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神仙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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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金燼寒
    長安城外,延平門三裏,幾間瓦屋臥在荒徑盡頭。炊煙嫋嫋,是裴家三兄弟熬的薄粥。家徒四壁,可門前石墩卻磨得油亮——過路的、討水的、借宿的,總能在此得一碗熱湯,半席草鋪。兄弟三人孝悌聞名,雖布衣短褐,眉宇間卻自有溫厚氣度。
    一日薄暮,有位老人叩門求水。他衣衫敝舊,顏色卻奇異地泛著青灰,似蒙了一層久年的塵光。裴大恭敬奉上粗陶碗,清水映著老人枯井般的眼。“老丈何處營生?”裴大問。
    “賣些藥草,糊口而已。”老人聲音沙啞,如秋風刮過空竹管。再問姓氏來曆,老人隻搖頭:“浮萍聚散,何必留名。”自那日起,他便成了裴家柴房常客。兄弟三人待他如自家長輩,一碗粥勻半碗,一床被讓半邊,經年累月,毫無怠色。
    寒來暑往,轉眼數年。一日大雪封門,老人倚在灶膛邊烤火,火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觀君兄弟,清貧至此,卻能恭敬待客,數年如一日,實乃厚德長者。”他枯枝般的手指向門外白茫茫的天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老朽受惠日久,當為君備數年之蓄。”
    裴大連連擺手:“老丈言重!粗茶淡飯,何足掛齒……”老人卻已顫巍巍起身,吩咐裴二取幾斤炭來。就在堂屋泥地上,他掘出淺坑為爐,引燃炭火。待青煙散盡,炭塊燒得正紅,他又令裴三取幾枚指頭大小的碎瓦殘磚,投入爐心。
    烈焰舔舐,碎磚漸成熾白。老人從懷中摸索良久,取出一個油紙小包,抖落些許灰白藥粉,撒向爐中。霎時間,嗤啦一聲銳響,一股妖異的紫煙騰空而起,盤旋如活蛇!滿屋異香撲鼻,眾人欲醉。兄弟三人掩鼻後退,目瞪口呆。
    紫煙漸散,爐火已熄。老人用火鉗撥開灰燼——那幾枚碎磚瓦礫,竟已凝作一整塊赤金,沉甸甸臥在餘溫未散的炭灰裏,映得滿室生輝!老人用破布裹了金塊,塞入裴大手中:“此金成色,足抵尋常黃金雙倍。儉省些,夠你兄弟數年吃穿了。”
    裴大捧著那猶帶灼燙的金塊,隻覺一股寒氣從掌心直竄脊梁。金子沉得墜手,那冰冷的觸感卻仿佛灼傷了他的皮肉。“老丈!這如何使得……”他惶然抬頭,灶膛邊卻隻剩一截將熄的柴火,劈啪輕響。門扉微敞,風雪灌入,哪裏還有老人的影子?唯餘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異藥香,固執地纏繞在清寒的空氣裏,久久不散。
    兄弟三人守著那爐冷灰與一塊赤金,相對默然。窗外的風雪更緊了,撲打著薄薄的窗紙。那金塊在案上幽幽地亮著,像一隻沉默而灼燙的眼睛。裴大終於緩緩起身,將金子用舊布層層裹好,深深藏入米缸底層。藏起的,何止是一塊點化的黃金?更是對人心幽微處一道無聲的叩問。
    此後經年,裴家日子依舊清苦如昨。缸底那塊黃金,始終未曾動用。他們依然為路人捧出熱水,為貧者勻出薄粥。隻是偶有夜深人靜,裴大添柴時,恍惚又見爐膛紫煙升騰,藥香彌漫,那老人枯井般的眼,仿佛仍在火光深處靜靜注視。富貴點石可得,而一顆溫厚如初、貧賤不移的心,才是真正的點金之秘——它比任何金石更沉,也比任何爐火更暖,足以照透漫長歲月裏的每一寸清寒。
    2 、艾燼龍淵
    大唐貞元年間,南海郡的暑氣濕重粘人。崔煒斜倚在開元寺斑駁的紅牆下,看百戲班子在香火繚繞的庭院裏翻騰喧鬧。中元節的番禺城,珍玩羅列,人聲鼎沸,他卻隻覺一身輕飄如紙。父親崔向,昔日監察禦史,詩名滿長安,最終也隻落得個南海從事的冷職,鬱鬱而終。留給他的,不過一個空空如也的書箱和一身不合時宜的豪俠氣。幾年揮霍,家業流水般散盡,如今棲身佛寺廊下,連這喧囂都隔著層隔世的紗。
    人潮洶湧處,忽起一陣騷動。一個衣衫襤褸的乞食老嫗,被推搡著跌撞而出,“嘩啦”一聲,撞翻了當壚酒肆的一隻碩大酒甕!清冽的酒漿混著陶片四濺。膀大腰圓的店主勃然大怒,蒲扇般的手掌揚起,眼看就要摑在那枯瘦如柴的脊背上。
    “住手!”崔煒不知哪來的力氣,排開人群擠了進去。他擋在老嫗身前,那店主見他雖衣著半舊,眉宇間卻自有一股落拓貴氣,高舉的手掌不由頓在半空。“甕錢幾何?”崔煒聲音不高,卻清晰。
    “一緡錢!”店主粗聲道。
    崔煒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唯一還算體麵的半舊青布外衫,苦笑一下,隨即利落地脫下,往案上一拍:“以此相抵,夠否?”那青衫雖舊,料子卻是上好的吳綾。店主一愣,抓過衣衫掂了掂,哼了一聲,算是揭過。人群嗡嗡議論著散去。
    老嫗抬起渾濁的眼,深深看了崔煒一眼,沒有道謝,隻將枯瘦的手探入懷中,摸索半晌,掏出一小束用草繩紮著的幹枯艾草,塞進崔煒手中。那艾草顏色深褐,葉片細瘦蜷曲,散發著一股奇異的、略帶辛辣的草木清氣,與市井酒氣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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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婆子別無所長,唯善灸治贅疣。”老嫗的聲音幹澀如裂帛,“此乃越井岡頂所采艾絨,非同尋常。遇疣贅,燃此一炷,非但病除,更添……”她頓了頓,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更添美豔。郎君收好。”言罷,不待崔煒反應,她已轉身,佝僂的身影如一滴水融入人海,瞬息不見。崔煒握著那束輕飄飄的艾草,隻覺掌心微溫,恍然如夢。
    幾日後的海光寺,香客寥寥。崔煒踱步殿後,見一老僧趺坐誦經,左側耳廓上赫然生著一個鴿卵大小的肉瘤,紫紅油亮,甚是礙眼。他心頭一動,想起懷中那束奇艾。與老僧攀談幾句,便道:“小子或可一試,為大師除此累贅。”老僧半信半疑,卻也點頭應允。
    崔煒取出艾草,搓撚成細條,借佛前長明燈點燃。一縷淡青色、帶著奇異藥香的煙霧嫋嫋升起。艾火輕觸那肉瘤根部,老僧隻覺一絲溫熱入骨,並無痛楚。奇事陡生!那紫紅肉瘤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發黑,不過片刻,“噗”地一聲輕響,如熟透的漿果落地,滾入塵埃!老僧耳廓光潔如初,隻餘一點微紅。
    老僧驚愕難言,撫摸著恢複如常的耳朵,望向崔煒的目光已充滿敬畏。“貧僧身無長物,無以為報。”他合十道,“唯有日日轉誦《大藏真經》,為郎君祈福增壽。另有一言相告,郎君貴氣縈身,然眉宇間隱有血光之兆。城西有一豪紳任翁,昔年亦得貧僧指點迷津,郎君或可前往求助,暫避鋒芒。”
    崔煒心中半信半疑,謝過老僧,揣著剩下的艾草離開了海光寺。任翁之名,番禺城中無人不曉,富甲一方,宅邸深如侯門。他尋至城西那高牆朱門的任府,遞上老僧名帖。門房通報後,竟得任翁親自出迎,禮遇非常。任翁須發皆白,氣度雍容,談及海光寺老僧,言語間甚是恭敬:“大師乃吾救命恩人,恩公所薦,便是貴客。郎君但請寬心住下。”
    任府庭院深深,仆從如雲。崔煒被安置在一處雅致客院,錦衣玉食,恍若隔世。他心中稍安,隻道避過一劫。然而,平靜不過三日。
    是夜,月黑風高。崔煒因白日多飲了幾杯,半夜口渴難耐,起身尋水。客院寂靜,他提著盞小燈,循著記憶往廚房摸去。穿過一道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從未到過的幽深庭院。院中古木參天,黑黢黢的樹影幢幢如鬼魅。他心中微詫,正欲退回,忽聽前方假山石後傳來壓抑的悲泣,夾雜著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私語。
    “……時辰已到……祭品備妥否?”
    “老爺吩咐……萬不可驚動客人……”
    “那崔生血氣旺盛,正合……”
    “血祭”二字如冰錐刺入崔煒耳中!他渾身一僵,手中燈籠險些脫手。借著微弱燈光,他瞥見假山縫隙裏,任翁那張平日慈和的臉,此刻在陰影下竟扭曲得如同羅刹,眼中閃爍著狂熱而殘忍的光芒!崔煒倒吸一口冷氣,哪裏還顧得口渴,轉身便逃!心知唯一的生路便是來時方向。他發足狂奔,衝回客院,撞開房門,抓起隨身攜帶的艾草,也顧不上收拾,撲向那扇緊閉的雕花木窗!情急之下,不知哪來的力氣,他抄起房內一張小幾,狠命砸向窗欞!
    “哢嚓!”木屑飛濺!他像一頭受驚的鹿,從破裂的窗洞中縱身躍出!落地時腳踝劇痛,卻絲毫不敢停留,辨明方向,拔腿便向府外的高牆衝去。身後,任府已被驚動,人聲鼎沸,火把如龍!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任翁嘶啞的吼聲在夜空中炸響。
    前路茫茫,身後是索命的刀光。絕望之際,崔煒腳下一空!一聲驚叫尚在喉頭,整個人已如斷線風箏,直墜下去!耳邊風聲呼嘯,夾雜著追兵在頭頂驟然停步的驚疑咒罵。
    “他娘的,掉枯井裏了!”
    “深不見底!活不了了!回去稟報老爺!”
    咒罵聲和火光漸漸遠去,終至不聞。崔煒隻覺身體不斷下墜,穿過無盡的黑暗,預想中的粉身碎骨並未到來,身下反而傳來厚實鬆軟的觸感,接著是枯枝敗葉斷裂的“哢嚓”聲。巨大的衝擊力讓他五髒六腑都似移了位,劇痛之後,竟是僥幸的喘息。他竟未死! 不知過了多久,一縷微弱的、帶著潮濕泥土氣息的晨光,從極高處的一個小孔洞漏下。崔煒掙紮著坐起,環顧四周,驚得幾乎再次窒息!
    他身處一個巨大得難以想象的洞穴底部,深逾百丈,四壁怪石嶙峋,千姿百態,空洞相連,幽深曲折,仿佛能容納千人。洞中彌漫著濃重的腥甜氣息。目光所及,洞穴中央,赫然盤踞著一條通體瑩白的巨蛇!其身粗若水缸,盤曲如小山,鱗片在微光下泛著玉石般的冷澤,體長不知幾許,蛇首微昂,一對碩大的、金黃色的豎瞳,正靜靜地、無悲無喜地凝視著他!
    崔煒渾身血液都凍住了,牙齒咯咯打顫。他看見巨蛇前方有一個天然形成的巨大石臼,洞頂岩隙間,有乳白色的、粘稠如蜜的汁液緩緩滴落,匯入臼中。白蛇偶爾垂下巨大的頭顱,伸出暗紅的信子,舔舐那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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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人一蛇,在這地底深淵無聲對峙。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崔煒,他忽然福至心靈,猛地匍匐在地,額頭緊貼冰冷潮濕的泥土,顫聲祝禱:“龍王爺在上!小子崔煒,不幸墜落仙府,絕無冒犯之意!萬望龍王爺垂憐,饒小子性命!” 聲音在空曠的洞穴中回蕩。
    那白蛇依舊靜靜凝視著他,金黃的豎瞳深邃如古潭。許久,它微微側了側巨大的頭顱,不再看他,自顧自地繼續舔舐石臼中的玉液。
    崔煒見它並無攻擊之意,驚魂稍定。饑餓感隨即襲來,他大著膽子,學著蛇的樣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石臼邊緣。那汁液散發著奇異的甜香。他掬起一捧,入口清甜甘冽,一股暖流瞬間湧遍四肢百骸,饑餓幹渴頓時全消!果然是仙家之物!
    他稍稍安定,這才有暇仔細打量那白蛇。目光掃過蛇首,猛地一頓!隻見那白蛇巨大的上唇邊緣,竟生著一個碗口大小的暗紅色贅疣!那贅疣表麵凹凸不平,顯然已存在多年,妨礙了它正常舔舐石液,動作顯得頗為笨拙費力。
    崔煒心頭劇震!懷中那束越井岡艾,此刻仿佛有了生命般灼熱起來。老嫗的話在耳邊回響:“遇疣贅,隻一炷耳……” 莫非這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這深不可測的龍穴,這需要救助的神蛇,竟是自己無意間種下的善因結出的果?
    一股奇異的勇氣湧上心頭。他對著白蛇再次叩首:“龍王!小子見您唇上有礙,恰有奇艾,或可為龍王除此煩擾!隻恨……隻恨此地無火!”
    仿佛感應到他的心意。話音剛落,洞穴深處,不知何處飄來一點熒熒碧火,如鬼似魅,悠悠蕩蕩,竟飄至崔煒麵前!他不及細想,急忙取出艾草,引燃一束。艾草遇碧火,“嗤”地一聲燃起,依舊是那奇異的淡青色藥煙嫋嫋升起。
    崔煒深吸一口氣,雙手捧起燃燒的艾柱,一步步走向那巨大的蛇首。白蛇似乎明白他的意圖,非但未顯凶性,反而順從地、緩緩地低下頭顱,將那生著贅疣的巨唇湊近崔煒。它呼出的氣息帶著濃重的腥氣,吹得崔煒幾乎站立不穩。他強抑恐懼,看準那贅疣根部,將燃著的艾火穩穩灸了上去!
    “滋……”微不可聞的輕響。艾煙繚繞中,那巨大的暗紅贅疣迅速變色、幹癟、萎縮!僅僅片刻,隻聽“嗒”的一聲輕響,那困擾白蛇多年的巨大贅疣,竟如熟透的瓜蒂般,脫落在地!創口處光潔平滑,隻餘淡淡紅痕。
    白蛇猛地昂起頭顱,發出一聲低沉而舒暢的嘶鳴!那聲音在洞穴中回蕩,震得石壁嗡嗡作響。它巨大的金色豎瞳中,流露出極為人性化的感激與歡愉。它自由地伸縮著信子,舔舐著恢複如初的唇吻,暢飲石臼中的玉液,動作變得無比流暢輕快。
    崔煒看著這一幕,心中也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激動與欣慰。就在這時,那白蛇巨大的身軀緩緩遊動起來,示意崔煒跟上。它蜿蜒著,向洞穴更幽深黑暗的一角遊去。崔煒不及多想,緊隨其後。
    穿過一道狹窄的石縫,眼前景象豁然開朗!竟是一座巨大無比的地下宮殿!宮殿四壁鑲嵌著無數巨大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如同白晝。殿內空曠,唯有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玉台,台上端坐著一具身著華美古帝王服飾的骸骨!雖隻剩枯骨,但那威嚴的氣勢,依舊撲麵而來。骸骨旁,靜靜地放著一柄造型奇古、劍身狹長、泛著幽冷青光的寶劍。
    白蛇遊至玉台前,巨大的頭顱對著那帝王骸骨恭敬地一點,又轉向崔煒,用吻部輕輕觸碰了一下玉台邊緣。
    “這……是讓我取走此劍?”崔煒試探著問。
    白蛇微微頷首。
    崔煒不再猶豫,上前幾步,對著帝王骸骨深深三拜:“晚輩崔煒,誤入仙府,蒙神蛇指引,獲賜神兵,感激不盡!他日若有機緣,必當奉還!” 說罷,伸手握住了那柄古劍的劍柄。入手冰涼,卻有一股奇異的暖流順著手臂湧入體內。劍身輕顫,發出低沉的龍吟。
    就在崔煒握住寶劍的瞬間,整個地宮仿佛活了過來!四壁的夜明珠光芒大盛,地底傳來隆隆的悶響。白蛇發出一聲悠長的嘶鳴,巨大的身軀開始遊動,引領著崔煒,向著地宮另一端疾行!
    地麵在震動,碎石簌簌落下。崔煒心知此地不宜久留,緊握寶劍,跟著白蛇狂奔。穿過一道道宏偉卻殘破的石門、崩塌的回廊,眼前竟出現一條奔騰咆哮的地下暗河!河水黝黑,深不可測,水聲震耳欲聾。
    白蛇在河邊停下,對著湍急的河水,發出急促的嘶鳴。崔煒正自驚疑,隻見那白蛇猛地一甩尾,巨大的蛇尾抽在岸邊一塊突兀的礁石上。礁石應聲而裂,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水道!
    “吼——!” 白蛇對著崔煒發出催促的低吼,金黃的豎瞳緊盯著他。
    崔煒明白了它的意思。他不再猶豫,對著白蛇深深一揖:“龍王再造之恩,崔煒永世不忘!” 隨即縱身躍入那洶湧冰冷的暗河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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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骨的寒冷瞬間包裹全身,巨大的水流裹挾著他向下衝去。他死死抱著那柄古劍,任憑身體在黑暗中翻滾沉浮。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快要窒息之際,前方陡然出現一片朦朧的光亮!他奮力向上掙紮,猛地衝破了水麵!
    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腑!他貪婪地呼吸著,發現自己身處一條寬闊的河流中,兩岸青山隱隱,竟是人間景象!他掙紮著爬上岸邊,精疲力竭地癱倒在草地上,懷中的古劍在陽光下閃爍著幽冷的青光。
    喘息未定,忽聞笑語盈盈。崔煒抬頭望去,隻見不遠處河岸上,三位身著鮮豔羅裙的少女正在浣紗嬉戲。她們容貌秀麗,衣飾華美,不似尋常村姑。
    少女們也發現了他,驚訝地看著這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卻手持古劍的陌生男子。其中一位年長些的少女上前施禮道:“郎君從何而來?何以至此?”
    崔煒掙紮起身,還禮道:“在下崔煒,自番禺來,遭逢奇遇,落水漂流至此。敢問小娘子,此乃何地?”
    少女掩口輕笑:“此乃南越國故地,我等奉玉京子夫人之命,在此迎候貴客多時了。”
    “玉京子夫人?”崔煒茫然。
    “正是。”少女笑道,“夫人言道,今日有貴客持故主信物前來,特命我等相迎。郎君手中寶劍,可是得自龍穴?” 她目光落在崔煒手中的古劍上,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崔煒心中驚疑更甚,這地底奇遇竟似早已為人所知?他隻得點頭稱是。
    少女們相視一笑:“如此,便請郎君隨我等前往,夫人久候了。” 她們引著崔煒,沿著河岸向上遊行去。約莫走了三四裏,眼前豁然開朗,一片茂盛的竹林掩映下,露出一座清雅別致的莊園。竹籬茅舍,小橋流水,仙氣氤氳。
    進入莊內,正廳之中,一位素衣女子端坐主位。她約莫三十許人,容色清麗絕倫,氣質高華出塵,眉宇間卻帶著一絲閱盡滄桑的沉靜。她目光落在崔煒手中的古劍上,眼中泛起複雜難明的波瀾,有追憶,有悵惘,最終化為一聲輕歎。
    “崔郎君請坐。”女子聲音溫潤如玉,“此劍名‘龍淵’,乃我故主南越王趙佗貼身佩劍。妾身玉京子,昔日曾侍奉王側。” 她目光悠悠,仿佛穿透了千年歲月,“郎君既能入龍穴,得神蛇指引,取此寶劍,便是與我等有緣。”
    崔煒這才恍然,原來那地宮中的帝王骸骨,竟是南越武王趙佗!他連忙起身,恭敬地雙手奉上寶劍:“既是故主遺物,晚輩不敢據有,理當歸還夫人。”
    玉京子卻微微搖頭,示意他坐下:“寶劍有靈,自擇其主。郎君既得神蛇認可,持此劍出穴,便是天意。此劍贈與郎君,望郎君持之衛道,不負神兵。”
    崔煒推辭不得,隻得再次拜謝收下。玉京子命侍女奉上香茗果品,皆是人間罕有的珍味。崔煒在地底多日,早已饑腸轆轆,也不客氣,飽餐一頓。席間,玉京子詢問他墜入龍穴的經過,崔煒詳細道來,講到灸治蛇疣、得劍脫困,玉京子聽得頻頻點頭,眼中異彩連連。
    “神蛇乃龍穴之靈,守護王陵數千載。郎君一念之仁,解其困厄,結此善緣,亦是福報。”玉京子微笑道,“郎君可知那任翁為何要加害於你?”
    崔煒茫然搖頭。
    “那任翁,本名任囂,”玉京子神色轉冷,“乃是秦末南海尉任囂之後。其祖當年助趙佗王割據嶺南,立下功勞。然其家族傳至今日,早已失了祖德,妄圖以邪術血祭,延年益壽,甚至覬覦王陵秘寶。那海光寺老僧,本是他家供奉的術士,因不忍其惡,才借故點化於你,引你暫避。不想他賊心不死,竟欲以你為祭品!幸得郎君機警,又蒙神蛇護佑,方能脫此大難。”
    崔煒聽得心驚肉跳,方知那看似慈祥的任翁,竟是如此包藏禍心!
    正談話間,忽見廳內光線一亮。崔煒下意識抬頭,隻見穹頂之上,不知何時竟透下幾縷清晰的陽光,隱約可見一方小小的孔洞,外麵竟是湛藍的天空,甚至能看見模糊的星辰天漢)!
    “時辰到了。”玉京子微微一笑。
    話音未落,一陣悠揚悅耳的鈴聲自空中傳來。崔煒循聲望去,隻見一頭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山羊,竟腳踏虛空,自那穹頂孔洞處冉冉而降!羊背上端坐著一位峨冠博帶、麵容古拙的官員,手持一支碩大的玉筆,腰間係著一個青翠欲滴的竹筒。
    白羊穩穩落在廳中。那官員翻身下羊,對著玉京子躬身行禮,神態恭敬:“玉京夫人,下官奉天帝敕命,傳諭人間。” 說罷,解下腰間青竹筒,雙手奉上。
    玉京子示意侍女接過,取出竹筒內一卷帛書,展開後,由侍女朗聲宣讀:“敕曰:廣州刺史徐紳,歿於任所。著安南都護趙昌,即日赴任廣州刺史,充替其職。”
    宣讀完畢,玉京子命侍女取來玉杯,斟滿瓊漿,親自敬與那官員:“羊城使者辛苦。這位崔郎君欲歸番禺,煩請使者順路攜他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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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被稱為羊城使者的官員接過玉杯一飲而盡,爽快應道:“夫人吩咐,敢不從命。” 他轉向崔煒,仔細打量一番,忽而笑道:“崔郎君,他日富貴還鄉,莫忘在城中為下官修葺祠宇,備下薄酒相酬啊!” 雖是玩笑口吻,眼神卻頗為認真。
    崔煒連忙躬身應道:“使者大恩,崔煒銘記於心,他日必當厚報!”
    玉京子頷首,又對崔煒道:“郎君歸去,前路尚有波折。皇帝指天帝)有敕,特賜郎君國寶‘陽燧珠’一枚。”她示意侍女捧上一個雕琢精美的白玉函。打開玉函,刹那間光華滿室!一枚鴿卵大小、通體渾圓、色澤溫潤如羊脂、內部卻仿佛蘊藏著一團跳躍日光的寶珠呈現在崔煒眼前!
    “此珠乃聚日精月華所成,妙用無窮。郎君攜之歸返,路遇胡商,可售此珠,當得十萬緡之資,足可安身立命。”玉京子將玉函合上,遞給崔煒。
    崔煒雙手接過,隻覺玉函溫潤,內中寶珠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動。他心中感激又惶恐,伏地叩首:“夫人!崔煒何德何能?不曾朝謁天帝,亦非貴戚宗親,何敢受此厚賜?”
    玉京子將他扶起,溫言道:“郎君不必推辭。你能入龍穴,救神蛇,取寶劍,得脫大難,此皆緣法。神蛇即龍穴之靈,亦是天帝使者。你救它脫困,功德無量,此珠乃天帝酬功之賜,受之無愧。去吧,使者會送你回人間。”
    崔煒再拜謝恩。羊城使者牽過那頭,神異的白羊,示意崔煒上羊。崔煒抱著玉函和龍淵劍,忐忑地跨上羊背。那白羊四蹄一蹬,竟如踩在無形的階梯上,載著崔煒,冉冉升起,向著穹頂那透光的孔洞飛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下方玉京子夫人和侍女們的身影越來越小。穿過那孔洞的瞬間,崔煒隻覺眼前強光刺目,下意識閉眼。再睜開時,已腳踏實地。環顧四周,竟是番禺城外熟悉的江岸!江水滔滔,陽光明媚,人聲隱約可聞。那頭神異的白羊與羊城使者,早已不見蹤影,仿佛從未出現過。
    崔煒恍如隔世,懷中溫潤的玉函和手中沉甸甸的龍淵劍,是那場奇遇唯一的證物。他定了定神,辨認方向,向城中走去。
    剛入城門,便被一隊鮮衣怒馬的差役攔住盤查。為首一人喝道:“新任刺史趙昌大人已到任,嚴查過往行人!你是何人?懷中何物?”
    崔煒心念電轉,取出玉函,打開一條縫隙。那陽燧珠的溫潤寶光頓時傾瀉而出!差役們何曾見過如此異寶,頓時目眩神迷,連呼“寶物!寶物!”不敢怠慢,急忙引著崔煒前往府衙。
    新任廣州刺史趙昌,乃是一位氣度威嚴的中年官員。他見崔煒布衣卻氣度不凡,又見那光華內蘊的陽燧珠,心中已自驚異。崔煒隻簡略言道自己乃番禺人士,偶得異寶,願獻與使君。
    趙昌把玩著寶珠,越看越愛,問道:“此珠價值連城,爾欲何求?”
    崔煒躬身道:“不敢求厚賞。隻求大人允準一事。小子崔煒,欲重修城西開元古寺,以報佛恩,並祈一方平安。”
    趙昌聞言,大為讚許:“善哉!此乃功德無量之舉!本官準了!另賜你十萬緡錢,充作修寺之資!” 他當即命人取錢。很快,整整十萬錠銅錢堆滿了府衙偏廳一角。
    消息傳出,番禺轟動。崔煒散盡十萬緡,招募能工巧匠,采買良材美木,親自監工,重修開元寺。數月之後,一座比舊日更加宏偉莊嚴的佛寺拔地而起,金碧輝煌,梵音繚繞。崔煒又將剩餘資財,在城中購置了一處雅致院落,定居下來。他謹記羊城使者之言,在城中尋訪,果然在城隍廟旁找到一座破敗的“羊城使者祠”。他斥資重修祠宇,重塑金身,四時供奉香火酒醴,虔誠禮拜。
    日子漸漸歸於平靜。一日,崔煒正在院中擦拭那柄龍淵古劍,忽有仆役來報,門外有一波斯胡商求見。
    胡商須發卷曲,深目高鼻,身著錦繡,帶著濃重的異域香料氣息。他見到崔煒,恭敬行禮,目光卻熱切地落在崔煒腰間——那裏懸著一塊崔煒用邊角料琢磨的、拇指大小、散發著溫潤光澤的玉佩。
    “尊敬的閣下,”胡商操著生硬的漢話,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小人遠道而來,專為尋寶。閣下腰間這塊玉,光華內蘊,絕非凡品!小人願出十萬緡,購下此玉,不知閣下可否割愛?”
    崔煒一愣,隨即失笑。他解下那塊玉佩,隻是普通的羊脂玉邊角料,雖溫潤,卻遠不及陽燧珠之萬一。胡商竟願出十萬緡?他猛然想起玉京子夫人所言:“當有胡人具十萬緡而易之。” 原來應在此處!他贈給趙昌的是真正的陽燧珠,而這塊玉佩,不過是沾染了寶珠餘韻的凡物。胡商慧眼識寶氣,卻錯認了載體。
    崔煒心中澄明,也不點破。他隨手將玉佩遞給胡商:“相遇是緣,此玉便贈與客商,分文不取。”
    胡商愕然,隨即大喜過望,千恩萬謝,捧著玉佩如獲至寶般離去。崔煒立於庭中,夕陽的餘暉灑在他身上,也灑在靜靜躺在劍架上的龍淵古劍上。劍身幽光流轉,仿佛映照著他這一路的跌宕起伏。
    他想起那束越井岡艾,想起枯井下的白蛇,想起玉京子夫人沉靜的眼眸,想起羊城使者乘羊而降的神異……一切始於佛寺前那一念不忍的善舉,終於此刻庭前的清風朗月。
    崔煒輕輕撫過冰涼的劍脊,望向遠方暮色中的開元寺飛簷。他最終並未擁有那價值連城的陽燧珠,也未揮動那柄可斬妖邪的龍淵劍去博取功名。他隻是重修了一座廟,供奉了一位神,贈出了一塊玉。
    原來真正的珍寶,從來不是握在掌中的明珠利刃,而是跌入深淵時仍不熄滅的善念微光,是穿過幽暗後心中長存的那份清明與慈悲。這微光或許微弱,卻能點燃神蛇眼中的暖意,能照亮歸途,更能在這浩渺紅塵中,為自己、也為他人,辟出一條通往安寧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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