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吳記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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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浮海記·第九十九章 《冰堅可渡》續)
“探海號”穿過泉州灣的潮汐帶時,程遠正蹲在甲板邊緣,用鑷子夾起一塊嵌在礁石縫裏的碎瓷片。瓷片胎質細膩,釉色青亮,底足處“康熙年製”的青花款識雖已模糊,卻仍能看出官窯特有的規整——這是清代早期泉州港“洋銅商船”常攜帶的壓艙瓷,與他懷裏《台海使槎錄》中“泉州商舶赴日,必載官窯瓷以壓艙,兼作貿易之資”的記載恰好呼應。海風卷著洛陽橋畔的刺桐花瓣落在甲板上,遠處的海岸線漸漸清晰,水下聲呐儀的屏幕上,一道深青色的陰影正隨著船身移動,像一頭沉眠在海底的巨獸。
“程隊!聲呐定位好了!”鄭海峰的聲音打破了甲板的寧靜,他抱著便攜式聲呐儀跑過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洛陽橋東南四海裏,水下二十一米,探測到一艘完整的木質沉船,船體長度二十四丈,寬四丈二——比史料記載的‘康熙洋銅船’還寬三尺,應該是吳氏商幫定製的‘特號船’!周圍散落的銅塊殘片密度極高,初步判斷貨艙裏至少有二十萬斤銅料!”程遠剛站起身,張瑜就抱著地質采樣箱快步走來,淺藍色速幹衣的下擺沾了些海泥,她將一份剛出爐的檢測報告遞到程遠麵前,指尖因興奮而微微顫抖:“昨天在沉船海域采集的沉積物樣本,檢出大量日本長崎產銅的特征元素‘砷銅合金’,碳十四測年結果精確到康熙三十五年四月——正是吳氏商幫‘歲運三船洋銅’的第三艘船,縣誌裏記著這艘船‘四月出日,七月歸泉,遇風暴失蹤’!”
程遠的目光掃過報告中“樣本含蔗糖結晶顆粒”的標注,突然想起《閩書》裏的細節:泉州商人赴日采銅,常會在貨艙夾層藏些蔗糖,“一來防銅料受潮,二來可與日本商人換些藥材”。他正想開口,林新宇操控的無人機突然從雲層中俯衝下來,高清攝像頭傳回的畫麵裏,水下沉船的船尾正緩緩露出——“泉商吳記”四個陰刻大字在探照燈的照射下泛著木質的原色,船舷兩側還留著當年加固用的鐵條,鐵條上的鏽跡形成了奇特的花紋,像極了泉州古厝的窗欞圖案。“程隊!船尾還有‘永裕號’的商號!”林新宇的聲音帶著激動,“吳氏商幫的族譜裏寫著,康熙三十五年失蹤的那艘船,就叫‘永裕號’!”
潛水隊準備出發時,鄭海峰正低頭檢查潛水服的氧氣管,他左腿上那道在廈門港與盜墓者搏鬥留下的疤痕,此刻被潛水服的鬆緊帶勒出淡淡的紅痕。“程隊,這次我帶老趙、小孫下去,”他拍了拍程遠的肩膀,黝黑的臉上笑出兩道深深的紋路,“上次在廈門港隻撈著鄭明遠的賬冊,這次我給你把‘永裕號’的船舵拆一塊上來!吳氏商幫的船舵都刻著‘平安’二字,說不定還能找到完整的!”說罷他彎腰套上潛水頭盔,麵罩上的防霧劑還沒幹,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斑。縱身躍入水中時,他特意朝著程遠比了個“ok”的手勢,浪花濺起又迅速被海水吞沒,隻留下一道淺淺的漣漪。
水下機器人的實時畫麵傳輸到主控屏時,甲板上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沉船側臥在黃褐色的泥沙中,船身雖有三分之一陷入泥層,卻仍能看清貨艙的輪廓——第一層貨艙裏整齊堆疊著銅塊,每塊銅塊上都烙著“長崎監製”的火印,部分銅塊的棱角處還留著搬運時的磕碰痕跡;第二層貨艙的木質隔板雖已腐朽,卻仍能看到散落的青花瓷碗,碗底的“康熙官窯”款識與程遠手裏的碎瓷片完全一致;最下層的貨艙裏,幾捆用麻布包裹的東西正隨著海水輕輕浮動,麻布腐爛處露出的絲線泛著淡金色,是泉州特產的“金蔥絲”,當年“一兩金蔥絲可換三兩白銀”,是泉州商人與日本貴族貿易的珍品。“是‘永裕號’沒錯!”張瑜的聲音帶著哽咽,她指著畫麵裏一個傾斜的木箱,“你看木箱上的封條——‘吳氏商幫總號封’,和泉州海交館藏的吳氏商幫封條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林珊扛著dna檢測箱從船艙裏跑出來,箱子輪子在甲板上磕出急促的聲響,像在敲打著所有人的心弦。“程隊!張姐!水下機器人在船長艙發現兩具骸骨!”她將檢測箱放在主控屏旁,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屏幕上的基因序列圖譜很快與數據庫中的泉州吳氏家族基因庫匹配成功,“其中一具骸骨的左手攥著塊木質商牌,上麵刻著‘吳阿福’,職位是‘管艙’!吳氏商幫的族譜裏明確記載,‘康熙三十五年,管艙吳阿福隨永裕號赴日,溺於海,年二十六’!”
程遠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消息,林新宇突然發出一聲驚呼:“程隊!不好了!”他將無人機傳回的畫麵切換到主控屏,屏幕上,一艘掛著“閩漁7392”旗號的漁船正朝著沉船海域疾馳,甲板上幾個蒙麵人正忙著組裝大型液壓起吊機,為首者的手腕上纏著黑色繃帶,繃帶下露出的刀疤在陽光下格外刺眼——正是上次在廈門港漏網的盜墓團夥頭目!“這群混蛋還敢來!”張瑜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雙手緊緊攥著采樣箱的提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們肯定是衝著貨艙裏的銅料和官窯瓷來的!上次在廈門港沒撈著好處,這次想趁我們沒發掘完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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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臉的船很快就停在了沉船遺址旁,船舷上的油漆還沒幹透,“閩漁7392”的字樣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臨時噴上去的。他摘下蒙麵巾,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對著“探海號”大聲喊道:“程隊長,別來無恙啊!這海底的銅疙瘩可是好東西,隨便一塊都能換輛小汽車,識相的就把位置讓出來,不然……”他指了指船尾蓋著帆布的東西,帆布被海風掀起一角,露出炸藥包的引線,“我把這破船炸成渣渣,誰也別想占便宜!”
鄭海峰恰好浮出水麵換氧,聽到這話,嘴裏的呼吸管“啪”地掉在甲板上。他剛要爬上船舷,就被程遠一把拉住。程遠悄悄掏出手機,按下文物局緊急聯絡號碼,對著話筒壓低聲音快速說明情況,掛斷電話後,他朝著刀疤臉喊道:“文物可以談,但你得先讓我們把骸骨撈上來。吳阿福在海裏泡了三百年,總不能再遭一次炸藥的罪!給我們四十分鍾,四十分鍾後我們撤離!”刀疤臉眯著眼睛打量了程遠片刻,吐掉嘴裏的煙蒂,用腳碾了碾:“行,就給你們四十分鍾!別耍花樣,我的人盯著呢!”
潛水隊立刻加快了作業速度。鄭海峰帶著老趙、小孫潛入水下,三人小心翼翼地將吳阿福的骸骨抬進特製的打撈籃——骸骨的腰間纏著一段皮質腰帶,腰帶上掛著個銅製算籌,算籌上刻著“日銅一兩,值銀三錢”的換算公式,是當年管艙用來記賬的工具;骸骨的胸口還壓著一個麻布小包,包裏裹著幾張泛黃的賬冊殘頁,上麵用毛筆寫著“今運洋銅二十萬斤,歸泉後可得銀六千兩,先給阿母抓治咳疾的川貝,再給阿妹置辦紅綢嫁妝,阿妹喜歡的蝴蝶紋銀簪,得去西街‘瑞記銀鋪’買”,字跡工整卻透著少年人的青澀,每一筆都寫滿了對家的牽掛。張瑜趴在船舷邊,看著水下攝像頭傳回的畫麵,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甲板上的刺桐花瓣上,暈開一小片水漬:“他才二十六歲,還沒來得及給母親抓藥,沒來得及給妹妹買銀簪,就這麽沒了……”
四十分鍾剛到,刀疤臉就對著手下吼道:“動手!把銅塊都吊上來!”幾個同夥立刻啟動液壓起吊機,鋼索像一條毒蛇,直直地朝著沉船的貨艙伸去。程遠眼疾手快,對著林新宇喊道:“投煙霧彈!”林新宇立刻操控無人機俯衝,白色煙霧從無人機的腹艙中噴出,很快就籠罩了整片海域。刀疤臉的人在煙霧裏辨不清方向,鋼索歪歪斜斜地砸在了沉船的船舷上,發出“嘎吱”的聲響,像是沉船在發出痛苦的呻吟。
“警察來了!你們跑不了了!”程遠的喊聲穿透煙霧,遠處的海麵上,四艘文物局巡邏艇正朝著這邊疾馳而來,警笛聲劃破了泉州灣的寧靜。刀疤臉臉色一變,轉身就要鑽進駕駛室,鄭海峰突然從水裏躍出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按在甲板上。兩人扭打在一起,從船頭滾到船尾,撞翻了堆在旁邊的起吊設備。混亂中,刀疤臉的同夥想點燃炸藥包,卻被及時趕到的警員按住,冰涼的手銬“哢嗒”一聲鎖住了他的手腕,還能聽到他不甘心的嘶吼:“這些銅塊是我的!憑什麽給你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的!”
程遠走到刀疤臉身邊,蹲下身看著他,聲音冷得像泉州灣的海水:“這不是你的銅塊,是吳阿福、是當年‘永裕號’上所有船員用命換的生計。你隻看到銅塊能賣錢,卻看不到賬冊上‘給阿母抓藥’的字,看不到他們頂著台風橫渡東海的不易。當年泉州商人赴日采銅,是為了養家糊口,是為了給清廷鑄幣,不是為了讓你把他們的遺物當商品賣!你眼裏隻有利益,卻看不到這些文物背後的人命和故事!”刀疤臉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惡狠狠地瞪著程遠,眼裏滿是不甘和憤怒。
等警察押著盜墓者離開,海風已經吹散了煙霧,陽光透過雲層灑在海麵上,把海水染成了一片金紅。程遠和張瑜坐在甲板上,一起小心翼翼地展開吳阿福的賬冊殘頁。他們發現殘頁的最後一頁夾著一張小小的藥方,藥方是用毛筆寫的,字跡有些潦草,應該是吳阿福在赴日的途中寫的:“治阿母咳疾方:川貝三錢,杏仁五錢,冰糖一兩,水煎服,每日一劑。”張瑜的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她輕輕撫摸著藥方上的字跡,聲音帶著顫抖:“他連母親的藥方都記得這麽清楚,卻再也沒機會親手給母親熬藥了……”程遠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將賬冊和藥方放進防水袋——他要把這些東西帶回泉州海交館,放進專門的展櫃裏,讓更多人知道,清代泉州港的洋銅商船上,有一個叫吳阿福的年輕人,曾帶著對家人的牽掛,永遠地留在了這片海裏。
下午,考古隊在沉船北側兩百米處又有了新發現。林新宇操控水下機器人探測時,屏幕上突然出現了一片石質結構——那是一座水下祠堂,祠堂的大門是用“永裕號”的船板製成的,上麵刻著“吳氏商幫遇難船員之祠”九個大字,祠堂兩側的石柱上還刻著一副對聯:“渡東海赴日采銅,為家國為家謀生”。祠堂內部的供桌上,擺著十幾個陶製的牌位,其中一個牌位上寫著“故顯考吳阿福之位”,牌位前還放著一個小小的銅製藥罐,罐身上刻著“川貝”二字——正是吳阿福準備給母親買的藥材。“是吳氏家族為遇難船員建的水下祠堂!”程遠的聲音帶著激動,他想起《泉州府誌》裏的記載,“清代泉州商人重情義,凡商船失事,家族必在失事海域建祠,以安亡靈,盼其魂歸故裏。”林珊對祠堂角落裏的一具骸骨進行了dna檢測,結果顯示這具骸骨是一位老年女性,基因與吳阿福高度匹配——正是吳阿福的母親。骸骨的手裏攥著半塊銅製藥罐的碎片,與祠堂供桌上的銅製藥罐恰好能拚成完整的一個,罐底還留著“瑞記銀鋪”的印記,是泉州西街老字號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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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時,考古隊在沉船遺址旁立起了一座紀念碑。碑身是用從“永裕號”上打撈的青石板製成的,正麵刻著“清康熙三十五年 泉州洋銅商船永裕號船員吳阿福及眾商人遇難處”,背麵刻著吳阿福賬冊上的那句話:“給阿母抓治咳疾的川貝,再給阿妹置辦紅綢嫁妝”。泉州吳氏家族的後人來了四十多位,其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捧著吳阿福的牌位,對著紀念碑深深鞠躬,聲音帶著顫抖:“先祖阿福公,三百年了,我們終於找到你了。現在的泉州,有最好的川貝,西街的‘瑞記銀鋪’還在,阿妹的紅綢嫁妝我們也給你備好了,你可以安心回家了。”
“探海號”駛離泉州灣時,夕陽已經落到了海平麵以下,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紅。程遠站在甲板上,手裏握著那個銅製藥罐,罐身上的“川貝”二字在暮色中格外清晰。張瑜走過來,遞給他一杯熱薑茶,杯子暖暖的,焐熱了程遠冰涼的手指。“在想什麽?”張瑜輕聲問道。“在想吳阿福,想當年‘永裕號’上的所有船員。”程遠望著遠處的海岸線,聲音有些低沉,“他們冒著台風橫渡東海,不是為了自己發財,隻是想給母親抓藥,給妹妹辦嫁妝。可史書裏隻記著‘泉州商舶歲運銅二十萬斤’,卻忘了這些數字背後,是一個個鮮活的人,是一個個等著家人回家的故事。我們考古,不隻是挖文物,更是要把這些被遺忘的人、被埋沒的故事挖出來,講給更多人聽,讓他們知道,每一件文物背後,都藏著一段不應該被忘記的曆史。”
張瑜輕輕點頭,突然指著遠處的遠洋貨輪:“你看,那艘船正駛向日本,船上裝著集裝箱,不用再擔心風暴,不用再偷偷摸摸。吳阿福的願望,其實早就實現了。”程遠轉過頭,正好對上張瑜的目光,她的眼睛裏映著暮色,像盛著一片星空。他突然想起這一路的點點滴滴——在月港讀林茂的家書,在雙嶼看王七的賬本,在廈門港尋鄭明遠的糖罐,還有此刻在泉州灣,和她一起守護吳阿福的故事。原來不知不覺間,這個總能懂他、總能陪他的姑娘,早已成了他生命裏最重要的人。
“程隊!下一站去哪?”鄭海峰的聲音從駕駛室傳來,他探出頭,手裏舉著一本《東西洋考》,“史料說寧波港有康熙開禁後的‘絲綢商船’遺址,當年寧波商人‘歲運絲綢百匹赴南洋’,說不定還能找到完整的絲綢殘片!”程遠握緊手裏的銅製藥罐,轉頭看向張瑜,眼裏帶著笑:“去寧波!隻要還有‘緣海之人’的故事沒被發現,我們就繼續找。”
張瑜笑著點頭,風吹起她的頭發,發梢掃過程遠的手腕,像極了泉州灣溫柔的海浪。“探海號”的船帆在暮色中展開,船燈的光暈在海麵上鋪開,像一條通往曆史深處的航跡。程遠知道,他們的旅程還沒結束——那些在海上奔波的普通人,那些藏在文物背後的牽掛與堅守,還有太多故事埋在海底,等著他們去打撈,去訴說。而他身邊的這個人,會陪著他一起,把這些故事講給世界聽,直到每一個“緣海之人”的心意,都能被時光溫柔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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