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異僧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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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永那跋摩
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間,建康城的春天總裹著一層薄霧。祗園寺的晨鍾剛敲過第三響,掃地僧就看見西跨院的竹門開了——永那跋摩法師披著件洗得發白的僧袍,正蹲在石階邊,小心翼翼地將石縫裏的蚯蚓移到花壇裏。
這是法師來建康的第三個月。他從西域跋涉萬裏,渡江南來時,船在采石磯遇到風浪,同船商人慌得往江裏扔貨物,唯有他盤腿坐在甲板上,手裏攥著串菩提子,輕聲念著經。等船靠岸時,商人發現他袍角沾著的江泥裏,竟還裹著隻沒被衝走的蜻蜓卵。
消息傳到宮裏,宋文帝立刻派了人來請。彼時文帝正為國事煩憂:去年江南大旱,今年又有流民湧入建康,他雖下了令減免賦稅,卻總覺得做得不夠。更讓他糾結的是“持齋不殺”的誓言——身為帝王,宮廷宴飲要備肉食,祭祀典禮需用牲畜,他想守著慈悲心,卻總被俗務捆著手腳。
第一次在太極殿見永那跋摩,文帝特意屏退了侍從。殿外的石榴花正開得熱鬧,他卻皺著眉歎道:“法師,朕一直想持齋,不傷害生靈,可總被國事牽絆,連這點心願都難實現。您遠道而來教化我們,可有辦法教朕?”
永那跋摩剛喝完一杯茶,指尖還沾著茶漬。他沒急著回答,反而指了指殿角的銅漏:“陛下看這銅漏,水滴晝夜不停,是為了計時;可若沒有上麵的刻度,水滴得再多,也分不清時辰。”
文帝愣了愣,沒明白這話的意思。
法師又道:“修行就像銅漏,‘心’是水滴,‘事’是刻度。尋常百姓身份低微,能影響的隻有身邊人,所以得靠持齋、不殺生這些具體的事來約束自己,守住善心;可陛下是萬民之主,您的‘心’不隻是自己的,更是天下人的。”
他起身走到殿門口,指著宮外的街巷:“陛下說想持齋,可若能讓百姓糧倉裏有米,不用為了飽腹去捉魚蝦,這比您自己不吃肉更實在;您說不想殺生,可若能減輕徭役,讓農夫不用累死在田埂上,能安安穩穩活到老,這比您救下一隻禽鳥更慈悲。”
文帝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他想起上個月去城郊巡查,看見農戶王阿婆的孫子因為沒錢治病夭折,當時他隻給了些銀兩,卻沒想著改革徭役製度——若是農戶不用年年被征去修河,能多照看家人,或許孩子就不會走得那麽早。
“法師是說,帝王的修行,不在一時一餐的克製,而在治國的仁心?”文帝問。
永那跋摩點頭:“陛下頒布一道善令,能讓千萬人安居樂業;整頓一次刑罰,能讓無數人免於冤死。就像辨明鍾律,風雨自然調和;理順時令,寒暑才會分明。您把國家治理好了,百姓能平安度日,這才是最大的持齋,最廣的不殺啊。”
那天之後,文帝變了。他不再執著於自己是否吃齋,而是每天清晨都要聽大臣奏報民生:哪裏的堤壩該修了,哪個州的賦稅太重了,哪家私塾缺先生了。他還下了令,減少宮廷用度,把省下來的錢拿去建義倉、開醫館。
有次宮廷宴飲,禦廚按舊例備了烤乳豬,文帝看著那道菜,忽然對大臣們說:“這乳豬若是活著,能長成大豬,農戶能靠它賣錢養家;可現在它成了盤中餐,隻夠我們幾個人飽腹。不如以後宴飲少備些肉食,多備些蔬果,省下的錢拿去給流民買種子。”
大臣們聽了,紛紛讚同。沒過多久,建康城裏的義倉堆滿了糧食,醫館裏擠滿了看病的百姓,連街邊的乞丐都少了許多。
祗園寺的掃地僧發現,永那跋摩法師後來很少待在寺裏,總是帶著弟子去城郊的農戶家幫忙——有時幫著插秧,有時給老人看病,有時還會教孩子們認字。有農戶問他:“法師,您怎麽不去宮裏給陛下講經了?”
永那跋摩笑著說:“陛下已經把經念到百姓心裏了,我這老頭子,不如多幫大家幹點實事。”
那年冬天,建康下了場大雪,文帝特意派人給祗園寺送了炭火。送炭的小太監回來稟報,說看見法師正和流民一起在寺外掃雪,還把自己的僧袍給了凍得發抖的孩子。文帝聽了,默默吩咐人再送些棉衣過去。
後來有人問永那跋摩,為何願意千裏迢迢來南朝教化。他指著寺外的桃樹說:“不管在西域還是江南,桃樹都會開花結果;不管是帝王還是百姓,善心都能滋養萬物。我隻是告訴陛下,他的善心能庇佑更多人,就像陽光不隻會照在窗邊,還會灑遍田野。”
這世間的善,從不是困在一方小小的齋堂裏,也不是守著一隻禽鳥的性命。真正的慈悲,是把自己的仁心化作春雨,灑向需要的人——帝王如此,普通人亦如此。你多幫鄰居扛一次東西,多給陌生人一個微笑,都是在踐行善念。就像永那跋摩所說,道在心,不在事;隻要心裏裝著別人,每一件小事,都是修行。
2、法度
南齊初年的金陵城,秋風吹得玄武湖的蘆葦沙沙響時,釋法度法師剛踏上攝山的石階。他背著半舊的經卷,草鞋沾著山道的泥土,遠遠就看見山腰處有片荒廢的院落——斷牆爬滿枯藤,石階縫裏長著半人高的野草,風一吹,竟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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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處院落本是高士僧紹的隱居地。僧紹是齊郡有名的讀書人,一生不戀官場,隻愛躲在攝山讀書修行。半年前他偶遇法度,見法師談吐清雅、心性澄澈,便引為知己,臨終前特意留下遺願,要將這攝山居所捐出,改建為棲霞寺。可誰也沒想到,寺院還沒動工,怪事就接連發生。
最早來打理院落的是兩個雜役,剛住了一夜,就高燒不退,嘴裏胡話連篇,說夜裏總聽見窗外有車馬聲;後來有個道士聽說了,覺得這地方風水好,想改成道觀,結果剛搬來的當天,就從石階上摔了下去,腿骨斷了兩根。久而久之,沒人再敢靠近這處院落,連山下的農戶路過,都要繞著道走,說山裏有“山靈”在作祟。
法度卻沒當回事。他搬進斷牆裏的舊屋,當晚就點起一盞油燈,坐在案前翻閱經卷。夜色漸深,山風裹著落葉敲打著窗欞,忽然間,院外傳來一陣清晰的人馬聲——有馬蹄踏在石階上的“得得”聲,有兵器碰撞的“鏗鏘”聲,還有人低聲吆喝著,像是一支隊伍正往院裏來。
油燈的火苗晃了晃,法度卻依舊垂著眼,手指輕輕拂過經卷上的字跡。沒過多久,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身著青色長袍的男子走了進來。這男子麵容俊朗,腰間佩著玉飾,身後跟著十幾個侍從,個個衣著整齊,卻沒一點腳步聲,仿佛踏在雲端上。
男子走到案前,遞上一張竹製的名刺,聲音溫和卻帶著幾分威嚴:“在下靳尚,久聞法師高名,今日特來拜訪。”
法度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靜無波:“施主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見教?”
“實不相瞞,”靳尚拱手道,“這攝山一帶,我已守護七百餘年。神道有神道的規矩,凡俗之人若心不誠、意不純,強行在此棲居,難免會遭禍患。先前那些想占此地的人,或貪求風水,或心懷雜念,並非真心向道,所以才會遇險,這也是他們的命數。”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法度身上,語氣多了幾分敬重:“但法師不同。您心懷慈悲,為建寺而來,是真正的有德之人。我今日來,是想將這攝山之地正式奉送給您,助您建成棲霞寺。另外,我還想拜在法師門下,受持五戒,從此結下善緣。”
法度聽完,輕輕搖了搖頭:“人有神道,人有人間道,本就殊途,不必強求共處。況且施主身為山靈,世代受山下百姓的祭祀,祭祀中難免有殺生之舉,這正是五戒中‘不殺生’的大禁,施主如何能守?”
靳尚沉默了片刻,隨即堅定地說:“若能為法師護法,助棲霞寺建成,我願即刻下令,讓山下百姓從此改用蔬果祭祀,再也不傷害生靈。隻要能受持五戒,這點約束又算得了什麽?”
法度看著他眼中的誠意,緩緩點頭:“施主有此善念,便是功德。既如此,我便為你授戒,盼你日後能堅守善念,護佑一方生靈。”
靳尚大喜,當即率侍從在案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受了五戒。等儀式結束,他又深深作了一揖,帶著侍從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院外的人馬聲也隨之消失,隻留下滿院的寧靜。
第二天清晨,法度剛推開屋門,就看見石階上放著一個布囊,裏麵裝著一萬錢,還有幾捆新的香燭,旁邊附了一張字條,字跡工整:“弟子靳尚,謹以薄禮供奉,助建棲霞寺,望法師笑納。”
後來,棲霞寺順利動工。施工時,工匠們總說夜裏能看見有身影在工地周圍巡視,遇到刮風下雨,工棚卻從沒漏過雨;有次山腳下發山洪,洪水眼看要衝上山寺,卻在離寺院百步遠的地方突然改道,繞山而去。山下百姓都說,是靳尚在暗中護法,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法度法師的德行,感化了神道。
棲霞寺建成那天,法度站在大殿前,看著往來的香客,輕聲對身邊的弟子說:“所謂‘妖邪’,不過是人心的畏懼;所謂‘神道’,也需以善念為基。隻要心懷真誠與慈悲,縱是陰陽殊途,也能共赴善緣。”
這世間從沒有天生的“凶地”,隻有不被感化的人心。無論是對人、對事,還是對看不見的“神道”,真誠與善念,永遠是最有力的“法度”。它能化解畏懼,能聯結殊途,更能讓每一份善意,都開出溫暖的花。
3、通公
南朝梁末年的建康城,總飄著一股說不清的沉鬱。街市上的行人腳步匆匆,連茶館裏的說書人都少了往日的熱鬧——人人都在傳,北朝的侯景帶著大軍往江南來了,說不定哪天就會渡過長江,兵臨城下。
就在這人心惶惶的時候,城裏總少不了一個奇怪的身影。這人沒人知道他的真名,隻喚他“通公”,既不僧不道,也不務農經商,天天披著件油漬斑斑的舊袍,揣著個酒葫蘆,要麽蹲在街角啃醬肉,要麽在集市裏東遊西逛,嘴裏還總念叨些沒人聽得懂的瘋話。可奇的是,他說的那些“瘋話”,後來竟都一一應驗。
有次他在西明門外的牆根下,撿了足足兩筐死魚頭,密密麻麻堆在路邊,路過的人嫌腥臭,都繞著走,他卻拍著魚頭笑:“快了,快了,以後這裏要堆更多‘大頭’哩!”還有一回,他扛著一捆帶刺的青草荊棘,在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挖坑栽種,店家罵他瘋癲,他也不惱,隻說:“沒多久,這裏就隻剩這些玩意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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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侯景還沒渡江,建康城裏的官員們聽了這些事,隻當是瘋子胡言,沒人放在心上。唯有侯景,後來率軍拿下壽陽,聽說了通公的異事,竟生出幾分敬畏,派人去建康傳話,說若通公肯來見他,必以貴賓相待。可通公連眼皮都沒抬,照舊每天喝酒吃肉,根本不理會。
沒過多久,侯景果然率大軍渡江,一路勢如破竹,直逼建康。城破那天,侯景下令屠城,東門一帶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後來他為了震懾百姓,竟把被殺者的頭顱砍下來,堆在西明門外,築成一座“京觀”——那場景,正應了通公當初說的“堆更多‘大頭’”。而曾經熱鬧的朱雀大街,經此一亂,店鋪燒的燒、毀的毀,隻剩下斷壁殘垣間瘋長的荊棘野草,又應了他栽荊棘時的話。
這時候,侯景更信通公是個有“神通”的人,可也多了幾分忌憚。通公時常在街市上念叨,說侯景“施暴必遭報”“虐民難長久”,這些話像針一樣紮在侯景心上——他既怕通公的話應驗,又恨通公動搖人心,可又摸不準通公的底細,不敢輕易動手。
糾結了幾天,侯景終於想出個主意,叫來心腹將領於子悅,偷偷吩咐:“你帶四個武士去盯著通公,若他看出你們是來殺他的,就趕緊回來,別惹他;若他沒看出來,就把他俏俏捉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麽本事。”
於子悅領了命,帶著武士埋伏在通公常去的一家酒肆外。傍晚時分,通公果然來了,一進門就脫了舊袍,湊到爐邊烤火,還喊店家切兩斤醬肉、溫一壺酒。於子悅屏退武士,獨自掀簾進去,剛要開口,通公卻頭也沒回,慢悠悠地說:“你是來殺我的吧?可你知道我是誰嗎?就敢動手殺我?”
於子悅嚇得一激靈,冷汗瞬間冒了出來——他還沒說一個字,通公就看穿了他的來意,這哪裏是普通人?他趕緊收了殺心,恭恭敬敬地對著通公下拜:“小人不敢,隻是來請先生去見我家主公。”通公沒應聲,隻自顧自地翻著爐邊的肉,於子悅不敢多待,連忙起身退出去,快馬加鞭趕回軍營,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稟報給侯景。
侯景聽完,也嚇了一跳,這才徹底斷了加害通公的念頭。他親自去酒肆見通公,進門就下拜,嘴裏不停道歉:“先前是我糊塗,冒犯了先生,還望先生恕罪。”通公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喝了口酒,嚼著肉,沒說原諒,也沒說責怪,侯景卻不敢再多說一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從此再也不敢打通公的主意。
後來有次侯景設宴,特意請通公赴宴。席間,通公拿起一塊生肉,隨手捏了把鹽撒在上麵,徑直遞給侯景,問他:“你知道這肉為什麽能吃嗎?”侯景愣了愣,沒答上來。通公笑著說:“肉要放鹽才入味,可做人做事,若隻知道‘鹹’——隻懂用狠辣、暴虐來壓人,那這‘肉’遲早會變臭,沒人肯吃。”
侯景聽了,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後來雖依舊殘暴,卻始終沒再找通公的麻煩,甚至偶爾還會派人給通公送些酒肉——他怕的不是通公的“神通”,而是通公那雙能看透人心、道破因果的眼睛。
通公依舊在亂世間遊走,喝酒吃肉,說些“瘋話”。有人說他是神仙下凡,有人說他是妖魔鬼怪,可他從不在意。直到後來侯景兵敗被殺,建康城漸漸恢複生機,人們才想起通公當初的話——那些看似癲狂的言語,其實都是對善惡因果的直白警示。
這世間從沒有真正的“瘋癲”,隻有不願看清真相的人。通公用看似荒誕的方式,道破了最樸素的道理:施暴者終會被暴力反噬,虐民者難逃民心背棄。所謂“神通”,不過是看透了善惡有報的規律;所謂“預言”,不過是看清了人心走向的必然。做人做事,唯有守住底線、心存善念,才能行得穩、走得遠,這比任何“神通”都更有力量。
4、阿專師
北魏年間,定州城裏有個沒人能說清來曆的僧人。他自稱“阿專師”,既不居寺廟,也不持戒律,天天揣著半塊胡餅,在集市裏晃來晃去。哪家擺齋宴、辦婚事,或是少年們聚在城外放鷹走狗、飲酒作樂,他總能不請自來,湊在桌邊抓塊肉就吃,端起酒就喝,活像個混吃混喝的無賴。
若是遇到集市裏有人吵架,他更不會閑著——有時幫賣菜的罵缺斤短兩的屠戶,有時幫後生懟倚老賣老的掌櫃,扯著嗓子喊得比當事人還激動,活脫脫一個“集市調解員”,卻總幫著“理虧”的那方,惹得兩邊都不痛快。店家們見了他就躲,生怕他賴在店裏蹭吃蹭喝;少年們起初覺得他有趣,帶著他一起玩,可後來見他總攪局,也漸漸嫌棄起來。
就這樣過了三四年,阿專師成了定州城的“名人”——不是因為德行高,而是因為“臉皮厚”。沒人知道他住在哪,也沒人知道他俗家姓什麽,隻知道每天清晨,他準會出現在東市的胡餅攤前,等著攤主賞他半塊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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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機出在正月十五那天。當晚,西市的張屠戶家辦婚宴,賓客滿座,阿專師又循著香味來了。他擠到酒桌旁,伸手就去抓盤子裏的烤羊腿,正好撞翻了鄰座老者的酒杯。老者本就看不慣他,當即拍著桌子罵:“你這野和尚,沒規沒矩!”阿專師也不示弱,把羊腿往嘴裏一塞,含糊不清地回罵:“老東西,多管閑事!”
兩人一吵,滿座賓客都看了過來。張屠戶又氣又窘,抄起旁邊的木杖就要打阿專師:“我家辦喜事,你敢來撒野,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周圍幾個常和阿專師一起混的市井少年,雖覺得他過分,卻也不忍看他挨打,趕緊衝上去拉住張屠戶,連推帶勸地把阿專師拖出了張家。
第二天一早,阿專師的幾個“酒肉朋友”——都是集市裏的窮苦少年,擔心他昨晚挨了打,四處找他。走到南城牆下時,忽然聽見頭頂傳來嬉笑聲,抬頭一看,竟見阿專師盤腿坐在一堵破牆上,手裏還晃著半塊沒吃完的胡餅。
“你們這些人,怎麽就這麽討厭我?”阿專師晃著腿,語氣裏帶著幾分戲謔,“既然你們不待見我,那我走就是了。”
少年們又驚又愣——那堵牆足有兩人高,阿專是怎麽上去的?一個性子急的少年,想起昨晚他惹的禍,氣不打一處來,撿起地上的木棍就要往牆上扔:“你這瘋子,走了才好!”旁邊的人趕緊拉住他,勸他別衝動。
阿專師見了,笑得更歡了:“看來你們是真的厭棄我。行,我走!”他說著,從牆上撿起一根斷杖,對著身下的磚牆輕輕一敲,嘴裏念念有詞地喊了聲“起”。
就在這時,怪事發生了——那堵破舊的磚牆忽然像長了腳似的,緩緩升了起來,越升越高,直飛到幾十丈的高空,連雲彩都繞著它轉。阿專師坐在牆上,低頭對著地上的百姓拱了拱手,聲音清亮地說:“諸位鄉親,保重了!”
底下的人這才反應過來,阿專師哪裏是無賴和尚,分明是有神通的高人!張屠戶捧著昨晚被撞翻的酒杯,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之前罵過阿專師的老者,雙手合十,嘴裏不停念著“罪過”;少年們也傻了眼,後悔當初不該嫌棄他。所有人都仰著頭,看著那堵載著阿專師的牆,漸漸融進雲端,消失不見。
過了一年,有人從長安回來,說在那邊的集市上,又見到了阿專師——還是那副破衣爛衫的樣子,湊在酒桌旁蹭吃蹭喝,見人吵架依舊湊上去幫腔,活脫脫還是定州城裏那個“無賴和尚”。可長安的人不知道他的來曆,隻當他是個普通的瘋僧,沒人知道,這個看似混不吝的僧人,曾踩著磚牆飛上雲端,讓一城百姓追悔莫及。
再後來,就沒人知道阿專師的去向了。有人說他去了江南,有人說他回了西域,還有人說他其實一直留在定州,隻是換了副模樣,依舊在集市裏看著人間煙火。
世人總愛以貌取人,把“高雅”掛在臉上,把“粗鄙”踩在腳下。可阿專師偏要打破這層偏見——他披著最破的衣,吃著最粗的食,卻藏著最深的神通;他攪亂市井的熱鬧,卻也看清人間的百態。或許真正的修行,從不是躲在寺廟裏讀經,而是在煙火氣裏打滾,在別人的嫌棄裏堅守;真正的高人,也從不是仙風道骨的模樣,而是像阿專師這樣,把“不凡”藏在“平凡”裏,等著世人自己去醒悟:莫以表象斷善惡,莫以俗眼辨高低。
5、阿禿師
北齊初年的晉陽城裏,總能看見個頂著光禿禿腦袋的怪人。沒人知道他從哪來、姓什麽,隻記得爾朱氏還沒覆滅時,他就已經在街巷裏晃蕩了——不穿僧袍,不持經卷,裹著件打滿補丁的粗布短褂,趿拉著一雙露腳趾的草鞋,見著人多的地方就湊過去,嘴裏念叨些沒頭沒腦的話,可過後細想,那些話竟都一一應驗。
有次他蹲在糧鋪前,看著掌櫃往麻袋裏裝米,突然扯著嗓子喊:“多裝些,多裝些,過些日子想買都買不著嘍!”掌櫃嫌他晦氣,揮著掃帚趕他,可沒出半個月,晉陽周邊鬧起蝗災,糧價翻了三倍,百姓們捧著銅錢都難買到米,這才想起他當初的話。還有回,幾個士兵在酒館裏吹噓要去征討柔然,他湊過去冷笑:“別吹了,你們走不了三天,就得回來!”士兵們氣得要打他,結果第二天就接到命令,征討計劃臨時取消,眾人這才驚覺,這禿腦袋的怪人不簡單。
他最愛在集市裏被人圍著的時候,突然拔高聲音,用手指著自己的胸口喊:“可憐你們這些百姓沒見識,連並州阿禿師都不認識!”次數多了,“阿禿師”這個名號,就傳遍了晉陽的大街小巷。
後來齊神武帝把都城遷到了鄴城,卻格外看重晉陽——這裏兵馬強盛,是他打下江山的根基,所以常派心腹鎮守,自己也時不時從鄴城回來視察。那會兒朝廷裏的軍國大事,還沒從軍營帳幕裏傳出來,阿禿師就敢在集市上大聲嚷嚷。有次神武帝秘密計劃攻打西魏,剛在晉陽軍營裏和將領們議完策,阿禿師就蹲在城門口,拍著大腿喊:“要打西邊啦!要打西邊啦!糧草不夠,打不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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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傳到神武帝耳朵裏,又驚又怒。驚的是阿禿師竟能看透他的機密,怒的是這種大事被隨意泄露,恐壞了全盤計劃。他又怕阿禿師真是有神通的人,不敢輕易殺他,隻好下令把阿禿師關在晉陽城裏,派士兵嚴加看守,不準他隨便出門,還撂下話:“要是讓他跑了,看守的人全都治罪!”
可士兵們哪裏看得住阿禿師?關押他的當天,晉陽三個城門同時出現了阿禿師的身影——東門的他笑著和賣菜的打招呼,南門的他蹲在地上逗狗,西門的他還伸手要士兵遞水喝。士兵們慌了神,分頭去抓,可剛抓住這個,那個又不見了,折騰了一整天,連阿禿師的衣角都沒攥住,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人群裏。
沒過多久,有個從北州來的商人,在晉陽集市裏說:“你們還找阿禿師呢?他四月初八那天,在雁門郡的集市上圓寂了!當地人都捧著香花送他,把他埋在了城外的山坡上。”
晉陽人聽了都覺得荒唐,紛紛笑他胡說:“你別扯了!四月初八那天,我們還看見阿禿師從汾橋上走過呢!他一隻腳穿著鞋,一隻腳光著,還衝我們揮手呢!怎麽會在雁門郡圓寂?”商人急得臉紅脖子粗,說自己看得真切,可沒人信他——畢竟那天親眼看見阿禿師的晉陽人,不止一個兩個。
沒人知道哪個說法是真的。有人說阿禿師會“分身術”,雁門郡的圓寂是假的,他還在晉陽城裏;有人說他是故意讓人看見汾橋上的身影,其實是真的走了;還有人說,他根本沒圓寂,隻是換了個地方,繼續在人間晃蕩,看著百姓的日子,說著那些“語譎有征”的話。
阿禿師就像晉陽城裏的一陣風,來了,鬧了,又走了,卻留下了最實在的道理:真正能看透世事的人,從不會端著架子裝高深;那些看似瘋癲、口無遮攔的言語,或許藏著最真切的提醒。世人總愛把“機密”當寶貝,把“真話”當禍端,可阿禿師用他的方式告訴所有人——大道至簡,真相往往就藏在最直白的話語裏,就看你願不願聽、敢不敢信。
6、稠禪師
北齊年間的鄴城,有座香火鼎盛的寺院。寺裏新來個沙彌,法號“稠”,生得清瘦矮小,力氣也遠不如其他沙彌,成了眾人打趣的對象。
那時寺裏的沙彌們,一到休暇日就愛聚在院子裏比試——要麽比誰跳得高,要麽比誰能扛起重石,輸的人要被圍著起哄。稠禪師每次都躲在一旁,可架不住師兄弟們拉他入夥,結果每次都是他輸,輕則被人推搡著笑“沒用”,重則被故意撞倒在地,衣袍上滿是塵土。
次數多了,稠禪師心裏又羞又悶。有天傍晚,他被兩個身材高大的沙彌按在牆角嘲笑,連手裏的掃帚都被奪過去扔在地上。看著師兄弟們揚長而去的背影,他攥緊了拳頭,轉身快步走進大殿,關上殿門,對著殿中央的金剛像跪了下來。
他雙手抱住金剛像的腳,額頭抵著冰冷的石像,聲音帶著顫抖卻格外堅定:“弟子生來羸弱,總被同輩輕視欺辱,這份羞辱實在難捱,不如一死了之。您向來以神力聞名,若真有靈,就請保佑我。我會在這裏捧您的腳七日,若是七日之後還不給我力量,我便死在這裏,絕不反悔。”
說完,他就保持著抱腳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祈禱。第一天、第二天過去,殿裏靜悄悄的,除了窗外的風聲,什麽動靜都沒有。稠禪師的膝蓋跪得發疼,手臂也酸得發麻,可他想起那些嘲笑的眼神,就咬著牙堅持,心裏的念頭越發牢固——他要的不是欺負別人的力氣,是能不再被輕視、能挺直腰杆的底氣。
到了第六天拂曉,天剛蒙蒙亮,殿裏忽然泛起一陣微光。稠禪師眯起眼,竟看見金剛像緩緩動了起來,化作一個高大的身影,手裏端著個大缽,缽裏裝滿了像筋腱一樣的東西。
“小子,你想要力量?”金剛神的聲音像洪鍾一樣,在殿裏回蕩。
稠禪師趕緊磕頭:“是,弟子想要力量。”
“你心裏的念頭夠堅定嗎?”
“夠!”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金剛神把缽遞到他麵前:“那你能吃下這裏的筋嗎?”
稠禪師愣住了,他是出家人,早已斷了葷腥,這筋分明是肉食,他怎麽能吃?“弟子……弟子不能,出家人需斷肉持戒。”
金剛神皺了皺眉,又舉起手裏的金剛杵,杵身泛著寒光,看著讓人心生畏懼:“若不吃,如何得力量?”
稠禪師看著金剛杵,又想起自己這些日子的屈辱,心裏一橫——他要的力量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尊嚴,不是為了破戒作惡。他閉上眼,伸出手從缽裏捏起一根筋,放進嘴裏。
剛一入口,他就覺得一股暖流從喉嚨滑進肚子裏,瞬間傳遍四肢百骸。之前的疲憊和酸痛一掃而空,手臂和腿上仿佛充滿了用不完的力氣,連呼吸都變得沉穩有力。
“你現在已有足夠的力量了。”金剛神收回缽,聲音緩和下來,“但你要記住,力量要用在正途,要好好遵守佛法戒律,勤勉修行,莫要辜負這份神力。”說完,身影漸漸變淡,最後變回了金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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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徹底亮了,殿門被推開一道縫,陽光照了進來。稠禪師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臂,隻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他走到殿外,正好遇見之前欺負他的那兩個沙彌,對方還想像往常一樣推他,可手剛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輕輕一擋,竟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兩個沙彌愣住了,稠禪師卻沒多說什麽,隻是對著他們點了點頭,轉身去做自己的事。後來,他靠著這份力量,不僅再也沒人敢欺負他,還常常幫寺裏搬重物、修圍牆,甚至在遇到山賊騷擾寺院時,用力量保護了其他僧人。但他始終記得金剛神的話,從不用力量炫耀,依舊恪守戒律,潛心修行,漸漸成了寺裏受人敬重的禪師。
稠禪師的故事,從來不是“求神得神力”的傳奇,而是“心有堅定念,自能得底氣”的道理。真正的力量,從不是靠別人賜予,而是靠自己的堅持和正念換來的——你為了什麽而堅持,就會得到什麽樣的力量。守住初心,不濫用力量,不違背本心,這份力量才能真正成為照亮自己、溫暖他人的光。
7、釋知苑
隋朝大業年間,幽州城裏的沙門知苑法師,是遠近聞名的高僧。他不僅精通佛法,學識淵博,更有一顆為後世護持佛法的誠心——眼見當時戰亂漸起,佛經常有散佚,他便發下大願:要在幽州西山鑿岩為室,將所有佛經抄寫其上,再用方石複刻一份藏於室內,讓佛法能長久流傳,不遭損毀。
說做就做。知苑法師帶著弟子們上了西山,選了一處堅硬的岩壁,日日帶領工匠鑿石。工匠們一錘一鑿地敲打著岩壁,火星濺在山石上,又落在他們滿是老繭的手上;知苑法師則親自執筆,在鑿好的石室四壁上抄寫佛經,筆尖蘸著墨,也蘸著他的虔誠,每個字都寫得工整有力。待一間石室鑿好、佛經抄完,他們就用整塊方石堵住門口,再熔鐵澆灌縫隙,確保萬無一失。
消息傳到當時正駕臨涿郡的隋煬帝耳中,也傳到了內史侍郎蕭瑀那裏。蕭瑀是皇後的弟弟,向來篤信佛法,聽說知苑法師的宏願後,又感動又敬佩,立刻把這件事稟報給皇後。皇後當即下令施絹千匹,蕭瑀也跟著施絹五百匹,資助造經藏的工程。朝野上下的官員、百姓聽說後,也紛紛主動舍財捐物,有的送糧食,有的送筆墨,有的甚至親自上山幫忙鑿石——眾人的善念匯聚在一起,讓知苑法師的工程進展得格外順利。
可沒過多久,知苑法師又有了新的牽掛。隨著工程推進,前來幫忙的工匠越來越多,上山禮佛的百姓也常常往返奔波,連個歇腳、吃飯的地方都沒有。他想在岩壁前造一座木佛堂,再建一間食堂,既能供人禮佛,也能讓工匠和百姓有個安頓之處。可轉念一想,造佛堂和食堂需要大量的木材、磚瓦,這筆經費可不是小數目,若再向眾人募捐,未免給大家添負擔,他思前想後,始終沒能下定決心動工。
這天夜裏,知苑法師躺在床上,還在琢磨木料的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睡夢中,他似乎聽見窗外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還夾雜著風雨聲,可心裏卻異常平靜。第二天一早,天剛放晴,就有弟子匆匆跑上山來,聲音裏滿是驚喜和詫異:“師父!師父!您快下山看看,山下的路邊積了好多大木頭!”
知苑法師趕緊跟著弟子下山,到了山腳一看,眼前的景象讓他和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數以千萬計的鬆柏大木,被雨水衝刷著,整整齊齊地堆在路邊,樹幹粗壯,枝葉完好,正是建造佛堂和石堂最合用的木料。沒人知道這些木頭是從哪裏來的,附近沒有大片的鬆柏林,更沒有洪水暴發,可它們就這麽憑空出現在路邊,仿佛是上天特意送來的禮物。
“這是法師的誠心感動了上天啊!”圍觀的百姓紛紛感歎,看向知苑法師的眼神裏滿是敬佩。知苑法師也合十行禮,心中滿是感恩。他立刻讓人叫來工匠,挑選合用的木料用於建造;剩下的木頭,他沒有獨自留下,而是分發給了山下的村民——有的村民家裏缺柴燒,有的想修補房屋,這些木頭正好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村民們拿到木料,又感動又感激,紛紛主動提出要幫著建造佛堂和食堂。有人去砍竹子編籬笆,有人去河裏撿鵝卵石鋪地麵,有人在家做好了飯菜送到工地……原本讓知苑法師犯難的“經費難題”,竟因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神木”,變成了眾人齊心助力的熱鬧場麵。沒過多久,一座寬敞明亮的木佛堂就立在了岩壁前,旁邊的食堂也很快完工,工匠和百姓們終於有了歇腳、禮佛、吃飯的地方。
後來,知苑法師的石室經藏越建越多,西山的岩壁上,漸漸布滿了藏著佛經的石室。而那座木佛堂,也成了幽州百姓禮佛向善的地方,人們常常在這裏聽知苑法師講經,也常常說起那些“神木”的故事——不是因為“神”的神奇,而是因為知苑法師護持佛法的誠心,打動了所有人,也讓善念像鬆柏一樣,在西山腳下紮了根,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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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苑法師的故事,從來不是“求神賜木”的奇跡,而是“誠心感眾,善念成河”的見證。真正的善舉,從不會孤立無援:你為護持初心而堅持,自然會有人為你的真誠而駐足;你為他人著想而牽掛,自然會有善意順著你的心意而來。這世間最珍貴的“奇跡”,其實是無數顆向善的心聚在一起,把“難辦”的事變成“好辦”,把“一人願”變成“眾人行”。
8、法喜
隋煬帝大業年間,南海郡守獻上一名異僧,名曰法喜。此人被送至洛陽時,並無寶相莊嚴之態,隻披著件洗得發白的舊袈裟,眼神似醒似醉,行走間如風中蒲柳。煬帝素好奇珍異寶、能人異士,便隨口命人將其安置於宮內偏殿。
其時,宮中正巧新建成一座極盡華美的殿堂,飛簷鬥拱,金碧輝煌,專供帝王宴飲遊樂。法喜初入宮禁,信步遊走,行至這新堂前,竟不待通傳,兀自拾級而上,入內觀看。豈料他剛踏入正廳,忽如遭雷擊,麵色驟變,踉蹌倒退至階下,回首指著那巍峨殿堂,驚聲道:“險乎!幾壓殺我!” 言罷,搖頭不止,似心有餘悸。左右侍從皆感詫異,隻道這和尚瘋癲胡言,一座新建的堅固殿宇,何來壓殺之說?此事當作笑談,報與煬帝,帝亦一笑置之。
是夜,宮中盛宴方散,忽的天色劇變,狂風挾著暴雨傾盆而下。至中夜,隻聽得轟然一聲巨響,震徹宮闈——那座嶄新的華堂,竟於暴雨中坍塌,化為一片廢墟!內侍急查,回報有數十名當值宮人不及走避,盡數被壓死於梁柱瓦礫之下。消息傳開,眾人方憶及法喜日間預警,無不悚然,始知此僧確有非常之能。
經此一事,法喜在宮中行走,眾人皆側目而視,敬畏有加。然其行徑愈發怪異。不幾日,他竟於宮內環走疾呼,反複索要一物——“羊頭”!聲音淒厲,狀若瘋魔。煬帝聞奏,心生不悅,他貴為天子,豈容一僧人在禁地如此狂言亂語?認定此乃妖言惑眾,遂下令將法喜鎖於一處密室之內,嚴加看管,欲挫其銳氣。
如此過了數日,倒也相安無事。忽有一日,三名侍衛輪值出宮,於東市人潮中,竟瞥見法喜正悠然踱步,身著那件舊袈裟,神情自若。三人大驚,不敢怠慢,火速回宮稟奏。煬帝聞報震怒,立責主管官吏失職。官吏惶恐,親往囚禁之處查驗,但見室門緊鎖,封條完好,鎖鑰亦無撬動痕跡。詢問守者,皆賭咒發誓,言法師一直在內,未曾離開。
眾人心中狐疑,遂請旨開門入內查看。密室開啟,一股塵埃氣息撲麵而來。室內光線昏暗,唯見那件熟悉的舊袈裟,平整地鋪在地上,其下覆蓋著一具人形白骨,森然可怖!而當初鎖拿法喜的那具沉重鐵鎖,赫然仍緊緊扣在白骨的頸項之上!此情此景,令在場所有人毛骨悚然,幾欲昏厥。
官吏戰戰兢兢將所見奏聞,煬帝亦覺駭異,難以置信。他特遣親信長史王恒前往複驗,回報果然一般無二。至此,煬帝方徹底信服,此法喜絕非尋常血肉之軀,乃真正遊戲人間的異人。他心下驚懼交織,遂下敕令:不得再驚擾法師,撤去鎖鏈,任其自由。
是日黃昏,有宮人經過那間密室,隱約聞得室內傳出話語聲,間雜著清朗笑聲,仿佛有人在內談笑。窺視之下,卻見那袈裟已覆於其身,法喜端坐其中,神態安詳,哪還有半分白骨痕跡?自此,法喜在宮中行動自如,再無約束。
其行跡愈發神出鬼沒。有時一日之內,洛陽城中數十戶人家設齋祈福,竟都能見到法喜身影翩然而至,接受供養。他亦不避酒肉,隨緣受用,人稱“醉菩提”。然其每每於酒後,會輕撫項上,那裏似乎仍殘留著無形鎖鏈的印記,目光穿透宮牆,望向那早已清理完畢的華堂廢墟方向,喃喃低語,無人能解其意。
法喜的故事,超越真假,直指人心。他以驚世駭俗的方式,預言了華而不實的建築必然崩塌的結局,其“索羊頭”的瘋癲,或正是對即將淪為祭祀品“羊頭”象征犧牲)的天下蒼生的悲憫示警。他以“白骨現鎖”的神通,並非炫技,而是向沉溺於權力幻夢的帝王,昭示了一個冰冷真相:在無常法則麵前,一切尊貴枷鎖,最終鎖住的,不過是一具枯骨。真正的自由與力量,源於對規律的洞悉與敬畏,而非外在的禁錮與奢華。這提醒我們,需時常審視自身,是否也執著於建造華而不實的“殿堂”,又被何種無形的“枷鎖”困住了心靈的真性。
9、法 琳
唐高祖武德年間,長安城內外,有兩個僧人,走著截然不同的修行路。
終南山的靜室中,宣律師持戒精嚴,威儀整肅。他日日誦經,夜夜坐禪,心無旁騖。其精誠所至,竟感得天人護持。時常有韋將軍等十二位天人,自雲端降下,環繞其廬,為之灑掃庭除,守護安寧。其中有一位南天王子,名叫張璵,更是時常顯形,隨侍在宣律師身旁,與之談論佛法妙理。宣律師因此心中頗以為得,自覺修行之路,已近聖賢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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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長安城的市井巷陌間,另一位僧人法琳,卻活得“不成體統”。他不僅飲酒,還好吃肉,交遊廣闊,三教九流皆有往來,更令人側目的是,他竟有妻有子,全然不守清規。在世人眼中,這分明是個佛門的“異類”,戒律的“叛徒”。
一日,法琳遊蕩至終南山,順道去拜訪宣律師。宣律師素聞其名,見他舉止粗豪,一身酒氣,心中不喜,便端坐不動,神情冷淡,未以禮相待。法琳也不以為意,哈哈一笑,自行離去。
待法琳走後,天人張璵現出身形,問宣律師:“法師自以為修行到了何種境界?”
宣律師微有得色,答道:“貧僧精進持戒,不敢懈怠,或已近聖流。”
張璵卻搖頭道:“法師未聖,僅證得阿羅漢四果罷了。方才那位法琳道人,方是真正的聖人。”
宣律師聞言,大為驚愕,甚至有些不服:“他如此破戒,飲酒食肉,不拘行跡,怎會是聖人?”
張璵正色道:“他已入菩薩位,其境界行持,並非法師以聲聞乘的戒律標準所能測度。下次他若再來,還請法師務必善待之。”
宣律師畢竟是真修行人,聞此天人指點,心中震撼,立刻收起了傲慢與分別心,暗自懺悔。
不久後,法琳果然又來了,此次更是酩酊大醉,闖入宣律師的靜室,一屁股便坐在禪床之上。未及言語,便“哇”地一聲,吐了一地,穢物狼藉,臭氣熏天。宣律師記著天人之言,麵上毫無嫌惡之色,反而上前悉心照料。法琳吐罷,醉眼朦朧間,看見案幾上信眾供養宣律師造佛像的功德銀錢,竟一把攫取過來,納入袖中,起身便走,口中嘟囔著要去沽酒買肉。
宣律師竟也不阻攔。此後,法琳缺錢買酒肉時,便常來拿取功德錢,宣律師見了,總是毫不猶豫地給他。旁人看來,這簡直是助長“惡行”,但宣律師心中已無疑惑。
後來,唐高祖李淵聽信道士之言,意圖沙汰佛教,甚至有意滅法。一時之間,佛法麵臨浩劫。此時,那位終日醉醺醺的法琳,卻驟然挺身而出。他深入虎穴,與那些得勢的道士在朝堂之上、在帝王麵前,激烈辯論。其詞鋒犀利,智慧如海,引經據典,將道士們的謬論一一駁倒,使之慚懼屈服。他又不顧性命,犯顏直諫,與高祖皇帝據理力爭,極力維護佛法。
直到此時,許多人才恍然明白,那看似放浪形骸的皮相之下,藏著的是一顆不畏權勢、護持正法的菩薩心腸。他的飲酒食肉,或是和光同塵的方便;他的嬉笑怒罵,或是點化眾生的手段。而宣律師也更深地領悟到,當初天人之言不虛,真正的修行,在心不在跡,慈悲與智慧,遠比外在的形式更為重要。
戒律精嚴,感天人來護,固然可敬;而破戒實現,行菩薩道,更是難測。法琳與宣律師的故事,猶如月映萬川,形態各異,光輝同源。它提醒我們,莫僅以表象斷人高下,真正的修行境界,往往超越凡俗的認知框架。堅守內心的正道,保有濟世的悲心,其形式或謹嚴,或狂放,終將匯入同一片智慧的海洋。
10、徐敬業
武則天光宅元年,揚州大都督府內,徐敬業擲出兵符,一場震動天下的討武起義就此爆發。這篇由駱賓王執筆的《討武曌檄》字字如刀,傳遍九州,然而武周的鐵騎終究碾碎了這場悲壯的抗爭。兵敗如山倒的那天,長江水被染成赤紅,徐敬業在親兵護衛下殺出重圍,消失於茫茫山林。
世人皆傳徐敬業已死——朝廷布告明示,逆賊徐敬業首級懸於洛陽城門。那顆頭顱麵目雖已模糊,但頜下黑痣與眉間傷疤,確與畫像一般無二。唯有幾個心腹知道,那是敬業早年豢養的替身,一個連習慣性皺眉都學得惟妙惟肖的可憐人。
真正的徐敬業,此刻正站在大孤山雲霧深處。他卸去鎧甲,望著眼前十餘個誓死相隨的部下,忽然抽出佩劍削落頂發。鋒刃過處,半生榮辱隨青絲飄散。幸存的將士相視片刻,紛紛效仿,金屬與發絲的斷裂聲在山穀回響。
他們在絕壁間結廬而居,與世隔絕。春采山蕨,冬掘黃精,最初的驚弓之鳥漸漸被晨鍾暮鼓撫平。徐敬業,如今的法號住括,在青燈古卷中審視著自己的一生:祖父徐積李積)開國功臣的榮光,自己少年得誌的輕狂,還有江都起兵時那些被野心裹挾的士卒……每當憶起戰場上的慘狀,他便在佛前長跪不起。
四十餘年白雲蒼狗。天寶初年,衡山寺來了位九旬老僧,眉宇間依稀可見當年將軍輪廓。他帶著弟子掛單常住,平日與眾僧無異,隻在月夜時常獨坐崖畔,望著北方出神。
某日清晨,住括突然鳴鍾集眾。在滿寺僧侶詫異的目光中,他緩緩跪倒在大雄寶殿前:
“老衲今日,要懺悔一樁五十年前的罪業。”
香爐青煙嫋嫋,他的聲音蒼老而清晰:
“諸位可曾聽說過徐敬業?”
滿堂嘩然中,老僧平靜道出驚世真相:“正是老衲。當年揚州起兵,數萬將士因我執念埋骨他鄉。這五十年來,我日夜誦經超度,不敢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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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望向殿中佛像,目光澄明如鏡:“而今大限將至,特來告知世人——徐敬業已證阿羅漢果。”
三日後,住括沐浴更衣,結跏趺坐。在弟子們的誦經聲中,他最後望了望衡山的青翠峰巒,安然閉目。僧眾將他葬在寺側,墓碑不鐫俗名,隻刻“住括禪師”四字。
衡山雲霧依舊來去,恰似世間功過終將消散。徐敬業從叛軍首領到得道高僧的蛻變,詮釋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真諦。其故事昭示:無論曾經犯下何等罪愆,隻要真心懺悔、精進修行,都能洗淨塵垢,見證本自具足的佛性。這份超越時代的人性光輝,永遠給予迷途者希望的曙光。
11、駱賓王
唐中宗神龍年間,被貶黜的考功員外郎宋之問,終於獲赦,得以北歸。途經杭州時,他聽聞靈隱寺盛名,便在此駐足。
這一夜,月華如水,將古刹的飛簷鬥拱照得清晰如晝。宋之問心中積鬱難舒,在寺內長廊中獨自徘徊。他本負詩名,見此清幽勝景,不由詩興湧動,欲題詠一首。他沉吟良久,得首聯兩句:“鷲嶺鬱迢嶢,龍宮鎖寂寥。” 這“鷲嶺”指飛來峰,“龍宮”喻靈隱寺,用詞典雅,對仗也算工整,但他自己卻總覺得氣象不足,未能盡顯此地的開闊與靈秀,反複推敲,總難以為繼,口中反複吟哦,眉頭緊鎖。
廊下轉角處,有一間小小的禪房,燈火微明。一位老僧正坐在長明燈下的禪床上,麵容清臒,目光卻澄澈深邃。他被宋之問的吟誦聲驚動,推開房門,聲音溫和而蒼涼:“年輕人,夜已深沉,為何在此反複吟誦,難以安眠?”
宋之問見是一位老僧,執禮甚恭,答道:“弟子習詩,適才想為寶寺題詠一首,奈何才思枯竭,後續難以為繼,故而苦惱。”
老僧微微頷首:“且將你已得的句子,吟來一聽。”
宋之問便將那兩句念出。老僧靜默片刻,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阻隔,望向那月光下更為廣闊的天地,緩緩道:“何不借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此句一出,宋之問如遭電擊,渾身一震!這十個字,意境何等雄渾壯闊!將靈隱寺的地理形勢一筆點透,仿佛令人瞬間登高,東望滄海日出之壯麗,西瞰錢塘江潮之澎湃。其遒勁與華美,遠超自己那拘謹的起句。他驚愕地看著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老僧,難以想象這警策之句竟出自其口。
不待他細想,老僧似被詩句牽動了神思,竟一氣嗬成,續完了全篇: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霜薄花更發,冰輕葉未凋。待入天台路,看餘度石橋。”
詩句空靈飄逸,又帶著一種超然出塵的意味。尤其是“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將靈隱秋日傳說與佛國馨香融為一體,更顯神妙。而那最後兩句,竟隱隱透露出一種即將遠引高蹈的仙佛氣息。
宋之問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詩意震撼中,待他回過神來,想要深談,老僧已悄然退回禪房,掩上了門。
這一夜,宋之問再難成眠,反複咀嚼著這從天而降的佳句,尤其是那石破天驚的“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次日天剛破曉,他便迫不及待地去尋那老僧,想要當麵拜謝請教。然而,那間禪房已然空寂,老僧蹤跡全無。
他詢問寺中知客僧,那昨夜贈詩的老法師何在?一位年長的寺僧看著他,低聲道:“施主,您昨夜所見,怕是駱賓王。”
宋之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駱賓王?那個為徐敬業起草討武曌檄、文采飛揚震動天下,而後在兵敗後神秘失蹤的初唐四傑之一?他竟然一直隱跡於此?
“徐敬業兵敗後,”寺僧解釋道,“傳聞眾多同黨或死或擒,唯有駱賓王下落成謎。有說他已死,也有說他隱姓埋名,出家為僧。看來,他是真的在此地,伴青燈古佛,了卻餘生了。”
宋之問怔在原地,心中波濤洶湧,遠勝那詩中的浙江潮。他想起駱賓王當年那篇檄文,何等意氣風發,鋒芒畢露,足以令權奸膽寒。而如今,這位曾攪動時代風雲的才子,竟在這深山古寺中,成了一個沉默的燈下老僧。是漫長的歲月磨平了他的棱角,還是佛法的浸潤化解了他的塊壘?那最後“看餘度石橋”的詩句,是否預示著他已看破紅塵,即將踏入另一重更為超脫的境界?
他再也無緣得見這位傳奇的前輩。但那一夜月光下的邂逅,那十四個如海日江潮般照亮他詩境的字句,以及老僧那平靜麵容下可能隱藏的驚濤駭浪般的前塵往事,都深深烙印在宋之問的心中。
這段軼事,如同一幅水墨,留白處韻味深長。它訴說著才情不因境遇而湮滅,真正的錦繡文章,源於生命的深厚積澱與刹那的靈光感悟。駱賓王以一句詩點醒後輩,也仿佛為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寫下了一個超然而又餘韻悠遠的注腳。命運或許能掩埋人的蹤跡,卻無法禁錮那曾照亮過一個時代的才華與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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