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緣海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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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建月港的晨霧總比別處稠些,海蠣的鹹腥混著九龍江口特有的泥香,像一塊濕冷的棉絮,裹著“探海號”的甲板慢慢沉。程遠蹲在船舷邊,指尖捏著剛從灘塗裏撿的半塊青花瓷片,瓷片邊緣的銅鏽蹭在指腹上,留下一道暗綠色的痕——這是昨夜退潮時,他在月港舊碼頭遺址的淤泥裏摸了半小時才找到的。釉麵上模糊的纏枝蓮紋歪歪扭扭,卻和《東西洋考》插圖裏嘉靖年間走私商船常用的“海撈瓷”分毫不差,連瓷片底部“李記”的紅泥印記,都和史料裏記載的月港走私窩主李氏家族標記完全吻合。
    “程隊!聲呐有發現!”鄭海峰的吼聲從駕駛室撞出來,他手裏舉著平板電腦跑上甲板,屏幕上深藍色的船形陰影在海圖上格外紮眼,像一條沉眠了四百年的巨魚,“月港舊碼頭東南三海裏,水下十二米,長二十一丈,寬三丈六——正是《籌海圖編》裏寫的王直集團‘雙桅走私大船’尺寸!”程遠剛站起身,身後就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張瑜抱著便攜式光譜儀跑過來,淺藍色速幹衣的領口沾了層細沙,發梢還滴著晨露。她把檢測報告往程遠麵前一遞,眼裏亮得像落了星光:“昨天在遺址取的木片,碳十四檢測結果出來了——嘉靖二十五年,和王直盤踞雙嶼島、壟斷中日走私貿易的時間線完全對上!更巧的是,木片裏檢測出大量硝黃殘留,和史書記載的‘五峰船主常販硝黃赴日’剛好印證!”
    程遠的指尖在報告上頓了頓,目光落在“木片年輪對應嘉靖二十三年砍伐”的字樣上。王直正是在嘉靖二十三年加入許棟走私集團,這木片說不定就是當年他船隊裏某艘船的船板。他剛要開口,林新宇突然舉著無人機遙控器衝過來,銀灰色的無人機衝破晨霧,螺旋槳卷起的風把程遠的頭發吹得亂飛。“程隊!你看!”林新宇把屏幕轉向眾人,畫麵裏水下陰影旁散落著幾枚銅錢,銅錢上“嘉靖通寶”的字樣在探照燈下清晰得能看清邊緣的毛刺,“還有船尾!有個銅製‘船主符’,上麵刻著字!”程遠湊近屏幕,眯眼辨認出“五峰”兩個陰刻小字時,心髒突然跳得快了半拍——這是王直的別號,當年他的船隊都掛著“五峰”旗號橫行東西洋。
    潛水隊整裝時,鄭海峰係潛水繩的手頓了頓。他掀起衣服,腰間那道去年在斯裏蘭卡和盜墓者搏鬥留下的傷疤,在晨光裏泛著淡粉色。“程隊,這次我帶老趙、小孫下去,”他拍了拍程遠的胳膊,黝黑的臉上笑出兩道褶,“要是真找到王直的船,我給你鋸塊帶‘五峰’標記的船板回來!上次在金州沒撈著像樣的紀念品,這次得補上!”說罷他彎腰套上潛水靴,轉身躍入水中,濺起的浪花瞬間被晨霧裹住,隻留下兩道細小的水痕,很快又被海浪撫平。
    水下機器人的實時畫麵傳回來時,程遠和張瑜正湊在顯示屏前,連呼吸都放輕了。沉船側臥在黃褐色的泥沙中,船身雖已腐朽大半,卻仍能看清兩側殘存的桅杆榫卯——直徑足有兩尺,比普通漕船的桅杆粗了近一倍。船尾“五峰船主”的陰刻字樣被海生物覆蓋了大半,卻仍能辨認出遒勁的筆畫。船艙裏堆著數十個陶罐,罐口露出的絲綿殘片在海水中輕輕飄動,泛著暗黃色的光。“是王直的船!”張瑜的聲音有些發顫,她指著畫麵裏一個破損的陶罐,“你看罐底!‘李記’的紅泥印,和你手裏瓷片的印記一模一樣!這肯定是李氏家族給王直船隊供貨的走私瓷!”
    就在這時,林珊扛著dna檢測箱跑過來,箱子輪子在甲板上磕出清脆的響。她剛打開箱子,眼睛突然瞪圓了:“程隊!張姐!船艙中部發現三具骸骨!其中一具右手攥著塊玉牌,上麵刻著‘林’字!”她飛快地把骸骨樣本放進檢測儀,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屏幕上的基因序列很快與數據庫裏的漳州林氏家族基因庫對上,“是林道乾的族人!林氏族譜裏明確寫著‘嘉靖三十八年,族人林茂隨五峰船主赴日,遇風暴溺於月港附近,屍骨未尋’!”
    程遠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消息,林新宇的無人機突然發出尖銳的警報聲,紅色警示燈在屏幕上瘋狂閃爍。“程隊!不好了!東北方向兩海裏有可疑船隻!”林新宇把屏幕轉向眾人,畫麵裏一艘偽裝成漁船的船正朝著沉船方向疾馳,甲板上幾個蒙麵人正忙著組裝金屬探測儀,為首的人露在外麵的手腕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是上次在金州灣漏網的盜墓團夥頭目!“這群混蛋怎麽跟到這來了?”張瑜的臉色瞬間沉下來,手裏緊緊攥著光譜儀,指節泛得發白,“肯定是盯著王直船上的海撈瓷和文物來的!上次在金州沒撈著好處,這次想趁我們沒發掘完動手!”
    刀疤臉的船很快停在沉船遺址旁,船舷上“閩漁6829”的油漆還沒幹,一看就是臨時噴的。他摘下蒙麵巾,嘴角斜斜勾起,露出一口黃牙,對著“探海號”喊:“程隊長,又見麵了!別來無恙啊?這王直的沉船裏,隨便一件海撈瓷都能賣上百萬,識相的就把位置讓出來,不然……”他指了指船尾蓋著帆布的東西,帆布下露出炸藥包的引線,“我把這破船炸成碎片,大家都別想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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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海峰正好浮出水麵換氧,聽到這話,嘴裏的呼吸管“啪”地掉在甲板上。“你他媽找死!”他抄起旁邊的潛水刀就要往對方船上跳,程遠一把拉住他,悄悄掏出手機撥通文物局的緊急聯絡電話,對著話筒壓低聲音快速說明情況,然後轉頭對著刀疤臉喊:“想要文物可以,但你得先讓我們把骸骨撈上來。林茂他們在海裏泡了四百年,總不能再遭一次炸藥的罪吧?你要是還有點人性,就給我們四十分鍾!”刀疤臉眯眼打量了程遠一會兒,吐掉嘴裏的煙蒂,用腳碾了碾:“行,給你們四十分鍾!別耍花樣,我的人盯著呢!”
    潛水隊趁機加快速度。鄭海峰帶著老趙、小孫小心翼翼地將林茂的骸骨抬進打撈籃,骸骨的腳踝還纏著幾段碳化的纜繩,繩結是明代漕船常用的“雙套結”,顯然是船沉時被纜繩纏住沒能掙脫。骸骨的懷裏揣著一個皮質錢袋,已經腐朽得快散架,裏麵掉出三粒永樂通寶,銅錢上的綠鏽沾了海水,在探照燈下泛著幽光。張瑜趴在船舷邊,眼睛緊緊盯著水下畫麵,突然指著骸骨的胸口喊:“等一下!他懷裏有東西!”
    鄭海峰立刻調整潛水姿勢,用探照燈對準林茂的胸口。那是一張折疊的麻紙,被兩層防水油布裹著,雖然油布已經老化,但仍勉強護住了裏麵的紙頁。鄭海峰小心翼翼地把麻紙裝進防水袋,遞給水麵上的隊員。張瑜接過防水袋,蹲在甲板上慢慢展開麻紙,紙頁已經發脆,稍一用力就可能裂開。上麵的字跡用墨寫就,雖有些模糊,卻仍能看清:“阿爹,今隨五峰船主赴日,船載硝黃、絲綿,若順利歸,便帶倭刀給你,再給阿妹買支銀釵。聽聞日本銀價低,還能換些銀子回來,給你治病。若不歸,勿念,來世再做你的兒。”張瑜的聲音有些哽咽,指尖輕輕拂過“給你治病”四個字,眼淚差點掉在麻紙上:“他還是個孩子……看字跡,頂多十五六歲,卻要替家裏出海討生活。”程遠拍了拍她的肩膀,悄悄把自己口袋裏的暖手寶塞給她——月港的晨霧帶著海腥味,比金州灣還冷,她的指尖已經凍得發紅。
    就在打撈籃即將浮出水麵時,刀疤臉突然對著手下喊:“動手!別等了!把船艙裏的陶罐都撈上來!”幾個同夥立刻套上潛水服,手裏的撬棍直對著船身殘骸。程遠眼疾手快,對林新宇喊:“用無人機投煙霧彈!幹擾他們!”林新宇立刻操控無人機俯衝,白色煙霧從無人機腹艙落下,很快籠罩了整片海域。刀疤臉的人在煙霧裏辨不清方向,有個同夥沒抓穩撬棍,直接砸在了沉船的桅杆上,濺起一片泥沙。
    “警察來了!你們跑不了了!”程遠朝著煙霧裏喊,遠處的海麵上,三艘文物局巡邏艇正疾馳而來,警笛聲劃破晨霧,像一把鋒利的刀割開海麵的平靜。刀疤臉臉色一變,就要鑽進駕駛室啟動漁船,鄭海峰突然從水裏躍出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按在甲板上。兩人扭打在一起,從船頭滾到船尾,撞翻了堆在旁邊的金屬探測儀。混亂中,刀疤臉的同夥想點燃炸藥包,卻被及時趕到的警員按住,冰涼的手銬“哢嗒”一聲鎖住手腕時,還能聽到他不甘心的嘶吼:“那船是我先發現的!憑什麽給你們!這些瓷罐都是我的!”
    程遠走到刀疤臉身邊,蹲下身看著他,聲音冷得像月港的海水:“這不是你的船,是林茂、是當年無數‘緣海之人’用命換來的航跡。你隻看到陶罐能賣錢,卻看不到麻紙上‘給阿爹治病’的字,看不到他們背井離鄉的無奈。當年若不是明廷海禁苛政,‘寸板不許入海’,誰願頂著‘倭寇’的罵名,在海上拿命換一口飯吃?你眼裏隻有錢,卻看不到這些文物背後的人命和曆史。”刀疤臉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句話,隻能惡狠狠地瞪著程遠。
    等警察押著盜墓者離開,晨霧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陽光透過雲層灑在海麵上,把海水染成一片金紅。程遠和張瑜坐在甲板上,一起小心翼翼地展開林茂的麻紙。他們發現麻紙的背麵還有幾行小字,是用炭筆寫的,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溫柔:“兒,阿妹聽說你要去日本,連夜給你縫了件夾襖,藏在你枕頭下。家裏的魚丸已經曬好了,等你歸,爹帶你去月港碼頭吃海蠣煎。若真的回不來,爹就把你的名字刻在碼頭的石碑上,讓過往的船都記得,我兒是個好孩子,不是什麽‘倭寇’。”張瑜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砸在麻紙上,暈開一小片水漬:“他們隻是想活下去,想讓家人過得好一點,卻被史書釘在‘走私犯’的恥辱柱上,連個名字都沒留下。”程遠沒說話,隻是輕輕把麻紙放進防水袋——他要把這張紙帶回博物館,讓更多人知道,明代的“倭寇”裏,有太多像林茂這樣的普通人。
    下午,考古隊在沉船西北方向兩百米處又有了新發現。聲呐探測儀顯示水下有一處方形石質結構,林新宇操控水下機器人靠近,發現那是一座水下古墓。墓門是用走私船的舊船板砌的,上麵刻著“明故海商林茂之墓”七個字,旁邊還刻著一艘小小的雙桅船,船帆上刻著一個“歸”字。林新宇操控機器人推開墓門,墓室裏放著一口楠木棺材,棺材旁擺著一個陶製的倭刀模型,刀鞘上還畫著纏枝蓮紋,和程遠手裏的瓷片紋樣一樣;旁邊還有一支銀釵,釵頭是小小的蓮花形狀,顯然是林茂答應給阿妹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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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林茂的衣冠塚!”程遠突然想起麻紙上林父的話,眼眶有些發熱,“他的家人肯定知道他遇難了,卻找不到屍骨,隻能用他當年乘坐的船板建墓,把他沒來得及帶回來的倭刀、沒來得及送給阿妹的銀釵,都陪在他身邊。他們是想讓他‘歸’家,哪怕隻是衣冠。”林珊對棺材裏的骸骨進行dna檢測,結果顯示這是一位中年男性,基因與林茂有直係親屬關係——正是林茂的父親。骸骨的手裏還攥著半塊玉牌,和林茂的那塊正好拚成完整的圓形,拚成的圖案是月港的碼頭,碼頭上站著兩個小小的人影,一個背著包袱,一個牽著孩子,像是在等歸人。
    夕陽西下時,考古隊在月港遺址旁立起一座紀念碑。碑身是用從沉船附近打撈的青石板做的,正麵刻著“明嘉靖三十八年 月港走私商船‘五峰號’船員林茂及眾海商遇難處”,背麵刻著林茂麻紙上的那句話:“若順利歸,便帶倭刀給你,再給阿妹買支銀釵。”漳州林氏家族的後人來了二十多個,其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捧著族譜,對著紀念碑深深鞠躬,聲音帶著顫抖:“先祖林茂公,四百年來,族人一直在找你。今天終於能帶你回家,讓你看看現在的月港——沒有海禁了,船可以隨便走,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
    “探海號”駛離月港時,夕陽已經落到海平麵以下,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紅。程遠站在甲板上,手裏握著那兩塊拚成圓形的玉牌,玉牌在暮色裏泛著溫潤的光。張瑜走過來,遞給他一杯熱薑茶,杯子暖暖的,焐熱了程遠冰涼的手。“在想什麽?”張瑜輕聲問。“在想林茂,想當年所有‘緣海之人’。”程遠望著遠處的海岸線,聲音有些低沉,“他們駕著雙桅船,穿梭在東西洋的風浪裏,不是為了當‘海盜’,隻是想讓阿爹治病,想給阿妹買銀釵。可史書裏隻記他們‘走私’‘通倭’,卻忘了他們也是別人的兒子、別人的兄長。我們考古,不隻是挖文物,更是要把這些被遺忘的人、被埋沒的故事挖出來,講給更多人聽。”
    張瑜輕輕點頭,突然指著遠處的集裝箱船:“你看,那艘船正朝著日本方向開,不用再躲躲藏藏,也不用怕海禁。林茂的願望,其實已經實現了。”程遠轉過頭,正好對上張瑜的目光,她的眼睛裏映著暮色,像盛了一片星空。他突然想起這一路的點點滴滴——在寶山遺址一起摔進泥坑,在登州倉庫一起看《巡倉日誌》,在金州灣一起等潛水隊歸來,還有此刻在月港的甲板上,共享這一片橘紅的暮色。原來不知不覺間,這個總是能和他想到一起、總能在他需要時遞上一杯熱茶的姑娘,早已成了他考古路上最亮的光。
    “程隊!下一站去哪?”鄭海峰的聲音從駕駛室傳來,他探出頭,手裏舉著一本《天下郡國利病書》,“史料說浙江雙嶼島是王直集團的老巢,當年‘中外商船雲集,萬餘人聚居’,說不定能找到更多走私貿易的遺跡!”程遠握緊手裏的玉牌,轉頭看向張瑜,眼裏帶著笑:“去雙嶼島!隻要還有‘緣海之人’的故事沒被發現,我們就繼續找。”
    張瑜笑著點頭,風吹起她的頭發,發梢掃過程遠的手腕,像當年寶山遺址的蘆葦一樣軟。“探海號”的船帆在暮色中展開,船燈的光暈在海麵上鋪開,像一條通往曆史深處的航跡。程遠知道,他們的旅程還沒結束——那些被史書貼上“倭寇”標簽的普通人,那些在海上討生活的“緣海之人”,還有太多故事埋在海底,等著他們去打撈,去訴說。而他身邊的這個人,會陪著他一起,把這些故事講給世界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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