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水村山郭酒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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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城的衙門在城西,挨著一段廢棄的城牆,牆頭爬滿了薜荔,葉子厚得像一塊塊綠銅鏡,雨一淋,就照出無數個歪歪扭扭的葉衷書。他每日辰時去畫卯,卯房的紙窗破了個洞,風從洞裏鑽進來,把案上的公文吹得“嘩啦啦”響,像一群白翅膀的鳥在撲騰。那些公文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無非是某村少報了三畝桑,某驛多領了一石豆,字跡卻都潦草得像被雞扒過。上官李別駕是個胖子,肚子把公案頂得老遠,他每次說話,都得先喘三口粗氣,再揮一揮像蒲扇似的手:“葉驛丞,慢慢來,天水城的風水養閑人。”說完就捧了紫砂壺,眯眼去看屋梁上那隻築窩的燕子,仿佛那燕子才是他親爹。
    同僚們午後便溜了,去賭錢,去聽小曲,去“半開門”的私窠子喝花酒。他們也拉過葉衷書:“葉兄,一塊木頭也總得曬曬月光,走,鶯哥巷新來了兩個姐兒,會唱《牡丹亭》,嗓子嫩得能掐出水。”葉衷書便把腦袋縮進肩胛裏,連連擺手,聲音低得像蚊子振翅:“不、不慣,諸位請便。”等人散了,他才偷偷展開掌心——掌心裏躺著那根銀鸞簪,鸞鳥的眼睛空著,像兩個極小的井,他拿指腹去摩挲,摩挲到發燙,才又小心地收回袖袋。窗外日頭白慘慘,照得公案上的朱砂印泥像一灘幹了的血。
    於是每日未時,衙門裏就隻剩他一人。他抄完最後半頁紙,把筆擱在硯台上,筆杆裂了道縫,滲進不少墨,像一條黑蜈蚣。他踱出側門,沿著容江走,江麵被太陽曬得發軟,像一塊反複錘打的錫箔。岸邊的酒旗卻漸漸多了,一塊褪了色的青布挑在簷下,繡著“杏花”二字,布角被煙熏得發黃,邊也起了毛,像老婦人的眼角。葉衷書第一次走到這裏,是在三月的尾梢,雨絲細得幾乎看不見,卻能把衣裳慢慢漚出一層黴味。他本沒打算停,可一陣風把旗子“啪”地打在他臉上,布上的杏花正落在他鼻尖,涼絲絲的,帶著一點隔夜的酒香。他抬頭,便看見旗影底下站著那個婦人——蕭容。
    蕭容正叉腰趕人,手裏拎一把銅勺,勺沿還沾著幾片蔥皮。“賒賬?賒你老娘的腳!”聲音脆生生的,卻帶著一點沙啞,像瓷碗裂了沒碎,還硬要盛湯。被她趕的是個穿短褂的船夫,一邊退一邊賠笑:“蕭娘子,下回一起,下回——”話沒說完,銅勺“當”地敲在門檻上,濺起幾點火星。蕭容一回頭,就看見葉衷書杵在雨裏,青布袍的下擺滴著水,在腳邊積出一個小小的圓。她愣了愣,像是從夢裏被人推醒,手裏的銅勺“咣當”掉在腳背,也忘了疼,隻抬手去攏鬢發——其實那縷頭發並沒散,隻是她指尖在發抖,抖得發簪上的銀鸞翅輕輕顫,像要飛又飛不動。
    “郎君……”她聲音低下去,後半句被雨聲吞了,隻剩一點氣音。葉衷書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袖口裏還揣著半塊沒寫完的移文,紙被雨水洇出一朵烏黑的雲。兩人隔著一道門檻,門檻被踩得凹下去,積著淺淺的雨,水裏漂著兩瓣杏花,一瓣正,一瓣反,像一對鬧別扭的鴛鴦。蕭容先笑了,笑得極短,像燈火跳了一下,隨即側過身,把門讓開:“進來吧,外頭潮。”
    屋裏比外頭暗,卻暗得暖和,灶膛裏的柴火“嗶剝”響,火星子蹦出來,在青磚地上畫出一瞬的金線。蕭容彎腰從爐膛邊提起一把錫壺,壺身凹了一塊,像被人捏過一指的月亮。她沒問要不要,也沒說價,隻把壺嘴對準一個小陶罐,酒液成一條細線,在空氣裏顫了顫,落進去,濺起極輕的“嗒”。酒香漫開,像有人在屋裏抖開一匹陳年綢,綢上繡的是杏花,花瓣卻用銀線勾了邊,勾得人心口發癢。葉衷書坐在最靠灶的條凳上,凳麵被火烤得微溫,他手掌貼上去,像貼著一隻打盹的貓。蕭容背對他,拿銅勺攪鍋裏的薑絲,薑絲切得極細,像一撮金絲,在沸水裏翻筋鬥。她忽然開口,卻沒回頭:“郎君那日……簪子可還在?”聲音混在蒸汽裏,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葉衷書心頭一跳,袖袋裏的銀簪竟像自己活了,隔著布在他腕上戳了一下。他“嗯”了一聲,聲音卡在喉嚨,吐不出第二個字。蕭容沒再追問,隻把燙好的酒端來,杯是粗瓷,口沿缺了個芝麻大的碴,她卻用指腹抹了抹,像替它理了理鬢角。
    一杯下去,葉衷書眼底就起了霧。他話多起來,先是說天水城的雨比京城綿,綿得能把骨頭漚酥;又說驛站的馬眼睫毛太長,像唱戲的貼片子,看著看著就忘了喂料。說到一半,他忽然盯住蕭容的袖口——那袖口用銀線鎖了邊,勾的仍是雲紋,卻比平時多拖出一根線頭,垂在桌沿,被火舌舔得卷起來,發出極輕的“嗤”。“你……”他舌頭有點大,“你袖口……線頭……”蕭容低頭,把線頭繞在指上,繞了兩圈,輕輕一扯,“啪”地斷了。那聲音像剪燈芯,屋裏暗了一瞬,隨即又亮回來。她抬眼看他,眼尾仍下垂,卻帶著一點笑,像雨後燕子重新展翅:“郎君不說,我也要剪了它,省得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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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壺酒上來,葉衷書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講到二十歲那年進士放榜,他擠在人群裏,帽子被擠掉,踩得稀爛;又講到離京那夜,妻子把女兒抱走,他追了兩條街,隻抓住一隻小靴子,靴裏還留著孩子的體溫。說到傷心處,他拿袖子去擦臉,袖口卻先一步被蕭容攥住——她攥得很輕,像攥住一隻將飛的蛾。“郎君,”她聲音低下去,“酒涼得快,先喝。”說著把自己那杯推給他,杯沿沾著一點口脂,淡得像將散的霞。葉衷書愣愣地接過來,酒液晃了晃,映出他的臉,臉是扭曲的,像被水揉皺的紙。他忽然伸手,指尖碰到蕭容的指尖,兩人同時一縮,像被火燙了,又像被雪冰了。灶膛裏的柴火恰在此刻“啪”地爆了個大星,濺到兩人之間的桌麵上,熄成一點紅,像粒將墜的豆。
    那之後,葉衷書成了“杏花”的常客。他仍穿青布袍,卻換了一雙新靴——靴麵是蕭容給的,說是舊貨,可針線密得看不見一絲毛孔。他每來,蕭容就燙酒,酒裏漂三瓣杏花,杏花瓣在熱酒裏旋,像三隻找不到岸的小舟。她聽他說衙門裏的閑氣:李別駕如何把公案當枕頭,鼾聲震得屋梁掉灰;同僚如何賭錢輸了,把官帽押在桌上,帽翎抖得像求饒的尾巴。她很少插話,隻在關鍵處輕輕點頭,點得極慢,像替他把那些話一粒粒按進心口。有時他說得激動,手一揮,打翻酒盞,她就拿抹布來擦,擦到一半,忽然伸手按住他腕子——那腕上有一道新疤,是昨夜抄文書時,被紙邊割的。“郎君,”她聲音輕得像嗬氣,“手別亂動,省得再破。”說著從櫃台下摸出一小罐藥膏,藥膏用油紙封著,揭開來,一股薄荷味衝得他眼眶發酸。她拿銀簪挑了一點,抹在疤上,簪尖冰涼,卻帶著她指腹的溫度,像雪裏突然探出一朵小火。
    四月盡頭,雨竟停了幾天,太陽照得酒旗發亮,布上的杏花像被重新描過。那日葉衷書來得早,店裏沒客,蕭容正爬梯子擦招牌,月白裙角被風掀起,露出裏麵淡青的裏子,鴛鴦仍各朝一方,卻似乎比初見時靠近了些。他站在梯下,仰頭看她腰肢一擰,像一枝柳條要拂水,又生生忍住。她低頭,發簪的銀鸞翅在他眼前晃,晃得他心口發癢。酒仍是杏花,卻換了大盞,盞底畫著一對鴛鴦,這次頭碰頭了。葉衷書三盞下去,眼底就起了紅,他忽然伸手,蓋住蕭容執壺的手——那手背上沾了一點酒,像粒小小的淚。“蕭娘子,”他聲音抖得厲害,“我……我……”話沒說完,壺嘴一歪,酒液灑在桌上,正流過那對鴛鴦,把它們的身子糊成一片。蕭容沒動,任他按著,隻抬眼看他,眼裏有霧,霧後麵像藏著一條極細的河,河裏有將沉的月。她唇角那顆淡痣微微顫,像一粒將墜的米。屋外忽起一陣風,酒旗“啪”地打在窗欞上,驚起簷下一對燕子,燕子剪翅掠過,留下一聲短促的啾鳴,像替誰把話截斷。
    葉衷書最終沒說出來。他鬆開手,掌心濕了一片,不知是酒是汗。蕭容卻在此刻笑了,笑得極輕,像燈火跳最後一跳,隨即起身,背對他去開窗。窗欞“吱呀”一聲,外頭夕陽湧進來,把她影子拉得極長,一直拖到灶膛邊,像一條不肯走的河。她手扶窗框,指尖無意識地摳進一道舊裂縫,裂縫裏積著多年的油煙,黑得發亮。葉衷書看見她右手中指第二骨節上,有一道新傷——是昨夜切薑絲時劃的,血珠滲進紋路,像一條極細的紅線,把她的命牽到他眼前,又倏地縮回去。
    “郎君,”她沒回頭,聲音混在夕陽裏,“明日……若雨,就別來了,江水漲,跳板滑。”說完她伸手去夠窗鉤,夠了兩下沒夠著,葉衷書起身要去幫,她卻已自己勾住,手腕一旋,“哢噠”一聲,像鎖上了什麽,又像放開了什麽。屋裏忽然安靜,隻剩酒盞裏的鴛鴦,被殘酒泡著,頭碰頭,身子卻一點點散開,像要遊向兩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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