仙道,”一位仙真略帶惋惜,“可惜托生寒微,眉間慧根也被灸痕損了。”另一位仙真道:“且給他些酒喝。”侍者捧來一樽酒,傾入玉杯——那酒色竟分赤、白、紫、黃四層,晶瑩剔透,異香撲鼻。王可交不敢推辭,一飲而盡。酒液入喉,甘冽清寒,仿佛一道冰線直墜丹田,四肢百骸說不出的鬆快熨帖,連口鼻間殘留的魚腥蒜氣也被滌蕩一空。
“再給他些仙栗嚐嚐。”侍者端來一盤金燦燦的果實,隻一枚,大如拳頭。王可交囫圇吞下,隻覺腹內暖融融飽脹異常,再無半分饑餓之感。
“你既有緣到此,便賜你仙丹一粒。”一位仙真指尖輕彈,一枚圓潤的丹藥飛入王可交手中,丹分四色,光華內蘊。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先前那仙真忽道:“該送他回去了。”話音剛落,兩名黃衣侍者已架起王可交雙臂,如提稚子,輕飄飄將他送回他那條小破船裏。
王可交隻覺得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被一股柔和的風托著,飄飄蕩蕩不知飛向何方。迷糊中隻聽見雲端傳來一聲悠長的叮囑:“好好修行,莫負了這場機緣!”
不知過了多久,王可交“噗通”一聲摔在了地上。睜眼一看,自己竟趴在一座青翠山穀的溪澗邊!不遠處,一個樵夫和一個僧人正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這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你……你是何人?從何處來?”僧人驚疑不定地問。
“小人是蘇州昆山漁民王可交,今早離家入江打漁,不知怎地到了這裏。”
“今早?”樵夫失聲道,“今日已是九月初九重陽!三月三?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王可交如遭雷擊,忙問此地何名。僧人合十道:“阿彌陀佛,此乃天台山,瀑布寺前。”再問離家鄉華亭多遠,答曰:“水路旱道,千裏有餘。”
王可交腦中一片空白,恍恍惚惚隨僧人進了瀑布寺。僧人備下素齋,他卻毫無食欲,隻覺得那飯菜氣味異常刺鼻,隻肯喝些清水。寺中眾僧見他舉止奇異,連忙報官。層層上報,驚動了越州信奉道法的廉使王渢。
王渢一見王可交,便心中震動。眼前之人身長七尺,神清氣朗,言談間自有一股出塵之韻,絕非俗類。“此真仙人也!”王渢驚歎,又因同姓之緣,分外敬重,特意找來道袍請他換上。為核實其身世,王渢派人飛馳蘇州昆山查訪。
不久,消息傳回:三月三那天,王可交駕舟入江,一去不返。家人在江上尋得空船,隻道他已葬身魚腹,遍尋無果後,隻能招魂立墳,喪事都辦完許久了。
王渢將此事詳奏朝廷,朝野為之驚異。王可交卻不再理會這些喧擾。他謝絕了王渢的挽留,默默脫下那身華貴的道袍,換回粗布衣裳。仙丹?他早已隨手拋入山澗深處。
他徒步踏上了歸鄉的漫漫長路。山風灌滿他樸素的衣袍,腹中那仙栗的暖意始終未散,讓他步履輕快,無需人間煙火。有人曾見他踽踽獨行於山道,問起仙緣,他隻淡然一笑:“仙丹再好,不及家中一碗熱湯;蓬萊再美,不如妻兒喚一聲‘早歸’。”
那枚曾可點化凡胎、直通仙界的四色靈丹,終究隨澗水東流,沉入無名淵藪。世人追逐的飛升大道,在王可交眼中,竟不及鬆江上一網活蹦亂跳的鮮魚,灶膛裏一捧跳躍的柴火,歸家時一聲帶著煙火氣的呼喚。原來最深的道,不在雲外九霄,而在人間煙火升騰處。他拋卻仙丹的那一刻,腳下沾滿塵泥的路,便已是歸真的大道——這大道不渡人成仙,隻渡人,回家。
4、九天九地覓芳魂
安史之亂的烽煙,把玄宗皇帝狼狽地逼進了蜀地群山。車馬勞頓抵不過心頭的煎熬。自馬嵬坡一別,那個傾國傾城的倩影,便成了他心頭一根拔不出的刺。茶飯不思,輾轉難眠,手握一支金釵,常對著蜀山繚繞的雲霧出神。隨駕的老臣們看在眼裏,急在心頭,聖上這般消沉下去,如何了得?
“陛下,”一日,一位心腹老臣低聲進言,“蜀地有異人,名楊什伍,後自號通幽。此人幼遇仙師,習得‘三皇天文’,能檄召鬼神,驅邪禳災,神通莫測。或可……請來一試?”病急亂投醫,何況是天子之念。一道密詔,飛馳而出。
不多日,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道士被引至行宮。此人便是楊什伍,一身道袍洗得發白,眉眼間透著木訥與疏離,全無半分仙風道骨。玄宗急切詢問:“真能尋魂?”楊什伍眼皮也未多抬,隻淡淡道:“天上地下,幽冥深處,鬼神群中,但有魂魄,皆可尋訪。”這平平無奇的一句話,卻像一根點燃的燈芯,瞬間照亮了玄宗死寂的眼眸。“好!速速設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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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行宮深處辟出靜室。楊什伍燃起粗大的線香,燭火搖曳,映著他古井無波的臉。他腳踏罡鬥,口中念念有詞,手指淩空急畫符咒。紙符無火自燃,化作點點青碧火星,繚繞不散。整個靜室仿佛沉入九幽地底,陰風陣陣。楊什伍閉目凝神,魂魄似已離體,穿梭於黃泉路畔、鬼門關前,在無數渾噩陰魂中苦苦尋覓。一夜枯坐,香燼燭殘。楊什伍緩緩睜眼,聲音帶著地底的寒意:“九幽之下,鬼神之中,遍尋無跡。”
玄宗臉色驟然灰敗,喃喃道:“她…她豈會淪落鬼域?”心底那點渺茫的期望被掐滅一半。
第二夜,壇場再啟。楊什伍的神色比昨夜更凝重。他換了更繁複的手訣,步法快如幻影。線香的煙霧不再下沉,反而筆直上升,在屋頂匯聚盤旋。燭火陡然明亮,室內竟彌漫開星辰的清輝,隱隱有天籟之音流轉。道士的魂魄,此刻已飛升九霄,巡弋於日月星辰之間,在浩渺虛空與飄渺雲海間穿行。又是一夜耗盡,星光隱去,燭淚成堆。楊什伍疲憊地睜開雙眼,聲音幹澀:“九天之上,日月星辰之間,虛空杳冥之地,亦無蹤影。”
“不在天,不在地……她還能去哪裏?!”玄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絕望的顫音,最後一絲力氣仿佛也被抽空,頹然跌坐。楊什伍沉默片刻,眼底掠過一絲異芒。他凝視著玄宗眼中深不見底的痛苦與渴望,深吸一口氣:“陛下,請再賜一夜。臣,焚心為引,叩問蒼茫!”
第三夜,京室的氣氛凝重如鐵。楊什伍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咬破中指,以精血混入朱砂,在黃裱紙上畫出更為繁複古奧的符籙。這一次,他沒有再踏罡步鬥,而是盤膝而坐,將那染血的符籙置於心口,閉目入定。時間仿佛停滯。燭火不再搖曳,香柱的煙筆直如柱,凝在半空。楊什伍的臉色由紅轉白,最後竟隱隱透出青灰之色,仿佛生命正在急速燃燒。
忽然,靜室無端漫起濃鬱奇香,非蘭非麝,清冽至極。凝滯的煙霧與燭光猛地向中心一收,複又溫柔地彌漫開來。光影流轉間,一個綽約朦朧的身影,在煙霧最深處悄然浮現——雲髻半偏,霓裳羽衣,眉眼間依稀是那令六宮失色的絕世容顏!
“太真!”玄宗失聲驚呼,踉蹌著想要撲上前,卻被一股無形的柔和力量輕輕推開。
那身影微微頷首,目光穿越煙霧,落在玄宗臉上,似有無限眷戀,又帶著隔世的疏離。“陛下,”她的聲音縹緲如風,字字清晰,“蓬萊仙境,方外太真,此身已化玉清境中一縷煙霞。馬嵬之劫,乃妾命中定數,亦是陛下江山重定之緣起。情緣已了,萬望珍重聖躬,莫再以妾為念。”言畢,身影漸淡,奇香驟散,隻餘下嫋嫋餘音在靜室中低回。
玄宗癡立原地,如遭雷擊,兩行濁淚無聲滾落。楊什伍猛地睜開眼,一口鮮血噴在道袍前襟,麵如金紙,氣息微弱。他強撐著,緩緩道:“娘娘…確已成仙,囑陛下…保重。”玄宗如夢初醒,看著道士胸前刺目的鮮紅,心中百感交集。厚賞?官爵?楊什伍隻是搖頭,拒絕了所有封賞,隻求歸隱山林。
楊什伍拖著傷體離去,玄宗獨坐行宮,望著蜀地沉沉的暮靄。貴妃的話在耳邊縈繞:“情緣已了”。九天九地,尋來的不是重逢的歡欣,而是一句冰冷的了斷。他執著金釵的手頹然垂下,那刻骨的相思,忽然被一種更深沉的悲涼與空茫取代。
原來這世間至深的執念,縱能驅使方士焚心叩天,穿透九幽黃泉、踏遍星漢燦爛,窮盡人鬼神之力,終不過換來一句蒼茫中的“珍重”。楊通幽焚心瀝血尋回的,並非慰藉,而是讓玄宗看清了情緣盡頭那道不可逾越的仙凡鴻溝。這鴻溝,比馬嵬坡的黃土更冰冷,比蜀道的險峰更絕望。它無聲地宣告:有些離別,縱使傾盡四海之力,窮極九天九地,也再無歸期。帝王也好,凡夫也罷,終究要在永恒的失去麵前,學會放下那焚心的執炬,獨自走進餘生漫長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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