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神仙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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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謫仙醉長安
    大唐開國前夕,華山素靈宮有位司墨仙官馬周,因貪杯誤了文書,被太上老君一腳踹落凡塵:“且去輔佐真主!醒不了酒,莫回天門!”
    這一墜,直墜入長安酒肆。仙骨凡胎的馬周,從此日日爛醉如泥。墨香喚作烈酒氣,仙袍皺成醃菜幹。二十年蹉跎,他流落街頭,蓬頭垢麵,常蜷在朱雀門洞下哆嗦。偶爾酒醒,打短工糊口,不是算錯賬目被轟出門,就是扛米袋摔個嘴啃泥。神仙落難,比乞丐更狼狽三分。
    這日又因醉酒誤了抄書活計,被東家掃地出門。寒風中,他忽聞西市喧嚷——蜀中神相袁天罡入京了!馬周摸摸懷中僅剩的幾枚銅錢,一咬牙擠進人堆。
    相館內燭火通明。袁天罡瞥見這醉漢,眉頭驟鎖。待馬周伸出汙黑手掌,袁天罡隻掃一眼,竟駭然倒退:“五神潰散,屍居餘氣!三日之內,必橫死街頭!這相,不必看了!”
    馬周如遭冰水澆頭,酒醒了大半,撲通跪倒:“求先生指條生路!”
    袁天罡閉目掐算良久,方道:“即刻出城,見一騎青牛老叟,莫問莫言,隻尾隨其後。此災或可解。”
    馬周踉蹌奔出春明門。殘陽如血,城郊荒草萋萋。正絕望間,忽聞牛鈴叮咚。一枯瘦老叟倒騎青牛,慢悠悠行於田埂。馬周心頭狂跳,屏息緊隨。
    老牛引路,曲曲折折繞過村落,竟直上終南山險徑!馬周手腳並用攀爬,荊棘扯破衣衫,碎石磨爛掌心,卻不敢稍停。直至月掛中天,方至絕頂。老叟這才回首,眸中清光如電:“太上命你輔佐聖主,救世安民。你卻自溺於酒,作踐仙根!五神潰散,正氣消亡,死期將至,尚不自知?”
    馬周如聞霹靂,冷汗涔涔而下。二十年渾噩歲月在腦中翻騰:瓊漿玉液原是穿腸毒藥,金鑾殿的幻夢早被酒氣熏成爛泥潭!他伏地痛哭,額頭抵著冰冷山石:“弟子知罪…求仙長救我!”
    老叟袖中飛出一粒金丸,直入馬周口中:“此乃你當年打翻的醒神丹!今日物歸原主!” 丹丸入腹,一股清冽之氣直衝泥丸宮,二十年酒毒如沸湯融雪般消散。渾濁的眼眸漸複清明,潰散的神魂重歸本位。
    老叟青牛踏月而去,餘音嫋嫋:“速去洛陽!真主已開招賢館,莫再負天命!”
    馬周對著皓月三拜。下山時步履沉穩,山風鼓起他襤褸的衣袍,竟隱隱有飄舉之態。
    洛陽招賢館內,馬周布衣求見。主考官見其形容枯槁,本欲驅逐。馬周朗聲道:“願借紙筆,陳天下利兵二十條!” 筆落驚風雨。條條切中時弊,句句直指乾坤。墨跡未幹,驚動秦王李世民。當夜秉燭召對,馬周縱論古今,氣度恢弘如江河奔湧。秦王執其手歎曰:“此天賜吾蕭何也!”
    自此,馬周白衣入樞機。他廢苛稅、撫流民、整吏治,諫言如利劍劈開隋末積弊。朝堂上,他紫袍玉帶,風儀峻整;退朝後,書案唯清茶一盞。曾有心腹故吏以美酒相贈,他輕推金樽,遙望終南雲霧:“此物誤我二十載,險些誤了天下蒼生。”
    長安月下,再無醉臥的門洞,唯有淩煙閣上清臒畫像。世人隻見馬中郎功業彪炳,誰解那粒金丹的滋味?醉裏乾坤原是迷途,醒時方知肩頭萬鈞。真正的救贖,從來不在雲端垂憐,而在泥濘中掙紮起身、負起你早該扛起的擔子。金鑾殿上醒酒湯,原是最苦,也最回甘。
    2、槐壇讖
    唐東都洛陽城,二十歲的李林甫是個十足紈絝。整日跨驢馳騁於城下槐壇,逐鷹走狗,擊球呼喝。塵土飛揚中,他總累得癱倒在地,雙手撐住滾燙的泥地喘息,汗珠砸進飛揚的黃土裏。
    這日,一個形容枯槁的醜道士立在眼前:“少年郎,此等嬉戲,有何樂處?”
    李林甫眼皮都懶得抬:“幹卿底事?”
    道士不惱,次日槐壇邊又至。李林甫心頭一動——此人絕非尋常。他整衣而起,長揖到底。道士目光如古井:“郎君精於此道,然樂極生悲,恐有墜亡之禍,悔之晚矣。”
    李林甫冷汗微滲:“願聽教誨,自此收斂。”
    道士這才頷首:“三日後五更,此地再會。”
    三日之約,李林甫竟遲了。道士獨立晨霧:“既諾,何遲?”
    李林甫麵紅耳赤。道士拂袖:“再待三日!”
    此番李林甫不敢怠慢,夜半即至槐壇。月影西斜,道士飄然而來,麵露嘉許:“某遊塵寰五百載,唯見郎君一人仙骨天成。若願舍紅塵,即刻可白日飛升;若戀人間富貴,亦可享二十年宰相,權傾天下。”道士目光如炬,穿透他年輕躁動的心,“三日為期,郎君自決。”
    李林甫恍恍惚惚踱回府邸。白日飛升?雲中仙樂?他想得心頭發燙,可那“權傾天下”四字,卻似金鉤子,牢牢鉤住了他心底最深的欲念。三日煎熬,權柄的誘惑終如濃墨,徹底浸染了那點縹緲仙心。槐壇再會,他垂首低語:“願…為宰相。”
    道士仰天長歎,聲震落槐:“郎君既擇此路,好自為之!二十年後大限至時,貧道再來相尋。” 身影如青煙散入晨風,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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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李林甫似換了心腸。收起彈弓獵具,寒窗苦讀竟成奇才。官場沉浮,他心思縝密如織網,口蜜腹劍,步步攀援。果然二十載春秋,位極人臣,獨掌乾坤。滿朝朱紫盡俯首,一言可斷人生死,富貴權勢登峰造極。
    大限將至那夜,相府燭火通明。李林甫獨坐中庭,冷汗浸透重衣。簷角風鈴驟響,醜道士如約立於月下,形貌竟與當年槐壇邊別無二致!
    “相公人間富貴享盡,可知罪愆深重?”道士聲音冰冷。
    李林甫撲跪於地:“某知罪孽!死後…當如何?”
    “欲知後事,隨貧道一行便知。”道士抬手,“屏息靜慮,萬念俱空。”
    李林甫依言閉目,隻覺魂魄離體,隨道士飄然出府。長安城門自開,行至荒郊,道士遞來幾節枯竹:“跨之,閉目勿視。”
    竹杖淩空,耳畔唯聞怒濤翻湧。再睜眼時,已至一座陰森巨城。黑甲武士森列,見道士紛紛跪拜,對李林甫竟也躬身行禮。入得大殿,陰風刺骨,正中一口巨爐紫焰翻騰,爐內銅汁翻滾如血。
    “相公權傾一世,亦害人無數。”道士指向巨爐,“此乃孽火化銅,專懲口舌造業之徒。六百年銅汁灌喉之刑,相公可看仔細了?”
    話音未落,爐中忽伸出一隻枯焦鬼手!一張扭曲麵孔在銅汁中沉浮,嘶吼無聲,正是昔日被李林甫構陷致死的舊敵!李林甫魂飛魄散,肝膽俱裂。
    “不——!”他厲聲慘呼,猛地自庭中石凳驚起!
    月涼如水,槐影森森。府邸寂然,哪有什麽道士鬼城?唯有冷汗涔涔,裏衣盡濕。他奔至鏡前,鏡中老態龍鍾,眼窩深陷,分明是驚弓之鳥。
    此後餘生,權傾朝野的李相國閉門謝客,枯坐如朽木。侍從常聞他深夜囈語:“六百年…銅汁…” 當年槐壇下追風少年,終被權欲煆成地獄門前驚惶的老魂。道士贈他仙緣如鏡,照見的不是雲鶴,而是深心蟄伏的豺影。原來最凜冽的刑罰,並非死後銅汁灌喉,而是生時便已將自己釘在了權柄的孽火刑台上,日夜焚燒。
    3、銀州仙讖
    大漠孤煙直,少年郭子儀押糧返程。行至銀州郊野,忽遇黑風拔地,沙石如蝗撲麵。他踉蹌躲進道旁廢屋,草草鋪開行囊。
    夜色吞沒荒野時,破屋竟漫起紅光!仰頭見繡帷香車破雲而下,華蓋中端坐仙娥,裙裾流霞,垂足臨風。
    子儀伏地高呼:“七夕良辰,必是織女天臨!乞賜福壽!”
    仙娥輕笑:“許你大富貴,亦許壽考。” 音如珠落玉盤。香車冉升,她回眸凝視良久,星光淹沒倩影。
    多年後,郭子儀果然拜將封侯,功震天下。河中軍鎮染恙,三軍憂惶。他臥帳笑對醫官:“老夫命數未盡。” 遂述銀州舊事,眉宇澄明,“昔年仙讖,非因天眷,實乃心鏡——沙暴困厄時,我見霞車;位極人臣日,猶記破屋草席。”
    九旬臨終,太尉印懸於中堂。長安萬人縞素,皆傳其無憾而逝。
    原來最深的仙緣,不在雲車繡帷,而在困頓時信天有光的眼眸。沙暴中那一拜,拜的是己心不滅的星火;富貴壽考,不過是心燈照亮的長路。
    4東海戒尺
    浙西節度使韓滉坐鎮金陵,手握重兵,生性悍烈如刀。案頭軍報堆積如山,他朱筆批閱如血,眉宇間常凝著一股肅殺之氣。幕僚皆知,這位使相酒後常撫劍長歎:“大丈夫當乘勢而起!”弦外之音,聽得人脊背發涼。
    京口堰下,商客李順的貨船在夜半斷了纜繩。黑浪如巨掌將船拋擲,待風歇時,竟擱淺在一座霧鎖的山麓。李順戰戰兢兢登岸,撥開藤蔓,忽見一烏巾老者立於石徑,衣袖飄然似帶鬆風:“隨我來。”
    行過五六裏,霧靄豁開。眼前宮闕連雲,玉階映日,絕非人間氣象。殿宇深處珠簾輕響,一道蒼渺之聲傳來:“有勞足下,帶封書信予金陵韓公。” 李順伏地接過錦函,隻覺入手溫潤如握暖玉。
    引路老者送他至灘頭。李順終忍不住問:“此處是……?信又從何而來?”
    老者遙指煙波:“此乃東海廣桑山。魯國孔夫子得道為仙官,掌理此間。”又低聲道,“韓滉即夫子弟子仲由轉世,勇烈太過,恐蹈刑網。夫子特書警之。”
    李順回船,錦函在懷如有千鈞。抵金陵後,他輾轉托人將信送入節府。當夜,韓滉獨坐書房,拆開信箋——並無一字,唯掉出一截三寸長的古舊戒尺,色如沉檀,隱有刀斫之痕。
    燭火“劈啪”爆響。韓滉拈起戒尺,忽覺掌心灼痛。恍惚間,自己仿佛變回那個魯莽少年:夫子戒尺敲落他手中長劍,歎息聲穿透千年時空:“由也,過剛易折!”
    他猛然起身推窗。江風灌入,吹散酒氣。案頭戒尺靜臥如鞘中劍。
    此後浙西官場驟變。韓滉依舊雷厲風行,批文朱筆卻添了三分頓挫。偶有悍將驕縱犯禁,他隻命人捧出戒尺陳於堂前。檀木無字,凜凜如師在側。原來最鋒利的劍,需以敬畏為鞘;最煊赫的權柄,需以戒慎為砧。東海一截無字尺,量出了千古為政者最難逾越的關隘——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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