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神仙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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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成真人
開元末年,一個內侍官自嶺南返回長安。行至金天廟,他依禮焚香祝禱完畢,見巫祝垂首侍立,忽起玩心,笑問:“你家大王可在殿中?”
巫祝眼皮未抬,隻答:“不在。”
內侍官奇道:“哦?大王貴體何往?”
“親至關外三十裏,迎成真人去了。”巫祝聲音平平。
內侍官心頭一跳,即刻命人飛馬馳至關口守候。不多時,果見一道人自關外踽踽行來,粗布道袍磨得發白,肩上布袋打著補丁。一問姓氏,正是姓成。內侍官如獲至寶,恭敬將道人迎入館驛,又殷勤備下驛馬,一路護送回長安,密奏天子。
玄宗聞報,深以為異,召道人入宮,安置蓬萊院中。此後數月,皇帝屢次降詔垂詢,道人卻始終垂目默坐,如泥塑木雕,隻偶爾摩挲腰間布袋——縱有萬乘之尊叩問玄機,他也隻字不言,僅存一副沉靜本真的拙樸氣象。
半年後,道人忽向皇帝叩首,隻求歸山。玄宗見他終無所言,便也允了。於是道人依舊負起他那灰撲撲的布袋,從深宮大殿的階前緩步而出,穿過朱門玉戶,身影漸漸隱入長安街市的尋常煙塵裏。殿外侍從們瞧著這寒酸背影,無不掩口訕笑。
次日,宮人灑掃蓬萊院,為迎下一位貴客而更換帷幔。當舊幔卸下,粉壁赫然露出兩行墨字,如墨色溪流蜿蜒:“蜀路南行,燕師北逝……”筆意蒼茫孤峭,仿佛風煙過境,字跡深處似乎有未盡的玄音。
眾人霎時噤聲,殿宇陷入一片幽深的沉寂。原來這半載無聲的枯坐,竟是一道被眾人訕笑中錯過的、深不可測的謎題。真樸無言處,卻自有天風海雨的回響;當我們在追逐什麽時,真正重要的東西,或許正沉默地裝在那隻不起眼的布袋裏。
2、柏葉仙
長安城裏的田家,世代簪纓,田鸞這一輩更是潑天的富貴。可這富貴裏頭,浸滿了哀音——他上頭五個兄弟,竟沒有一個活過三十歲這道坎。輪到田鸞二十五歲這年,母親日日垂淚,他自己也感到那無形的催命符就懸在頭頂,寒浸骨髓。
長生之術,像暗夜裏一點飄搖的螢火。田鸞舍了朱門繡戶,一頭紮進莽莽華山。在山下幾十裏處,竟真遇見一位黃冠道士自雲深處徐步而來。田鸞如見真佛,倒身下拜,哀懇求生之道。
那道士卻不言語,隻抬眼向道旁一株蒼翠古柏遙遙一指:“長生藥?何必遠求?但看你心誌堅否罷了。”說罷,身影已隱入薄霧嵐煙。
田鸞如遭棒喝,倉皇翻閱所攜仙方。忽見一行小字:“側柏葉,久服不已,可致長生。”他眼中驟然燃起兩簇火,仿佛絕境裏窺見天光。
自此,田家後院鋪開一席又一席翠柏葉,曝曬在長安幹燥的日頭下。碾碎的翠末入了青瓷碗,田鸞屏息凝神,一飲而盡。初時兩月,隻覺心頭如悶著個小火爐,烘得人煩躁不安。田鸞隻當是脫胎換骨的必經劫難,眉頭都不皺一下。
兩年光景流轉,那“火爐”卻燒成了煉獄。田鸞頭痛如裂,整顆頭顱似要爆開,更可怕的是周身皮肉,竟鼓出無數毒瘡,膿血淋漓。母親撫著他滾燙如炭的額頭,淚如泉湧:“兒啊,原盼你延年,豈料這草木倒成了催命符!”田鸞緊閉雙眼,隻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藥……不能停……”他顫抖的手依舊摸索著藥碗,將那苦澀的綠末灌入喉中。
七八年酷刑般的煎熬過去,那“火”已徹底將他吞噬。田鸞蜷在臥榻,通體灼紅如烙鐵,散發出駭人的高熱,連最親近的仆婦都無法近身侍奉。整個院落彌漫著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柏葉清氣,仿佛他整個人已從內裏被這草木精魂徹底熬煮過。
一日深夜,田鸞周身熾焰忽如潮水退去,一種奇異的清涼自骨髓深處緩緩滲出。他昏昏沉沉睜開眼,竟覺神思從未有過的空明澄澈,仿佛體內淤積多年的沉屙毒熱,連同那附骨之蛆般的恐懼,都被一把無形的大火燒盡了。他掙紮著挪到窗邊,推開沉重的雕花木欞。庭院裏那株百年老柏,在溶溶月色下舒展著蒼勁的枝椏,每一片葉子都泛著幽微的銀光,靜穆如謎。
田鸞倚著窗,深深吸了一口浸透柏葉清香的夜氣。恍惚間,他觸摸到一種奇異的“輕”,仿佛沉重的肉身枷鎖寸寸斷裂。生死大限的陰影,竟在這萬念俱寂的刹那悄然淡去。
當執著本身成為烈焰焚身的苦藥,那苦苦求索的長生,或許並非藥石可解。田鸞以血肉之軀熬煉草木,最終煉化的,是心頭那點灼穿肺腑的驚怖。原來放下對“生”的執念,生命本身反而透出幽微的恒久之光——如同院中古柏,不爭朝夕,默然向天,自有一段無聲的永恒在年輪裏生長。
3、遇仙記
那年春闈將近,齊映在禮部南院牆根下踱步。細雨濕了青衫,腹中空空,前程未卜,冷意順著脊梁往上爬。忽見一白衣老者策杖而來,身後跟著兩個垂髫小奴,雪白的須發在細雨中閃著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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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早偏西了,郎君還未用飯吧?”老者聲音清朗,全無老態,“寒舍不遠,可願移步?”
齊映窘得耳根發燙,卻見老者已躍上白驢,驢蹄踏著青石板,竟如履雲霧般飄然而去,隻留一個小奴引路。他跟著小奴穿街過巷,直至西市北麵一處靜坊。門庭幽深潔淨,不似凡俗宅邸。半晌,老者含笑迎出,身後婢女魚貫捧來珍饈玉器,滿室流光溢彩。
酒宴設在樓閣之上。銀箸未動,忽聞樓下喧嘩,有人高聲稟報:“酒肆送來今日利錢百千!”老者隻撚須一笑:“小小把戲,不過以藥丸一枚,釀得美酒一甕罷了。”言罷指尖微動,似有銀屑自袖中飄落,一股異香霎時彌漫樓閣。
酒闌人靜,暮色四合。老者送齊映至廊下,目光如炬:“觀郎君骨相清奇,他日是想位極人臣,還是白日飛升?”
齊映心頭巨震。宰相冠冕,紫府雲階,兩座高山沉沉壓在眼前。他垂首默立良久,終是抬眼,聲音微顫:“學生……願為宰相。”
老者聞言大笑,聲震梁塵:“好!明年此時,杏榜題名!此官位是你囊中之物!”隨即命人捧來彩帛數十匹,又附耳低語:“今日之事,不可道與旁人知。有閑時,隻管來坐坐。”
次年放榜,齊映果然高中。此後宦海浮沉,竟真一步步踏上相位,金鑾殿前紫袍玉帶,一時風頭無兩。隻是午夜夢回,他常倚著相府高樓的朱欄,望向西市方向。當年那處靜坊早已換了主人,庭前草木森深,再無白驢蹤跡。
某日散朝,齊映車駕行過西市。暮色裏忽見一個模糊白影,騎著驢子掠過街角,飄然如一片雲。他急令停車追去,隻見市井喧囂,人潮如織,哪裏還有仙蹤?唯有一縷若有似無的酒香,被晚風揉碎了,散入長安城的萬家煙火裏。
多少年後,齊映罷相歸鄉。秋夜獨坐小院,他望著簷角一彎冷月,忽然懂得當年樓頭那一問的重量。仙人指了通天路,他卻親手推開了瓊閣門。原來人這一生最深的機緣,未必是接住飄落眼前的雲梯;而是在看清心底真正所係時,能如自己當日那般,坦然說出一個“願”字——這誠實的一念,竟也照亮了半世宦海沉浮。那匹消失在市聲中的白驢,蹄聲得得,踏碎的不是仙緣,而是人心深處不敢直視的回響。
4、王四郎
洛陽尉王琚打馬過天津橋時,長安的選官之路已耗盡了盤纏,心頭沉甸甸壓著前途未卜的陰雲。細雨斜織,橋下落水嗚咽,天地間一片灰蒙。忽有一人從斜刺裏搶出,撲通跪倒馬前,泥水濺濕了王琚的袍角。
那人布衣草履,形貌粗野,王琚一時愕然。那人抬起頭,臉上溝壑縱橫卻眼神清亮:“叔父,我是四郎啊!”
王琚心頭一刺。四郎?那個幼年隨改嫁母親遠去的侄兒,早已從王家譜牒裏模糊了名字。二十載光陰,隻如斷續的殘夢,哪承想竟在這冷雨橋頭撞見。
“侄兒……流落何處?”王琚喉頭發緊。
四郎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知道叔父入京選官,定要破費。”說著竟從懷裏掏出一物,托在掌心遞來——那是塊雞卵大的赤金,在灰雨裏兀自灼灼,如凝固的雞冠血,又似暗燃的炭火。“此物非常金可比,叔父到長安金市,隻尋一個叫張蓬子的,交予他,能兌二百千錢。”
王琚指尖觸到那金子,一股奇異的溫熱直透筋脈,幾乎燙手。他驚疑更甚:“你這些年……棲身何處?如今又要去哪?”
“先前在王屋山一個洞裏落腳,”四郎說得平淡,仿佛山野棲遲不過是尋常事,“眼下要去峨眉山了。曉得叔父今日過此橋,特來拜見。”雨絲漸密,沾濕了他蓬亂的鬢發。王琚未帶雨具,正欲再問,四郎已拱手作別:“侄兒暫歇在中橋席家店中。”話音未落,身影已隱入橋下漸濃的雨霧裏。
王琚怔了片刻,猛地一抖韁繩。馬蹄踏碎橋麵水窪,濺起一路水花,直撲中橋那家掛著“席”字燈籠的逆旅。他渾身濕透闖進店堂,劈頭便問店家:“方才那位布衣客人何在?”
店家茫然:“小店今日隻住進一位客人,半刻前已冒雨走了。”王琚心頭一沉,直衝所指房間。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隻見狹小鬥室空空蕩蕩,唯有一張窄板床。他伸手一摸,草席上竟真殘留著一團溫熱的凹痕,觸手微燙,仿佛主人剛剛起身。環顧四壁,了無痕跡,隻有窗邊小幾上,靜靜放著一小包東西——是包未及帶走的柏葉,青翠欲滴,散發出山野特有的清苦之氣。
王琚握著那包柏葉立在窗邊。窗外雨簾細密,洛水蒼茫,四郎消失的方向隻剩一片空蒙水色。指尖的柏葉氣息鑽進鼻腔,清冽而執拗,竟壓過了雨水的土腥氣。他低頭看看懷中那枚雞冠金,它沉甸甸地臥著,溫潤的赤色光澤在幽暗室內兀自流轉,恍如一顆被遺落人間、猶帶體溫的心。
後來王琚在長安金市尋到張蓬子,果然兌得巨資,助他打通了仕途關節。可那塊奇金,他始終貼身藏著,未曾再動用分毫。許多個深夜,他摩挲著這溫熱的赤金,總覺那上麵還留著橋頭雨中,一個被遺忘的名字遞來時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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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人間最深的暖意,往往來自那些被我們遺忘的角落。它如這雞冠金,沉默地存在,並不索求銘記;又如四郎的行蹤,如雨線般倏忽隱現,最終斷在風裏。可那一點暖,已足夠穿透半生宦海沉浮的寒涼——提醒我們,這世上總有不期而遇的微光,曾悄然照亮過你某段泥濘的路途,然後它自己歸於寂靜的山林,隻留一點餘溫,讓你在往後歲月裏,每每觸摸,心頭都滾過一陣無聲的驚雷。
5、韋丹遇黑老
禦史韋丹策馬西出長安,官袍上還沾著大明宮早朝的熏香。他半生癡迷仙道,訪遍京中高人,卻總隔著一層霧。這日,一位老道友目光沉沉落在他臉上:“你道心雖堅,可惜骨相未成。徐州有位黑老,或能解你迷津。”
車馬顛簸月餘,徐州城郭在望。韋丹遣人遍尋“黑老”,卻如石沉大海。正焦躁時,一個老衙役遲疑道:“城外五裏瓜園裏倒有個姓陳的,又黑又瘦,窮得叮當響,租半間草棚,給人扛活糊口——大夥都喊他‘黑老’。”
韋丹心頭一沉。瓜園?扛活?他命衙役速去“請”人。兩個時辰後,衙役幾乎是架著個枯瘦老漢回來。那老漢一身破褂沾滿泥點,赤腳草鞋磨穿了底,渾身瑟瑟發抖,撲通跪在驛館石階下:“大人饒命!小民日日刨土種瓜,從不敢作奸犯科啊!”
韋丹整肅衣冠,竟對著這卑微老農,深深一揖倒地。
黑老嚇得往後一縮,枯手亂搖:“折煞小民了!大人快起!”
韋丹執意延請入內,屏退左右,合門閉戶。燭光搖曳中,他對著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再拜懇求:“丹誠心向道,求先生指點。”
黑老縮在椅角,幾乎蜷成一團,聲音細若遊絲:“大人……小民隻會種瓜,糞瓢比筆杆子還熟,哪懂什麽神仙道術?求您放我回去吧,明早還要澆園子……”
韋丹默然良久,隻得長歎一聲,吩咐取來兩匹細絹奉上。黑老卻像被火燙了似的跳開,死活不肯收。僵持到天蒙蒙亮,老漢忽然一骨碌爬起,拔腿就往外衝。韋丹追到院中,隻見那枯瘦身影撞開角門,如脫殼的金蟬,轉眼消失在拂曉的薄霧裏,隻留下滿地淩亂的草鞋印。
韋丹佇立良久,晨風灌滿他寬大的官袍。他緩步踱回空寂的客房,卻見昨夜黑老蜷縮的角落,遺落了一小包東西。解開粗布,竟是一捧曬幹的瓜籽,烏亮飽滿,還沾著一點新鮮的泥土。他拈起一粒,指尖傳來微潤的涼意。
後來韋丹宦海浮沉,位至大夫。每逢案牘勞刑,他總愛拈起一粒烏亮的瓜籽,在掌心摩挲。那點微涼仿佛仍在,提醒他徐州驛館那個荒誕的清晨——他遍尋不著的“道”,不在雲煙繚繞的仙山瓊閣,卻藏在一個瓜農粗糙的掌紋、卑微的驚恐和執意歸還的糞瓢裏。
原來最深的道法,有時就蜷縮在世人所輕賤的塵埃之中。它如這粒烏籽,沉默地埋進泥土,隻待一雙肯俯身觸摸塵埃的手,在某個平凡角落,觸到那點微涼而真實的頓悟。
6、皮牛記
導江邊的馮大亮夫婦,守著間透風的茅屋過活。家裏最值錢的家當,是頭老黃牛,日複一日拖著沉重的石磨,碾碎粗糲的麥粒,也碾出他們活命的口糧。馮大亮心裏揣著點飄渺的念想,但凡有遊方道士路過,總要省下半碗粟米,留人在家歇腳,聽些雲裏霧裏的玄機。妻子隻是歎氣,卻也由他。
一日,老牛終於倒在磨道旁,再也沒能起來。妻子撫著尚有餘溫的牛身,淚珠子斷了線:“往後這磨盤……可怎麽轉?” 馮大亮蹲在牛頭邊,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摸著牛頸上磨禿的毛,喉頭發硬,一個字也吐不出。
恰在此時,那位常來的慈母山道士又到了門前。夫妻倆對著道士,把愁苦一股腦倒出來。道士聽完,眼皮一抬:“牛皮牛角還在?”
“在,在!” 馮大亮忙不迭從柴房角落拖出那卷剝下的皮子,牛角也小心收著。
道士也不多言,取過皮子,粗針麻線一陣鸞縫,竟鼓搗出個牛的大致模樣。又削了四根木棍做腿,一根草繩牢牢係住“牛嘴”。最後,他拍拍那毫無生氣的皮囊:“起!”
怪事發生了。那皮壯的牛,竟真晃晃悠悠站了起來!皮毛雖暗淡無光,骨架卻撐得飽滿,甚至比死前的老牛更顯“精神”。道士叮囑:“這牛不飲不食,晝夜驅使無妨。隻一件——嘴上的繩子,萬萬解不得。”
皮牛套上磨杆,石磨竟輕快無比地轉起來,碾出的米麵比往日還多出幾成。馮大亮夫婦又驚又喜,道士卻已飄然而去。
皮牛成了馮家的命根子。它不知疲倦,默默拉著石磨,一圈又一圈。幾年下來,馮家竟攢下些家底,在村口盤了間小小的酒肆。馮大亮不忘本,酒肆常為過路道人免費供盞清茶,也接濟些落魄的鄉鄰。常有幾個打柴的老叟,收了工便聚到他這裏,喝一碗薄酒。馮大亮從不提錢字,隻默默添酒。
一個悶熱如蒸籠的伏天午後,皮牛在磨房裏拉磨,喘息聲大得出奇,像破風箱在扯,空洞的皮囊起伏劇烈。放牛的小童路過,見這“牛”肋部劇烈抽動,鼻孔處被草繩勒得深陷,不由得心生憐憫:“可憐見的,悶壞了吧?” 他踮起腳,伸手解開了係在“牛嘴”上的草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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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個無聲的咒語瞬間破除。那皮牛驟然停止了喘息,飽滿的身軀如同被戳破的皮囊,嗤的一聲,迅速幹癟、塌陷下去。眨眼間,原地隻剩下一張皺巴巴的牛皮,幾根散落的木棍,還有一對孤零零的彎角,靜靜躺在磨道飛揚的塵埃裏。
馮大亮聞聲衝進磨房,隻看到一地狼藉。他慢慢蹲下身,手指撫過那張早已失去韌性的牛皮,粗糙的針腳依舊清晰可辨。酒肆裏人聲笑語隱隱傳來,那是他靠這“牛”掙下的新日子。空氣中彌漫著新釀米酒的微醺甜香,可馮大亮的鼻腔深處,卻頑固地縈繞著另一種氣息——是當年道士手中粗麻線的味道,混著新鮮牛皮的淡淡腥氣,遙遠而真切。
他最終什麽也沒說,隻默默收起地上的牛皮和牛角。從此,酒肆櫃台的角落裏,總放著一隻粗陶碗,碗底沉著幾枚銅錢,那是留給偶爾路過的行腳道人的茶水錢。馮大亮添酒送客時,偶爾會無意識地摸摸自己粗糙的掌心,仿佛還能觸到那皮牛“勞作”時傳來的、毫無溫度的奇異震動。
原來有些饋贈,注定以最荒誕的模樣降臨人間,笨拙地縫合起命運的破洞。它不言不語,卻拉著你走出絕境,直到你站穩腳跟。那維係奇跡的草繩一旦鬆開,幻象便如皮牛般消散,而真正留在你掌心的,並非虛妄,而是穿過磨道煙塵後,你對那笨拙饋贈的無聲銘記——這銘記本身,已是最深的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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