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神仙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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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壁上讖言
開元年間,長安玄都觀住著一位奇人李遐周。玄宗曾召他入宮問道,後又允他歸隱道觀。一日,權傾朝野的宰相李林甫登門求見,姿態謙卑。遐周隻淡淡瞥他一眼,道:“公在則家門鼎盛,公去則滿門傾頹。”李林甫聞言如遭雷擊,冷汗涔涔,伏地叩首哀求解厄之法。遐周卻隻拂袖一笑:“戲言耳,何必當真?”轉身便隱入竹影深處,留下李林甫僵跪院中,心頭陰雲密布。
天寶末年,安祿山厲兵秣馬,反跡昭彰,朝野憂懼,唯玄宗沉溺溫柔鄉中渾然不覺。忽一日,玄都觀內人去樓空,李遐周蹤跡全無。唯見素白牆壁上,墨跡淋漓題著數首詩篇,字字如讖。時人不解,待烽煙驟起,血染山河,方驚覺字字應驗如神。
最末一首墨痕尤新:
燕市人皆去,
函關馬不歸。
若逢山下鬼,
環上係羅衣。
“燕市人皆去”——安祿山盡起幽燕虎狼之師,直撲長安;“函關馬不歸”——哥舒翰潼關慘敗,匹馬無還;“若逢山下鬼”——預言了馬嵬驛的淒風苦雨;末句“環上係羅衣”——玉環命絕,三尺白綾係上貴妃頸項之時,那冰涼的玉環猶自貼著殘溫。
當玄宗倉皇奔蜀,回望馬嵬坡煙塵,或才徹悟:當日玄都觀壁上墨痕,原是天道擲向人間的一紙判詞。命運如棋,縱是帝王將相,亦不過盤中之子。那四句詩猶如四道冰冷鐵索,早將盛世華宴與傾國血淚緊緊相扣——天機縱可窺見一二,凡塵中人,又有誰能掙脫這冥冥之中寫定的劫數?驚雷將至,壁上墨字便是唯一的回聲。
2、天衣劫
天寶年間的益州城,柳士曹家的李夫人,是出了名的絕色。其夫柳某奉節度使章仇兼瓊之命,押送軍資往吐蕃新得的安戎城,一去三年,杳無音信。李夫人獨守深宅,重門緊閉,清冷度日。
這日,忽有人叩門,自稱姓裴,是李夫人“中表丈人”。李夫人隔著門細想,家中並無裴姓親眷,便婉拒不見。門外人卻道出她閨中小名,連她母族幾房親戚的名諱都說得一字不差。李夫人驚疑不定,隻得開門。來人自稱裴兵曹,相貌儒雅,舉止有度。寒暄間,他問起柳郎歸期。李夫人黯然道:“已三載矣。”裴兵曹目光一閃,歎道:“古人雲‘三載義絕’。夫人青春正好,何必枯守?小生與夫人,實有夙緣,天意當合為夫婦。”他話語溫文,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奇異力量。李夫人但覺心神恍惚,竟似提線木偶般,身不由己地應了他。裴兵曹就此登堂入室,儼然成了柳宅新主。蹊蹺的是,此人分明已有家室,卻毫不避諱。
此時,節度使章仇兼瓊聽聞李夫人美貌,動了心思。他借口夫人設宴,遍邀益州官眷,唯獨李夫人以夫遠行推辭。章仇夫人心領神會,執意親下請帖。李夫人無奈,隻得赴宴。席間,她一身布衣荊釵,難掩容光。滿堂錦繡在她麵前黯然失色。章仇夫人驚為天人,暗忖難怪丈夫念念不忘。宴罷回府,章仇兼瓊急問如何。夫人歎道:“此女非塵世應有,恐是天上謫仙。凡俗男子,豈可妄生覬覦?夫君還是息了念頭吧。”
章仇兼瓊聞言,心頭疑雲更重。他想起了柳士曹三年未歸的懸案,又想到那突然冒出的裴兵曹。此人來曆不明,強占人妻,絕非善類!他立刻派人密查裴兵曹。回報令人心驚:此人在益州並無根基,更無職牒文書,行蹤飄忽,如同鬼魅。章仇兼瓊斷定此乃妖人作祟,當即發下海捕文書,定要擒拿裴兵曹。誰知那裴兵曹仿佛早已知曉,帶著李夫人如輕煙般消失在益州城,再無蹤跡。
章仇兼瓊豈肯罷休?他動用官家力量,撒開大網,懸下重賞,更派心腹精幹四處尋訪。終於,有線索指向了雲霧深處的峨眉山。使者攀絕壁、穿深澗,在一處人跡罕至的山坳裏,尋到一位須發皆白、不知年歲的隱者——許老翁。老翁聽了使者所述,沉吟片刻,道:“此孽障,乃上界天曹官,下界司掌雲雨。他動凡心私娶人間女子,已觸犯天條。你且歸去,告知李夫人,若想解脫,速來尋我。”
使者急返益州,章仇兼瓊動用官驛快馬,星夜護送李夫人入峨眉。山風凜冽,李夫人跪在許老翁的茅簷下,泣訴遭遇:“那裴郎……他迫我之時,贈我一套衣裳。自穿上身,便如附骨之疽,再也脫不下來了!稍動念頭,便覺渾身皮肉如被撕裂,痛不欲生!”她麵容憔悴,眼中滿是恐懼與痛苦。
許老翁細觀李夫人身上那件看似尋常的素色衣衫,眼中精光微閃:“此乃天衣,非凡品。以凡人之力,自然脫它不下。”他轉身入內,取出一套粗布短衫褲,遞給李夫人:“你且換上此衣,那天衣自落。然切記,此布衣亦非凡物,萬不可再起貪戀天衣之念!”
李夫人依言,尋一僻靜山洞。剛欲解天衣,一陣徹骨劇痛便席卷全身,仿佛每一寸皮膚都在被剝離。她咬緊牙關,冷汗涔涔,拚著魂飛魄散的念頭,猛地一掙!隻聽“嗤啦”一聲輕響,那件天衣竟如蛇蛻般滑落在地,瞬間黯淡無光。她慌忙套上許老翁給的布衣,頓覺周身暖流湧動,束縛盡去,輕盈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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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時,裴兵曹如鬼魅般現身洞口!他見天衣委地,李夫人換上了粗布衣裳,臉色驟變,驚怒交加,指著許老翁厲聲嗬斥:“你!你這老兒,竟敢助她脫我天衣?你可知我是何人!”聲震山穀,卻掩不住一絲恐懼。
許老翁鶴發飄拂,神情淡漠如古井:“你私動凡心,強占人妻,更妄以天衣鎖其身心,罪加一等!玉帝已知爾之劣行,天罰頃刻便至!”話音未落,九天之上驟然響起沉悶雷聲,如巨輪碾過蒼穹。裴兵曹聞聲色變,抬頭望天,眼中再無半分倨傲,隻剩無邊驚恐。他甚至來不及再看李夫人一眼,身形化作一道狼狽的青煙,倉惶遁入雲端,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夫人恍如隔世,對著許老翁盈盈下拜。許老翁隻道:“速歸塵世。那布衣好生穿著,可保你無虞。”李夫人含淚拜別,由章仇派人護送下山。她身上那件粗布衣衫,雖不華美,卻溫厚貼身,仿佛隔絕了所有魑魅魍魎。
後來,玄宗皇帝亦聞此奇事,召李夫人入宮詳詢,又命人攜那件遺落的天衣,按許老翁所言,於宮中設下清淨祭壇。法事剛啟,平地忽起一陣旋風,裹起祭壇上那件光華盡失的天衣,盤旋著直衝雲霄,轉瞬便消失在九天之外。待眾人回神,再尋許老翁,早已杳如黃鶴。
皇帝望著空蕩蕩的祭壇,默然良久。宮人捧著李夫人換下的那件粗布衣,隻覺觸手溫潤,樸實無華。此衣替她擋了仙官之劫,卻未索求分毫。玄宗輕撫布衣紋路,喟然長歎:原來最珍貴的護佑,並非那流光溢彩的天衣,而是這件甘守樸拙、不慕雲端的凡塵布衫。天衣華美,卻如金絲鳥籠,鎖住身心自由;布衣粗陋,反予人踏實的暖意與行走世間的安然。命運拋來的華裳,未必是恩賜,有時竟是掙不脫的劫數;唯有無愧於心的平凡日子,才是人間最安穩的歸宿。
3、素衣渡
天寶年間,一位姓崔的年輕士子剛赴任巴蜀縣尉,人還未到成都便染病身亡。其妻柳氏青春守寡,容色照人,如寒梅初綻,淒清孤絕。益州長史章仇兼瓊聞其豔名,頓生覬覦之心。他假作哀憫,在青城山腳置辦了一處清幽別院安頓柳氏,暗地裏卻盤算著如何將這朵孤花移栽進自己的後園。
思來想去,章仇兼瓊對夫人道:“夫人貴為方鎮命婦,何不設下盛宴,廣邀蜀中五百裏內有品階的女眷齊聚成都?一則顯我待客之誠,二則也為這新寡的柳娘子散散心。”夫人欣然應允。章仇心中暗喜,密令心腹快馬四出,務必遍傳請柬,隻待宴席之上,他便能借機強留柳氏。豈料人算不如天算,柳氏竟已被她一位遠道而來的族舅盧生接去照料。章仇的請柬送至盧生暫居的宅邸,盧生洞若觀火,隻讓柳氏托病婉拒。
章仇兼瓊聞報大怒。好個盧生,竟敢截胡!他當即點起百名精騎,刀甲鏗鏘,如一團烏雲直撲盧宅。馬蹄踏碎長街晨光,頃刻間將小小宅院圍得鐵桶一般。
院內,盧生正與柳氏對坐用飯。院外甲胄碰撞、馬匹嘶鳴之聲如雷貫耳,柳氏臉色煞白,箸中筍片跌落碗中。盧生卻恍若未聞,依舊從容舉箸,夾起一片臘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直至咽下最後一口飯,他才慢條斯理地放下竹箸,對驚惶的柳氏溫言道:“章仇之意,昭然若揭。夫人,這場鴻門宴,你非去不可。”
柳氏愕然:“可……這如狼似虎的兵甲……”
話音未落,盧生已起身:“稍待片刻,自有素衣送來。夫人隻需換上,坦然赴宴便是。”言畢,他整了整衣袍,推門而出。
門外兵士如臨大敵,刀槍並舉,寒光刺目。為首的軍校厲喝:“拿下!”幾名悍卒如狼似虎撲上。盧生微微一笑,足下未停,隻輕輕拂袖。說來也怪,那幾名壯漢如同撞上一堵無形氣牆,竟東倒西歪踉蹌後退,手中兵器“哐啷”墜地。眾人驚駭莫名,眼睜睜看著盧生閑庭信步般穿過刀叢劍林,徑自走到自己那頭青騾旁。他拍了拍騾頸,那畜生竟似通靈,親昵地蹭了蹭主人掌心。盧生翻身上騾,青騾馱著他,蹄聲清脆,不疾不徐地踱出重圍,消失在長街薄霧之中。百騎精兵麵麵相覷,竟無一人敢再上前阻攔。
柳氏兀自驚魂未定,忽聞叩門聲。開門一看,是個陌生童子,雙手捧著一套疊得齊整的衣衫,素白如雪,無一絲紋飾,布料亦是最尋常不過的葛麻。“主人命我送來。”童子放下衣衫,轉身便走。
別無選擇,柳氏隻得換上這身素淨得近乎寒酸的布衣。銅鏡中,昔日容光被粗布襯得越發蒼白脆弱。門外軍校已等得不耐,高聲催促。柳氏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脊,隨著這些虎狼之士,走向章仇府邸那場華美而凶險的盛宴。
章仇府邸,此刻是蜀錦鋪地、金玉滿堂。滿座貴婦雲鬢高聳,遍身綺羅,珠翠環繞,笑語喧闐,恍若瑤台仙會。章仇兼瓊高踞主位,目光灼灼盯著入口。當柳氏一身縞素,如一片初雪悄然飄入這錦繡堆中時,滿堂珠光寶氣仿佛瞬間黯淡。她未施脂粉,不著釵環,通身隻有那件洗得發白的素衣,卻如皎月破雲,清輝逼人。喧囂的大廳驟然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黏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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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仇兼瓊心頭那把邪火猛地一竄,幾乎按捺不住。他強作笑容,聲音卻冷硬如鐵:“柳娘子姍姍來遲,又作此素服……莫非是瞧不起本官這場薄宴,故意觸這喜慶之黴頭?”話語如刀,直指柳氏。
柳氏孤身立於華堂中央,如寒潭孤鶴。想起盧生臨別時的從容,她心中竟奇異地生出一股勇氣。她微微抬首,聲音清亮,不高卻字字清晰:“妾身新寡,重孝在身,豈敢以華服彩飾褻瀆亡夫?今日赴宴,所恃者非羅衣錦繡,唯舅父盧公所贈一件素衣耳。舅父言道,素衣勝彩衣,足可登堂入室,見禮於方鎮。妾身信舅父,故敢素服而來。”
“盧生?”章仇兼瓊眉頭一擰,想起清晨那乘騾破圍的詭異一幕,心頭莫名一悸,邪火竟被生生壓下半截。他盯著柳氏身上那件毫不起眼的素衣,又環視滿堂驚疑不定的目光,忽然覺得這女子的平靜之下,似有深不可測的依仗。強占之心仍在翻騰,可那盧生的影子,連同這件古怪的素衣,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橫亙眼前。他臉色陰晴不定,最終隻是從鼻孔裏重重哼出一聲,拂袖道:“罷了!入席吧!”
那場盛宴,章仇兼瓊食不知味。滿目珍饈,皆不如堂下那抹素白刺眼。柳氏低眉順目,安靜進食,仿佛一件活著的玉雕,周身散發著一種不容褻瀆的清冷之氣。章仇兼瓊幾次想借酒發難,目光觸及那身素衣,便覺一股無形的寒意阻隔,竟始終未能再近一步。
宴終人散,柳氏安然返回盧生宅邸。推開門,庭院寂寂,唯餘那頭青騾在槽邊悠閑嚼著草料。盧生,連同他簡單的行囊,已如朝露般消失無蹤。案幾上留有一方素箋,墨跡清峻:
素衣已渡風波惡,
青騾當歸雲外山。
珍重。
柳氏手撫身上素衣,粗糲的布料摩挲著指尖,卻傳來奇異的暖意與力量。她望向窗外青城山縹緲的輪廓,恍然徹悟:盧舅父贈她的,何止是一件蔽體之衣?這素樸無華的一襲布衫,竟成了護她渡劫的寶筏。
4、仙騾指路
章仇兼瓊立在益州官衙高階之上,望著空空如也的長街盡頭,隻覺一股邪火在胸中翻騰。百騎精兵竟攔不住一個騎青騾的盧生!那青騾四蹄踏過石板,輕巧得如同踩著雲絮,盧生端坐其上,袍袖飄拂間,森嚴的包圍圈竟如薄紙般被穿透。章仇兼瓊握緊了拳頭,骨節發白——好一個盧生,你到底是人是鬼?那柳氏,他誌在必得的柳氏,竟被這樣生生帶離了他的掌心!
一連數日,益州府衙如烏雲壓頂。衙役們戰戰兢兢,唯恐觸怒了這位麵色鐵青的方鎮大員。章仇兼瓊廣布眼線,撒下天羅地網,誓要揪出那盧生的根底。終於,一絲微光透入迷霧。草市藥鋪的老掌櫃在堂下抖抖索索稟報:“前些日子,確有兩個生麵孔來鋪裏配藥,口稱是‘王老’所遣。小人不敢隱瞞,那兩人……今日又來了!”
章仇兼瓊眼中精光爆射,猛地站起:“人在何處?速速帶來!”
少頃,兩個布衣漢子被引入堂中,形容樸實,眼神卻沉靜得異乎尋常。章仇兼瓊強壓急迫,沉聲問道:“爾等口中的‘王老’,現在何處?”
二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拱手道:“王老隱居山野,不喜俗務。大人若執意要見,請遣一二信使隨我等入山,或可引見。”
章仇兼瓊哪肯放過,當即點了幾名精幹心腹衙吏,換上便裝,命其緊隨二人入山。一行人離開益州城喧囂,直入青城山深處。山徑愈走愈幽,林木蔽日,猿啼鳥鳴。不知攀爬了多久,轉過一道飛瀑流泉,眼前豁然開朗——幾間極尋常的茅草屋靜臥穀地,柴扉半掩,籬笆疏落。若非那兩個漢子停步示意,衙吏們幾乎要錯過這隱於綠意中的所在。
為首衙吏整肅衣冠,深吸一口氣,上前推開柴扉。隻見院中一張粗糙木幾,一位老者正倚幾閉目養神。他須發皆白如霜雪,臉上溝壑縱橫,仿佛刻滿了山中歲月。衙吏們心頭一凜,此人雖衣著簡樸如老農,那份沉靜氣度卻令人不敢逼視。衙吏不敢怠慢,立刻展開章仇兼瓊親筆書寫的奏章副本,恭敬宣讀,並委婉傳達了大帥殷切求見之意。
王老眼皮微抬,目光似古井無波,掠過衙吏手中的文書,唇角竟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哼,定是那張果小兒多嘴!”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在眾人心上,“罷了。既如此,你等回去告訴章仇,讓他先將這奏章快馬送入京師。至於老夫……”他頓了頓,望向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巒,“老夫隨後自會赴京,不必勞煩驛站車馬。”
衙吏們帶著這似允非允的回話,匆匆下山複命。章仇兼瓊雖滿腹狐疑,但聽王老竟肯入京,已是意外之喜,哪敢不從?即刻以八百裏加急,將那奏章飛送長安。
誰也沒想到,那奏章的驛馬剛衝入長安銀台門,塵土尚未落定,另一騎青騾竟也悠悠然踱進了城門。騾背上,正是那位青城山中的白發王老!消息如插翅般飛入大明宮,玄宗皇帝李隆基正為求仙訪道心切,聞之大喜過望,立刻宣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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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之上,沉香嫋嫋。玄宗端坐龍椅,目光灼灼地打量著階下這位山野老叟。侍立禦座旁的張果老,此刻卻如芒刺在背。當王老目光淡淡掃來時,這位名動天下的老神仙竟渾身一顫,慌忙趨前幾步,對著王老“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拜下去!
滿殿寂靜,落針可聞。玄宗與群臣皆目瞪口呆。隻見王老微微皺眉,對著伏地的張果老輕斥道:“你這小子!既知老夫行蹤,緣何不徑直告知陛下,倒惹得他大費周章,派人千裏迢迢擾我清修?”
張果老額頭緊貼冰冷金磚,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仙伯在上,小仙……小仙豈敢妄言仙蹤?天機玄妙,非仙伯親至,不足以明示聖聽啊!”他姿態之恭謹,言語之敬畏,全然不見平日半分遊戲風塵之態。
王老不再看他,轉向龍椅上驚疑不定的玄宗,聲音平緩如山中流泉:“陛下所求,吾已知曉。然大道玄微,強求不得。今日入宮,非為傳法,實為解一樁塵緣。”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宮闕,望向遙遠的巴山蜀水,“益州章仇之困,亦是其執念所生。柳氏自有其命數,何須強取?素衣可護其身,青騾可渡其劫,足矣。”
言罷,王老對著禦座略一頷首,轉身便走。那青騾不知何時已悄然候在殿外丹墀之下。王老翻身而上,青騾輕嘶一聲,四蹄騰挪,竟不疾不徐地踏著虛空般,徑直穿過巍峨宮門,身影融入長安城上空的流雲之中,轉瞬不見蹤影。
張果老這才剛從地上爬起,對著王老消失的方向,又深深作了一揖,額上冷汗涔涔而下。玄宗望著空蕩蕩的殿門,又看看驚魂未定的張果老,心中波瀾起伏。他想起章仇奏章中所述,那件護得柳氏周全的粗布素衣,那匹踏破重圍的青騾。
此刻方知,那青騾所載,原是如此人物。章仇兼瓊在益州權勢滔天,欲得之物,少有落空。他機關算盡,甚至動用軍馬圍捕,索求不過一女子。王老遠在深山,不爭不搶,隻遣一襲素衣、一頭青騾,便輕輕巧巧化解了一場禍事。這仙騾踏雲而去,蹄聲仿佛還在宮闕間隱隱回響——它踏碎的,豈止是章仇的百騎圍困?更是世人心中那點強求妄念的迷障。原來真正的仙緣,不在高天雲外,恰在順其自然、護持弱小的平常一念之間。那青騾踏過的路,凡塵中無人可見,卻已為癡纏的心指明了歸處:放手處,方得自在天。
5、金屑冷
吳郡蔣生,年少棄家,隱入四明山霧深處。十年間守著丹爐,薪火不熄,眼底熬出血絲,隻想煉出那脫胎換骨的神丹。爐灰積了數尺,丹砂耗去幾籮筐,爐膛卻始終冷寂如墳。
一日他雲遊荊門,市集喧嚷處,見一乞丐蜷在雪泥裏。那人渾身潰爛流膿,薄衫破如蛛網,凍得牙齒磕碰作響,連呻吟的氣力也無。蔣生心頭一刺,解下自己半舊的裘袍,裹住那瑟縮的軀體,又將人帶回客棧。“姓甚名誰?家在何處?”蔣生問。
乞丐喉嚨裏滾出嘶啞氣聲:“楚人……章全素。家在南昌,原有幾百畝薄田……遭了饑荒,流落荊江快十年了……田歸了官,人成了廢人。”他抬眼,渾濁眸子裏映著蔣生清瘦的臉,“求恩人……收留幾日殘命。”
蔣生歎口氣,將這“章全素”帶回了四明山草廬。初時幾分憐憫,很快被焦躁取代。章全素白日裏鼾聲如雷,劈柴挑水一概不理。蔣生煉丹受挫,爐火映著他鐵青的臉,回身瞥見章全素歪在草堆酣睡,心頭無名火轟然騰起。他抄起藤條,狠狠抽在那佝僂的背脊上:“養你這懶骨何用!”章全素痛得蜷縮,卻不辯駁,隻把臉更深地埋進草裏。鞭影在陋室中呼嘯,爐火明明滅滅,映著施暴者扭曲的麵孔和受難者沉默的蜷縮。
一日,丹爐再次噴出嗆人黑煙。蔣生頹然跌坐,望著案頭一方伴他多年的石硯,心灰如死。章全素不知何時醒了,拖著傷軀挪近,聲音竟異常平靜:“先生求仙十年,可知仙丹妙處?服之骨肉化金,自得長生。”他枯指忽地指向那方石硯,“先生的神丹,能點化此硯為真金麽?若能,我章全素便認先生真有道行!”
蔣生聞言暴怒,一把揪起章全素衣領:“醃臢乞丐,也敢譏我道術?”拳頭眼看要落下,章全素卻猛地抬眼。那渾濁瞳仁深處,驟然掠過一絲洞悉萬物的清光。蔣生心頭莫名一悸,竟僵在半空。
章全素掙脫他,緩步至石硯前。伸出汙穢不堪的手指,輕輕一點硯心。奇跡驟生——青黑石硯自中心處暈開一片熔金之色,如活水般迅速蔓延!須臾之間,一方沉甸甸、光燦燦的金硯赫然呈現案頭,映得滿室草廬粲然生輝!
蔣生如遭雷擊,撲通跪倒,渾身抖如篩糠:“仙……仙師!弟子有眼無珠……”額頭重重磕在冰冷泥地上,再不敢抬起。
章全素俯視著他,聲音再無半分卑微,清越如玉石相擊:“汝十年煉丹,可知爐中燒的是何物?是汝心頭一點未泯的善念!風雪荊門,你解裘相贈,那一刻善念如星火,本可燎原。可惜,”他歎息一聲,那歎息仿佛裹挾著山中千年的寒霧,“你將其投入了貪妄爐膛,反用戾氣日日鞭撻。善火微弱,怎敵得過你心頭冰封的執念與暴戾?”
言畢,章全素廣袖一拂,那方剛點化的金硯竟寸寸龜裂,簌簌化為齏粉,金屑如塵,冰冷地灑落蔣生匍匐的肩頭和散亂的發間。金粉沾膚,竟寒徹骨髓。
“大道忌巧,至真在樸。”章全素的聲音如從雲端傳來,“執著金石外相,不如守拙存心。”語聲嫋嫋散盡,草廬中唯餘蔣生一人。他顫抖著捧起一撮金屑,那曾象征長生不滅的璀璨之物,此刻躺在掌心,隻餘沉甸甸的冰冷與死寂。
後來,四明山的爐火徹底熄了。蔣生死在一個雪夜,僵冷的手還緊攥著幾粒未能化盡的丹砂。山風嗚咽著穿過空廬,卷起地上零星金粉,宛如當年草芥般飄飛的齏塵。
那金硯化粉的寒夜,已道盡人間至理:執念如火,可鍛金亦能焚心。蔣生解裘一刻的微光,本是仙緣真種;可歎他十年丹火,煉化了善念,熬幹了慈悲。爐中燒的從來不是丹砂,是人心的溫度;金屑再燦,暖不了道心成灰的徹骨之寒。大道不在雲端丹鼎,而在雪地贈衣時掌心那一霎的溫熱——那才是渡人渡己,真正的不朽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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