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瀕江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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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縣的晨霧還沒散,程遠已經蹲在連江縣的古船塢遺址裏。潮濕的夯土上,一排榫卯結構的柱洞在探照燈下泛著青灰色,其中最大的一個還留著半截鬆木——碳十四檢測顯示,這是孫吳時期溫麻船屯的遺物,距今正好1800年。
    “《三國誌》說的‘送付建安作船’,原來就是這兒。”林珊的聲音從防水布後傳來,她正用軟尺測量塊帶孔的船板,“你看這隼頭,和南京出土的‘飛雲’艦殘件完全相同。”她轉身時,發梢的水珠滴在船板上,暈開的水漬裏,突然顯露出“典船校尉”四個字的陰刻。
    程遠摸出隨身攜帶的拓片——那是去年在武昌孫吳墓發現的《舟船令》竹簡,其中“溫麻五會,合五板為船”的記載,正與眼前的船板結構吻合。他突然注意到柱洞邊緣的貝殼層,用鑷子夾起一枚,內側的生長紋裏卡著極細的麻線,纖維成分與福建武夷山城村漢城出土的漢代麻繩一致。
    “老鄭那邊有新發現。”對講機裏傳來鄭海峰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程遠和林珊踩著泥濘跑過去,隻見機械臂正吊起塊殘破的船舵,青銅軸套上的纏枝紋間,藏著個“吳”字。更驚人的是,舵葉的弧度經三維掃描後,與《南州異物誌》描述的“外域舶”完全相同,隻是材質換成了本地的樟木。
    正午的陽光刺破雲層時,船塢西側的淤泥裏露出排整齊的鐵釘。程遠撿起一枚,釘帽的螺旋紋讓他想起林珊帶來的羅馬航海圖——公元3世紀的商船,也用這種鍛打工藝固定船板。林珊突然指著釘孔周圍的木屑:“這是拚接痕跡,五塊木板咬合在一起,正是‘溫麻五會’的造法!”
    傍晚整理標本時,程遠在船板的裂縫裏發現了片青瓷殘片。釉色青中帶黃,正是孫吳時期越窯的典型特征,殘片內側的刻痕組成個簡化的船錨圖案,與他在南京石頭城遺址見過的“建業”款銅錨如出一轍。林珊把殘片放在顯微鏡下,突然“呀”了一聲:“釉層裏有海蠣子殼的成分,這船肯定出過海!”
    鎮江北固山的江風裹著水汽,吹得程遠的衝鋒衣嘩嘩作響。他站在新發現的晉代碼頭遺址上,腳下的青石板還留著明顯的纜繩磨痕,其中一道凹槽裏,嵌著半枚五銖錢,錢文被江水衝刷得模糊,卻依然能辨認出“大泉五百”的字樣——那是孫吳時期的貨幣。
    “《宋書》說的‘揚都有全吳之沃’,果然名不虛傳。”林珊用手比量著碼頭的寬度,“足夠並排停靠兩艘‘飛雲’艦。”她指著江灘上散落的陶片,其中一片印著“永嘉二年”的年號,正是西晉末年北方士族南遷的高峰期。
    潛水員從水下十米處打撈出塊方形木牌,上麵的朱漆雖已剝落,“京口港”三個字卻依然清晰。程遠把木牌翻過來,背麵的墨書讓他心頭一震:“太康元年,送夷洲俘三千人還建業”——這與《三國誌》記載的孫權派衛溫浮海求夷洲完全吻合。
    鄭海峰扛來台金屬探測器,在碼頭東側掃出片強信號區。挖開半米深的沙土,露出堆鏽蝕的鐵器,其中一柄環首刀的刀鞘上,刻著“橫海將軍”四個字。程遠認出這是孫吳海軍的製式裝備,刀身殘留的鹽分顯示它曾長期在海上使用,刃口的磨損痕跡像是砍過珊瑚礁。
    暮色中的長江泛起金波,程遠望著遠處的焦山,突然想起法顯《佛國記》裏的記載:“乘商人大船,泛海西南行。”他彎腰撿起塊被江水打磨光滑的卵石,石麵上的水紋印痕,竟與溫麻船屯出土的船板紋理相同。林珊掏出手機拍下這一幕,照片裏的江天相接處,正好有艘貨輪駛過,桅杆的剪影與想象中的孫吳樓船漸漸重疊。
    夜裏的實驗室裏,程遠用光譜儀分析那枚五銖錢。金屬成分顯示其中含鉛量極高,與越南清化出土的孫吳貨幣一致。林珊突然推門進來,手裏舉著份報告:“京口港的淤泥裏發現了胡椒!經鑒定是印度品種,年代與碼頭吻合。”程遠盯著報告裏的顯微照片,胡椒籽表麵的紋路,像極了他在溫麻船屯見過的星宿刻痕。
    寧波象山縣的梅雨剛過,程遠跪在一座南朝墓的甬道裏,清理塊倒伏的石俑。俑身上的彩繪還殘留著朱砂紅,衣袂的褶皺裏,藏著極細的銀絲——經檢測是波斯銀幣的殘屑,與他在廣州橫枝崗晉墓見過的“薩珊式”銀幣成分相同。
    “看這墓室的朝向。”林珊拿著羅盤測量,“正對著東南方,和《宋書》記載的‘通甌越之海道’方向一致。”她指著穹頂的磚雕,北鬥七星的圖案用青瓷片鑲嵌,其中“天璣”星的位置,正好對著墓道入口處的一艘陶船模型。
    陶船的艙裏堆滿了青瓷罐,其中一個的肩部刻著“永嘉市買”四個字。程遠打開罐蓋,一股混合著樟木與海鹽的氣息漫出來——裏麵是半罐稻穀,經農科院鑒定,屬於占城稻的早期品種,這比文獻記載的傳入時間早了近三百年。
    主棺旁的漆盒裏,躺著卷殘破的絹書。程遠用蒸餾水小心浸潤,文字漸漸顯露出“天監三年,往扶南”的字樣,筆鋒與南京出土的蕭梁簡牘如出一轍。絹書邊緣畫著幅簡易海圖,用朱砂標出的航線,從甬江口直達湄公河三角洲,每個轉彎處都點著個小小的星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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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海峰在墓室外的祭坑裏,發現了堆動物骸骨。其中一具海龜的背甲上,刻著“象林”二字——這是漢代日南郡的屬縣,即今越南廣南省。程遠突然想起那艘陶船的錨鏈,節數正好是二十八,對應著二十八星宿,而錨爪的數量是五,與“溫麻五會”的船板數量相同。
    雨又下了起來,程遠站在墓前的望柱旁,看著雨水順著柱身的刻痕流淌。那些模糊的圖案在水光裏漸漸清晰,是艘三層樓船,甲板上的人正舉著青銅鬥觀測星空,船帆上的“梁”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林珊突然指著望柱基座的排水孔:“這形狀像不像我們在溫麻船屯發現的舵葉?”
    南京秦淮河畔的南朝遺址裏,程遠正清理塊帶字的城磚。“丹陽船坊”四個字剛露出棱角,林珊就舉著張圖紙跑過來:“這是祖衝之‘千裏船’的複原圖,你看船尾的水輪,和磚縫裏的銅齒輪完全匹配!”
    齒輪的齒紋間卡著片木簡,上麵的隸書還沾著桐油:“大明三年,試船於新亭,日行百裏。”程遠想起《南齊書》裏的記載,祖衝之確實在京城測試過新式船舶,隻是沒想到實物證據會藏在城牆裏。他把木簡放在顯微鏡下,纖維裏的矽藻種類顯示,這船曾在長江與黃海間航行。
    鄭海峰帶來個好消息:在遺址東側發現了處船塢,夯土裏的木樁排列成圓形,直徑正好十五丈,與《隋書》記載的“二萬斛船”尺寸吻合。程遠踩著木板走到塢中心,腳下的淤泥突然陷下去一塊,露出半截青銅羅盤,盤麵的刻度雖然鏽蝕,“子”“午”方位卻依然清晰。
    傍晚的霞光染紅了秦淮河,程遠坐在遺址旁的石階上,看著林珊把城磚與羅盤拚合。當最後一塊磚歸位,完整的圖案顯示這是座船形城防,箭窗的位置正好對應著“溫麻五會”船的艙門。林珊突然指著河麵:“你看!”晚霞倒映在水裏,像艘巨大的樓船,桅杆的影子與遠處的紫金山重疊,構成幅天然的航圖。
    夜裏整理數據時,程遠發現祖衝之船的水輪轉速,與《南州異物誌》記載的“舶速”完全一致。林珊端來兩碗鴨血粉絲湯,笑著說:“南朝人也愛吃這個吧?”程遠看著碗裏的鴨雜,突然想起象山古墓出土的陶灶,灶上的釜裏,赫然放著隻青瓷碗,形狀與他們手裏的幾乎相同。
    秋分的潮水漫過福州閩安鎮的古渡口時,程遠正跪在沙地上,用毛刷清理塊唐代的石碑。碑上的“閩越舟師”四個字剛露出棱角,林珊就指著遠處的山巒:“《陳書》說的‘晉安海口’,應該就在這一帶。”她的指尖劃過碑側的波浪紋,那些圖案在陽光下突然連成航線,從閩江口直達台灣海峽。
    潛水員從水下撈出塊殘破的船板,上麵的“陳”字還很清晰。程遠把船板與溫麻船屯的遺物比對,發現榫卯結構完全相同,隻是木材換成了更耐海水的荔枝木。船板的裂縫裏,藏著幾粒胡椒籽,與象山古墓出土的品種一致,隻是年代晚了近百年。
    鄭海峰在渡口的媽祖廟裏,發現了尊宋代的航海神像。神像的衣袍裏,夾著張殘破的紙,上麵用朱砂畫著艘樓船,船帆上的星圖與合浦漢墓的星圖如出一轍。程遠突然注意到神像底座的刻痕,是個簡化的北鬥圖案,其中“天權”星的位置,正好對著閩江口的燈塔。
    暮色中的閩江泛起漁火,程遠和林珊坐在渡口的礁石上,看著遠處的貨輪緩緩駛過。程遠掏出那枚從溫麻船屯找到的“吳”字舵軸,輕輕放在礁石上,軸套的鏽跡在月光下像層薄霜。林珊靠在他肩上,輕聲說:“從孫吳到陳朝,三百年的航海史,都藏在這些木頭和石頭裏了。”
    程遠望著天上的北鬥,突然發現鬥柄的方向,與他們在各處遺址發現的星圖指向完全一致。他仿佛看見無數艘樓船從閩江口啟航,帆影在曆史的海麵上連成線,從三國到南朝,從東亞到南洋,像條永不中斷的航線。鄭海峰的笑聲從遠處傳來,他舉著瓶剛買的魚露,說這味道和象山古墓出土的醬料罐裏的殘留物一模一樣。
    潮水開始上漲,程遠把舵軸小心地放進標本箱。箱蓋合上的瞬間,他看見自己的倒影與舵軸上的“吳”字重疊,像個跨越時空的約定。林珊突然指著海平麵:“你看那艘船!”夜色中,一艘仿古的南朝樓船正張帆而來,燈籠的光在水麵上投下晃動的光斑,與千年前的航船漸漸重合。
    那艘仿古樓船的甲板上,站著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舉著青銅鬥觀測星空。程遠認出那是當地航海博物館的老館長,曾給他們看過祖傳的《閩江航譜》,裏麵記載著從孫吳到南朝的航線暗礁。船靠岸時,老館長捧著個樟木盒子走下來,打開的瞬間,程遠和林珊同時屏住了呼吸——裏麵是半幅絹本海圖,與象山古墓出土的殘卷正好互補。
    “這是我太爺爺在民國時從沉船裏撈的。”老館長指著圖上的朱筆批注,“‘天監六年,遇黑風,船漂至琉球’,和《梁書》裏的記載對上了。”他用手指劃過圖中的星標,“你們看這‘北辰’的位置,比漢代的星圖偏了兩度,可見南朝人已經發現歲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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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遠突然注意到海圖邊緣的水漬,與京口古渡出土木牌上的潮痕完全一致。他把隨身攜帶的溫麻船板殘片放在圖旁,木紋的走向竟與航線重合,像大自然親手繪製的航標。林珊掏出手機拍下這一幕,照片裏的古今航海圖在暮色中交融,分不清哪是一千八百年前的浪花,哪是此刻閩江的漣漪。
    夜裏的航博物館裏,老館長給他們看了件鎮館之寶——南朝的“牽星板”。木板上的刻度標注著“去極度”,與祖衝之《大明曆》裏的天文數據完全吻合。程遠撫摸著磨損的刻度,突然想起象山古墓望柱上的星圖,那些鑿痕的深度,竟與牽星板的刻度一一對應。
    “當年法顯和尚從印度回來,坐的就是這種船。”老館長指著櫥窗裏的陶船模型,“你看這船尾的活水艙,能調節吃水深度,和我們在閩江口發現的沉船結構相同。”模型的貨艙裏,堆著些微型青瓷罐,罐身上的“佛”字,與程遠在廣州光孝寺見過的南朝經幢刻字如出一轍。
    第二天清晨,程遠和林珊跟著老館長登上船,要重走一段南朝航線。船過馬祖列島時,程遠站在甲板上,看著浪花拍打船舷,突然明白溫麻船屯的船板為何要“合五板為船”——這種結構能分散海浪的衝擊力,與現代船體的力學原理不謀而合。林珊指著遠處的燈塔:“你看那燈光的角度,和牽星板的‘北辰’刻度完全一致!”
    船行至東引島附近,老館長突然讓拋錨。“這裏水下有處南朝沉船。”他遞給程遠一張聲呐圖,“去年發現的,船體結構和‘溫麻五會’完全相同。”潛水員很快帶回件遺物——個青瓷唾壺,底部的“晉安窯”字樣,與福州南朝窯址出土的印章絲毫不差。
    返航時,程遠在船艙裏整理標本。當他把青瓷唾壺、牽星板殘片和海圖拚在一起,突然發現唾壺的釉色在陽光下呈現出奇異的光斑,組成的星圖正好是南朝疆域的輪廓。林珊笑著說:“古人早就把家國刻在器物上了,不管船漂多遠,總能找到回家的路。”
    船靠岸時,夕陽正染紅閩江口。程遠望著遠處的造船廠,巨型龍門吊的影子與記憶中的溫麻船屯重疊。老館長指著剛下水的科考船:“這船的導航係統裏,就融入了南朝的星圖數據。”程遠突然想起那枚“吳”字舵軸,原來航海的智慧從不會沉沒,隻會隨著浪花,漂向更遠的海。
    鄭海峰帶著新發現的竹簡趕來,上麵寫著“陳太建七年,送佛經至倭國”。程遠把竹簡放在海圖上,發現記載的航期與天文計算的最佳航線時間完全一致。林珊的手機突然響起,是羅馬大學的郵件,說在亞曆山大港的沉船裏,發現了件南朝青瓷,底部的刻痕與閩安鎮出土的石碑相同。
    暮色中,程遠把那半幅海圖交給博物館。交接儀式上,老館長用朱砂在完整的海圖上加蓋印章,印文是“海不揚波”——這是孫吳時期船屯的官方印鑒,此刻蓋在跨越千年的航圖上,像個莊嚴的承諾。程遠看著林珊在海圖前拍照,她的身影與圖中的樓船漸漸重疊,成為這幅曆史長卷裏,屬於今天的注腳。
    離開閩安鎮時,程遠又去了趟古渡口。潮水退去的沙地上,新露出排木樁,形狀與溫麻船屯的柱洞完全相同。他蹲下身,指尖撫過那些被海水打磨光滑的木頭,突然明白所謂航海,不過是把家園的模樣,刻在船板上,記在星圖裏,然後帶著它們,走向未知的遠方。遠處的燈塔再次亮起,光束掠過海麵,照亮了程遠腳下的沙——那裏,正躺著枚被潮水衝來的貝殼,內側的紋路,像極了張微型海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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