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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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下山那日,人間四月,桃花正濫。花醉裳靠在車壁,簾外花影如潮,一波波湧進來,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喜歡花——不是青雀舌,是山路邊最賤的五星花,粉得怯懦。後來強盜一刀劈開花叢,父母的血濺上去,花就成了一種會吸血的獸。她從此不敢再看。師父卻教她:花無罪,罪在拿花做刀的人。她信了,於是重栽,可師父一走,她還是燒了個幹淨。如今花香又漫進來,她竟不再反胃,隻是倦。
    薑明鏡駕飛舟極穩,像把每顆石子都算過。第七日,他們在一處炊煙稀薄的村落找到她要找的人。農婦正蹲在河邊浣衣,袖口高挽,露出青筋凸起的小臂。她身後矮屋裏走出個布衣男人,鬢角霜白,手裏拎著菜籃,籃裏幾把青韭,一把小蔥。兩人隔河相望,男人先笑了,眼角紋路溫和,像被歲月磨鈍的刀。
    花醉裳在車裏看著,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眼角——那裏也有紋路,卻是夜夜疼得皺眉刻下的,深而利。她沒下車,隻輕輕放下簾子,像替誰闔上一段舊戲。薑明鏡回頭,看見她指尖在顫,像風裏那根苦竹,卻終究沒斷。
    “不去問?”
    “不問了。”她笑,聲音輕得像把灰,“他若記得,早該來尋;他若不記得,我問了也是債。”
    薑明鏡撇了撇嘴,便不再勸,掉轉舟頭時,他聽見她極輕地說了句:“原來他真會笑。”那語氣像在陳述別人的故事,連遺憾都包裝得漂漂亮亮。
    歸途她吃了第二顆烏金丸,井口再凍一層,冰下暗湧卻更急。薑明鏡把車趕得飛起,風灌進來,吹得她衣袍獵獵,像麵殘旗。第七日夜裏,她忽然開口,聲音散在風裏:“薑宗主,你罵我吧,罵醒我。”
    男人嗤笑:“自作孽,不可活,罵你你能活?”
    “那你也別救我。”
    “我救的是合歡宗,”他冷聲,“你死了,你那群女弟子能把青雲宗門檻踏平,我嫌吵,而且你是會賺錢也會花錢的主,要是不想當宗主了給我青雲宗當個執事也不錯。”
    花醉裳便笑,笑著笑著咳起來,咳得胸口像破風箱。她伸手抓住他袍角,指節泛白:“停一下。”
    飛舟驟停,月色荒荒。她下飛舟,走到路邊一叢野五星花前,蹲身折了一朵,別在鬢邊。粉花映著烏發,像舊雪裏跳出一粒星。她回頭,眼裏盛滿碎月光:“薑明鏡,我好看嗎?”
    男人倚車抱臂,語氣仍毒:“好看頂什麽用,人比花憔悴,花比你命長。”
    她卻笑得更豔,像把這些年攢的嫵媚一次燒光:“那就夠了。”
    第三粒藥她沒吃,回宗當夜就發了高熱,神智浮浮沉沉。侍女要去找薑明鏡,被她抬手止住:“別去……他再救,就該把自己搭進來了。”她吩咐侍女去尋五星花種子,說要種在寢殿窗外,“賤命好養,不用費心。”侍女紅著眼眶去了,她卻把窗子推開,看夜色像一匹黑緞,兜頭罩下。她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告訴任何人——其實那夜師父走後,她偷偷回去過。矮屋窗紙透出的燈光太暖,她站在籬笆外,雪落滿肩,像披了一身碎玉。她抬手想敲門,最終隻把雪拍幹淨,轉身走了。原來真正的告別沒有長亭古道,隻是雪落無聲,把腳印一點點填平。
    薑明鏡還是來了,在她燒得最糊塗的第三日。男人一身寒氣,聲音像冰碴子:“花醉裳,你欠我的債,利滾利已經夠買下半個合歡宗,想賴賬也得先活著。”
    她睜眼,眸子亮得嚇人,像回光返照。她伸手,指尖劃過他手背,留下一道滾燙的線:“薑明鏡,我若死了,你替我種一窗五星花,算利息。”
    給薑明鏡都氣笑了,說道:“種你大爺,不管如何,你得活著,還完錢我管你死不死。”
    她卻像沒聽見,自顧自說下去:“……小時候我怕被丟下,後來怕疼,再後來怕他回頭。如今才知道,最怕的是把怕本身當命。無情道……原是無路可走。”
    薑明鏡沉默片刻,忽然俯身,一把將她連人帶被抱起,像那晚一樣幹脆。她驚呼未出口,他已走到窗前,一腳踹開窗欞。窗外侍女正抖著手撒花種,月光下土粒像碎銀。男人抬手,一道勁風掃過,花種紛紛揚揚,落進更深的夜色。
    “看清楚了,”他聲音冷而穩,“花種落地不是故事,是爛泥。你要死,就帶這身爛泥一起死,然後我再給你墳頭插上花。”
    花醉裳怔住,熱淚忽然滾下來,砸在他手背上,燙得他一僵。她卻笑了,第一次笑得沒有嫵媚,隻有少年人才有的透亮:“薑明鏡,你果然……不會安慰人。”
    男人把她扔回榻上,動作仍重,卻墊了手。他背身在儲物袋裏翻找,聲音悶悶地傳來:“安慰值幾個靈石?我隻收現錢。”可當他回頭,掌心裏躺著最後一粒烏金丸——比前三粒都小,顏色也淡,像月邊那圈毛邊。
    “新藥,成不成看命,你自求多福吧。”他頓了頓,補一句,“不收錢,當陪葬,指不定那以後就有人挖出來一步登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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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醉裳接過,卻沒吃,隻攥在手心,像攥住一粒將熄未熄的炭。她抬眼,眸子裏映出男人眉間那道疤,忽然輕聲:“薑明鏡,你走吧。明日若我還活著,利滾利我認;若死了……就當青雲宗燒高香。”
    男人盯她半晌,卻轉身就走,袍角帶風,把門扇摔出一聲脆響。可那夜合歡宗山門外的暗哨看見,青雲宗宗主在階下躺到天亮。
    “那把藤木躺椅看起來好舒服啊,要不你去問問薑宗主買不買?”
    “啊這,還是算了吧,指不定哪天青雲宗就對外賣了呢。”
    此刻薑明鏡心中想的是:
    “要不不用還了?不行不行,這要是不用還那合歡宗弟子得一批批往青雲宗送,我開的是宗門又不是慈善機構。”
    花醉裳還是吃了那粒藥,不是為活,是想看花開。五星花發芽那日,她第一次推開寢殿門,陽光像一桶化開的蜜,澆得她睜不開眼。她蹲在花圃前,指尖沾泥,忽然想起自己已有七百二十七歲,卻第一次親手種花。苗兒隻有兩瓣,怯生生的,像十五歲的她。她伸手擋在苗上方,替它遮去太亮的光,輕聲道:“別怕,慢慢來。”
    薑明鏡再來,是三個月後。男人一進門就看見窗下一片粉霧,花已開到第七重,瓣薄如紙,卻連風都吹不皺。花醉裳坐在花前,素衣簡髻,鬢邊別著一朵將謝的五星花,顏色褪得幾乎透明。她回頭,笑意像新釀的春酒,不濃,卻後勁綿長:“薑宗主,利滾利我算清了,連本帶息。”
    她遞過去一隻儲物袋,男人接過,神識一掃,眉梢微挑:“多了。”
    “利息。”她笑,眼尾細紋像花脈,“買你一句吉祥話。”
    薑明鏡把袋子往懷裏一揣,轉身就走,聲音遠遠拋來:“你真好看,行了吧。”
    花醉裳笑著搖頭,低頭繼續鬆土。侍女在旁小聲問:“宗主,以後還種嗎?”
    她“嗯”了聲,聲音輕得像風掠過花梢:“種吧,賤命好養。”
    後來合歡宗山門下多了一間小藥房,掛牌“青雲分號”,專售無情毒解藥,價碼一年一翻。花醉裳偶爾路過,能看見櫃台後擺著一盆五星花,粉得怯懦,卻開得認真。她從不進去,隻在門外站一站,像看一段別人的故事。有弟子好奇,問她那花叫什麽,她笑:“少年。”
    再問,她便不說了,隻抬眼望遠處青山。山外還有山,故事之外還有故事,而她終於可以把那段舊事發成一句笑談——
    “年少時啊,我曾把一朵花當成全世界,後來世界碎了,花卻還在。如今我種一窗花,不為世界,隻為讓碎片裏透點光。”
    至於薑明鏡,有人問他為何救合歡宗宗主,他冷嗤:“救?我隻是怕她一死,世間少個冤大頭,我的藥賣給誰?”
    可青雲宗後山,苦竹之間,年年會多出幾株五星花。
    “這就是你買通我的親信給我的房間上留影陣的理由?”
    “怎麽了,奴家可是你的金主呀,這青雲宗今年三分之一的收支可是我合歡宗貢獻的。”
    “救早了,欸,那我的床,別亂動。”
    “你覺得我怎麽樣?”
    “我覺得你能不能手腳放幹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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