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傳令兵最後那句“斬立決”還在帳子裏撞著冰壁，砸得人耳朵嗡嗡作響。油燈爆了個燈花，光線猛地一跳，映著地上那片粘在血冰坨裏、皺巴巴的求救血書——小七趙祈用命熬出來的四個字：“三哥救我”。旁邊，刻著“歸”字的小木馬被自己噴出的黑血糊了一半，像泡在泥血坑裏的死物。那隻信鴿吐出的黑毒毛和碎木屑，靜靜躺在暗處，散發著一股比死老鼠還膈應的陰寒氣。
    趙宸坐著，那身玄色袍子像凝固的墨，燈影在他臉上削出陡峭的棱角。下頜線繃得死緊，喉嚨管裏像是卡了塊燒紅的烙鐵，每次呼吸都刮著血絲。冰針似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爬，把剛壓下去的躁動又勾了起來，在筋脈裏左衝右突。他垂著眼，目光盯在那片凍硬的血書碎片上。
    指尖，動了動。
    那隻覆著薄霜、玉白色皮膚下透出青灰筋絡的手，極其緩慢地抬起，懸在血書上空一寸。
    停住。
    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裏凝成一團，轉瞬即散。案下的手，卻無聲地攥緊了，指甲深陷掌心，刺痛尖銳。體內那股冰寒毒流如同被堤壩攔截的死水，沉寂得可怕，卻在更深處積蓄著撕裂一切的力量。
    時間像是凍住了。隻有炭盆裏殘燼偶爾爆開一個細微的紅點，劈啪輕響。
    然後。
    那隻懸停的手猛地落下！
    五指弩張！沒有任何猶豫！裹挾著一股凍結空氣的沛然巨力！狠狠朝著那片承載著至親絕望和汙穢邪物的血書抓去！
    哢吧！哢嚓嚓——！
    令人牙酸的、如同冰層從內部驟然崩裂的恐怖碎響瞬間炸開！
    趙祈用內襟布片、鮮血和生命寫就的絕筆！連同上麵凍結著的黑紫血冰坨！被那隻覆蓋著霜氣的冰冷手掌，硬生生攥入掌心！在無比狂暴的力量下，瞬間被擠碾、揉搓、徹底化為齏粉！
    細小的布屑、凝結的血塊冰晶、滲在內裏的木炭碎渣、甚至那幾絲要命的毒毛木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蘊含無盡冰寒煞力的五指間化為更微小的塵埃！那力量擠壓著這混雜的死亡信物，發出刺耳的、如同骨頭被巨力碾碎的恐怖聲響！
    碎屑粉塵簌簌地沿著趙宸冰白指縫滑落，掉在冰冷的案幾上，毫無聲息。掌心隻剩下冰冷堅硬的觸感，仿佛捏碎的不是承載著弟弟生命的布片，而是一團凍硬的泥沙。
    帳內死寂無聲。連外麵呼嘯的風聲都仿佛被隔絕了。隻有他自己那沉重到如同破舊風箱般拉動的呼吸，牽扯著被壓下的沸騰氣血。那口強咽下的腥甜，此刻在丹田深處翻攪，混合著被捏碎的絕望和引而未發的滔天怒焰。
    霍然起身！
    玄色袍角帶起一陣冰冷的罡風，案上燈苗瞬間被壓得低矮搖曳，光暈黯淡！
    趙宸沒看地上跪著的報訊兵，沒看那塊沾著黑血的爛木頭馬駒。他的身影如同一道撕裂帳幕的玄墨閃電，直接撞開厚重的氈簾！
    刺骨的寒流裹挾著雪粒子，如同億萬根冰冷的針，瞬間撲麵而來！
    帳外風雪怒號！天地一片混沌慘白！遠處的山脊線模糊扭曲，如同被凍裂的殘肢斷臂！比帳篷裏更甚十倍的寒氣，順著每一個毛孔凶狠地鑽進來，與他體內沸騰的殺意冰流轟然對撞！
    沒有停留！身影徑直朝著關後那片無人敢涉足的死寂冰原深處撲去！那裏是鬼眼湖的方向！千年寒氣的墳場！雪深過膝，每一步踏出都深陷至小腿，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毒蛇順著褲管鑽入骨髓！
    越走越深！遠離營火！遠離人聲！甚至遠離呼嘯的風！四周隻剩下冰雪擠壓的輕微嘎吱聲，和心髒在胸腔裏沉重擂鼓般的悶響！腳下的堅冰散發著無窮的死寂寒意，仿佛能凍結靈魂。空氣稀薄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刮擦肺腑的刺痛。
    體內那股被壓製的、瀕臨失控的冰寒煞氣終於被這極致的冰天雪地和心底那焚天怒意徹底引爆！如同蓄滿的堰塞湖被投下了萬噸炸藥！冰寒與暴虐的洪流瘋狂地撕扯著他的筋脈！骨頭裏像是被塞滿了燒紅的鋼針！那口強行吞下的粘稠血塊再也無法壓製！
    噗——！
    一大口黑紫色的濃血如同壓抑了百年的熔岩，從緊咬的牙關中狂噴而出！
    溫熱的血液帶著滾燙的生命力和粘稠的冰冷邪毒，狠狠潑灑在腳下那光潔如鏡、深不見底的巨大冰麵上！嗤——！滾燙的血液與萬年玄冰接觸的瞬間，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如同水潑滾油的刺耳炸響！大片濃鬱的白汽混雜著細微的冰晶碎屑猛地蒸騰而起！那口濃血在極低溫下竟未能瞬間凍結，反而如同活物般在堅冰表麵上暈染開一片迅速發黑發紫的、如同巨大傷疤般的猙獰血汙！
    趙宸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飽含著極致痛楚和暴虐的嘶吼！如同受傷瀕死的洪荒巨獸最後的咆哮！在這絕對死寂的冰湖上如同炸雷般擴散！
    他猛地仰頭！
    天幕低沉！陰雲如蓋！風雪似乎在這一刻被無邊的死寂扼住了咽喉！停止了呼嘯！隻有那口噴出的、如同烙印般燙在冰麵的黑紫色血痕，在慘白的天光下猙獰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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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起了腳！
    那隻覆蓋著玄色厚靴的腳，對準那片被汙血浸染的冰麵中心！動作緩慢！沉重！卻帶著一種仿佛要將整片大地踏穿的、沛然莫禦的恐怖力道！
    體內的冰寒真氣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瘋狂抽取！混合著無邊暴戾的怒意、被血書刺穿的絕望、以及京都如毒蛇般纏繞的冰冷惡意！山呼海嘯般全部灌注於那隻即將落下的腳掌之下！
    落下！
    無聲無息！
    腳掌踏在那粘稠未凍的黑血與堅冰的交界之處！沒有預想中的轟然巨響！
    嗡——！！！
    一股肉眼可見的、凝練到極致、如同實質冰藍水銀般的衝擊波紋！瞬間以趙宸足心落點為中心！猛地向四麵八方炸開！席卷！
    腳下的冰麵猛地一沉！
    緊接著！
    哢嚓！哢嚓嚓嚓——！！！
    令人頭皮炸裂的、連綿不絕的恐怖裂冰聲從腳底深處瞬間爆發！如同沉睡億萬年的冰川巨人被激怒！發出了震徹寰宇的咆哮！
    那聲音不是從地表傳來！而是從深不可測的冰層下方！如同巨大的、無形的冰刀正從湖底深處瘋狂向上劈砍！
    堅硬厚實的冰麵！如同被投入巨石的琉璃！瞬間布滿了蛛網般密集的、閃爍著幽藍寒光的猙獰裂痕！
    裂痕如同擁有生命的地獄毒龍！瘋狂地向著視野盡頭蔓延！撕裂！交錯縱橫！
    轟隆——！！！
    一塊桌麵大小的、帶著下方暗藍色湖水的巨大堅冰猛地向下塌陷破碎！衝天而起的水柱瞬間被凍結！形成一根數丈高的、散發著死寂寒氣的詭異冰柱！緊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整個冰湖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瘋狂攪動、撕裂！堅冰在深藍的湖水中崩解、翻轉、互相撞擊粉碎！發出令人牙酸的巨響！冰層爆裂炸開的碎片如同暴雨般向四周飛濺！
    整個鬼眼湖在顫抖！腳下的大地都在發出呻吟！那由內而外炸開的冰裂轟鳴持續不斷！撕裂著這方死寂的天地！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冰寒死氣順著腳下炸開的冰河裂縫倒卷而上！混合著趙宸體內那被徹底引爆、狂躁暴走的冰寒真煞之氣！如同兩股相互撕咬、相互助長的寒冰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搖搖欲墜的意誌堤防！
    趙宸的身體劇烈一震！眼前徹底被一片冰藍混著血紅的混沌風暴淹沒！所有的景象、聲音都扭曲了！隻剩下丹田深處那股要將自己徹底撕碎、凍絕的劇痛和滅頂洪流！意識仿佛被拋入了狂暴的極地冰風暴中心！連最細微的思想都將被凍結、湮滅！
    就在這徹底沉淪、心神即將被內外冰流徹底吞沒的刹那！
    呲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浸入滾燙的油鍋！
    一股奇異的、溫暖卻又鋒銳無比的氣息！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堂皇之力！如同黑夜驟然升起的太陽！猛地穿透這毀滅的風暴！強行貫入他幾乎被凍僵的泥丸宮！
    那暖流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它精準無比、卻又粗暴直接地撞在那片糾纏著冰寒、絕望、暴戾的混亂意念深處！
    一個蒼老、凝重、仿佛帶著沉重心痛的低叱聲，如同洪鍾巨鼓，直接在他魂魄深處炸響：
    “癡兒！醒神！！玄冰百煉！莫棄本心！！”
    這聲音！這氣息！竟像是……
    趙宸那被冰風暴扭曲的神識猛地一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絲清明在毀滅的風暴邊緣掙紮亮起！
    他用力睜開冰封的眼瞼！模糊扭曲的視線盡頭！
    那麵承載著他無邊怒火、被踏裂崩潰的巨大冰湖深淵中央！
    一塊剛剛被掀翻倒扣出來的、巨大的、凍結著無數幽藍冰花和黑色淤泥的堅冰背麵！
    一個巨大的、妖異扭曲的、散發著無盡不祥氣息的慘白符咒！赫然印刻在冰麵的最核心！
    那符咒如同無數扭曲毒蛇盤繞形成！線條陰冷粘稠！透著赤裸裸的褻瀆與邪惡！
    赫然是——
    倒逆的邪眼！
    冰層下方！無聲無息地刻著這滅世的詛咒！
    黑石薩滿！他的力量！竟早已如同附骨之蛆！汙染了這守護邊關的地脈深處？！
    就在那倒逆邪眼印記暴露於天光、其猙獰紋路被趙宸瀕臨潰散的意識捕捉到的瞬間！
    嗡——！
    一道刺目灼熱的金光！帶著灼魂般的溫度！驟然從天而降！如流星趕月！精準無比地射向那倒逆邪眼印記的中心位置！
    那金光速度快到超越了反應！是一張燃燒著金焰的符籙！
    符籙邊緣有微不可察的裂紋！其上書寫的道紋帶著古老蒼茫的氣息！符麵朱砂如同流淌的烈血，綻放出誅邪破穢的煌煌神威！
    嗤——！！！
    如同滾燙的烙鐵猛地按在了凍結萬年的玄冰之上！無數細密到極致的白色蒸汽夾雜著黑綠色的詭異煙霧，從那道金符與倒逆邪眼印記接觸點猛地爆發出來！形成一道衝天而起的、扭曲掙紮的白柱！
    那倒逆的邪眼印記在金符的威能下劇烈地掙紮、扭曲、發出無聲的哀嚎！冰麵被侵蝕融化又瞬間凍結！無數細密的、帶著黑氣的詭異冰紋試圖反撲、纏繞那道燃燒的金符！如同地獄伸出的無數鬼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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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與火！生與死！正與邪！在這凍結世界的核心瘋狂絞殺！
    刺目的光芒和噴湧的詭異蒸汽中，趙宸那瀕臨破碎的神識被符籙破邪之力狠狠一撞！如同被強行拽出窒息的泥沼！眼前的冰藍血紅風暴瞬間褪去！鬼眼湖那碎裂崩塌、蒸汽彌漫的末日景象重新清晰地印入瞳孔！
    就在這天地傾覆的能量亂流之中！
    冰湖對岸那片被風雪覆蓋的鬆林邊緣，一道極其佝僂單薄的人影，如同風中殘燭般靜靜地立在一塊被爆炸掀起的巨大冰塊上。
    那是個穿著灰白色、洗得發毛邊、打滿補丁的寬大舊道袍的枯瘦老者。風雪卷過，破爛的袍袖灌滿了寒風，獵獵作響，幾乎要把他枯瘦的身軀吹走。臉上布滿了刀刻般的深刻皺紋，眉毛胡須花白稀疏，沾滿了冰雪。渾濁的老眼正越過這片末日般的亂流，投向湖心搖搖欲墜的趙宸！
    他的左手艱難地提著一個不知是什麽材質、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舊藥箱。右手食中二指並攏，指尖繚繞著一縷微弱卻清晰可見的焦糊煙氣！正是剛剛那道燃燒金符發出的方向！
    道袍被狂風吹開一角，露出了腰間懸掛著的一枚小小的、形狀古樸的深紫木符。木符表麵光滑瑩潤，隱隱流轉著一道暗金光澤！上麵刻著的不是什麽八卦五行，而是一個極其古樸、線條圓融仿佛天生的、如同活物般散發著溫潤生機的——
    正眼！
    一個篆體的古拙“雲”字正刻在那隻正眼的下方！字體蒼勁有力，帶著某種洞徹萬物的氣息！
    老道渾濁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複雜的悲憫，又有一絲決絕，喉嚨滾動了一下，一股帶著濃重血腥味和草藥苦澀氣息的歎息被風卷走。
    “道始……遺藏……在……”
    後麵的話語被風雪和亂流徹底淹沒！
    緊接著，他提起那隻藥箱的枯手似乎極其吃力地揮動了一下，朝著趙宸的方向遙遙一指點出！
    轟！
    一道微弱卻凝練的金光破開風雪！瞬間擊中趙宸身側那塊剛剛倒翻過來、凍結著倒逆邪眼印記的殘冰！
    轟隆！
    冰塊劇烈搖晃下沉！
    那老道的身影在金光發出的瞬間，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被狂風吹得猛地踉蹌後退一步！險險踏空！他毫不猶豫地，或者說極其狼狽地，向後猛地一蹬腳下那塊巨大浮冰的邊沿！
    噗通！
    整個人如同斷線的紙鳶，極其狼狽地翻落進後方不遠處尚未完全凍結、翻騰著碎冰和寒氣的幽深湖水之中！隻在水麵留下一圈劇烈擴散的漣漪和一小片打著旋兒的破碎道袍邊角！
    冰冷的湖水迅速吞沒了他的身影！隻留下那片動蕩的水麵，旁邊，一隻不知道從何處漂來的、僅能容一人側臥的陳舊簡陋小木舟，如同被無形的手輕推了一下，緩緩地、輕輕地撞在斷裂的冰層邊緣。
    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微不可聞，卻又清晰地傳到趙宸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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