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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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牢深處像灌滿了隔夜發餿的鐵鏽湯,濕冷裹著血腥膻臭糊在鼻子上。油燈豆大的火苗縮在壁龕裏,光隻能照亮方寸,剩下都是黑咕隆咚的影子,鬼似的晃。水滴從頂上石縫往下掉,“嗒…嗒…嗒…”,砸在汙水坑裏,空洞洞地響,撓得人心肝肺跟著哆嗦。
    梟七像條爛透了的蛆,被幾指粗的破鐵鏈子拴在濕石柱子上,手腳反扣死。身上那點裹傷的破布條子早讓黑紅的血給泡脹了,粘著爛泥漿,凍成冰殼子糊在皮上。下巴頦子那塊被趙宸捏得稀碎,軟塌塌歪在肩膀頭子,喉嚨管裏隻剩一口濁氣在破風箱似的“嗬嗬”滾。鼻子眼睛腫成了饅頭,爛得淌黃水,混著血痂糊了滿臉,就剩兩個縫能瞅見點眼珠子。瞳仁縮成了小點,裏頭空得嚇人,像兩口被淘空了的老井。
    蕭屹蹲在油燈照不見的暗影裏頭,像塊蹲坑的石頭墩子。腰上那道被狗腿刀豁開的大口子拿藥膏子糊得厚厚一層,涼絲絲的木藤草藥氣混著火頭營帶來的土腥味,也壓不住絲絲縷縷往骨頭縫裏鑽的痛。一隻獨眼泡在暗裏,死魚一樣盯著柱子上那攤爛泥,半天沒動。空氣裏頭,除了梟七那破喉嚨抽氣,就剩水珠子往下砸的“嗒嗒”聲。
    呼!呼啦!
    油燈苗兒猛地躥高了一下,爆出個燈花,光跳了跳,映著蕭屹那張被風霜血火刮成生鐵疙瘩的臉。他那隻裹著厚布、指頭露在外頭的手,不知啥時候攥成了拳,青筋在油燈光影下凸出來,一跳一跳。
    他從懷裏摸出個物件,沒湊近燈亮,隻在自個兒大腿根兒蹭了蹭,蹭掉點沾著的泥星子。
    是塊半個巴掌大的東西。黑乎乎的,厚實,帶著股鐵腥味。
    是那靛青狼頭獸皮殘片裏麵撕出來的那塊!
    厚實,挺括,邊角的線頭斷得齊刷。沒看料子,看的那塊破布片子背麵!最靠近獸皮裏子的一角!
    油燈昏黃的光線底下,那片布角背麵,浸著血的地方!極其雜亂地糊著幾團墨一樣濃黑、像是信手塗鴉的扭曲線頭!亂糟糟的一堆黑團子!
    普通兵卒根本看不懂!這就是鬼畫符!
    蕭屹捏著那硬梆梆的布角片,獨眼裏爆出一股狠戾的光,湊近了油燈一點兒。他不急不慌,枯枝似的手指撚著布角片邊緣,一點點翻動,血色的光暈在上麵流淌。
    “認得這味兒嗎?”蕭屹的聲音磨砂紙刮鐵似的響,不高,壓在梟七那破風箱抽氣上,“藥堂巷子老劉頭家後院東牆根第三塊青磚下頭,埋著給‘過路雀兒’塞牙的糖塊子。”他聲音又冷又平,像在說天氣,眼珠子卻死盯著梟七腫成縫的眼:“用的是陳三姑家獨門熬出的麥芽糖!粘牙!燙嘴!”
    梟七抽氣的破喉嚨猛地一顫!那一直微眯著的爛眼皮子,極其突兀地撐開了一條血絲縫!裏麵的空茫似乎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裂開一絲微不可察的……驚?!那地方!那糖!老劉頭!都是聯絡點!是隻有入了品、接了“雀兒食”差事的影衛暗線,才會知道的口頭切口!埋糖的地方接頭!麥芽糖的暗語!這人?!他怎麽可能知道?!
    蕭屹像沒看見他那點異動。指頭在油燈邊上慢悠悠轉著那布片:“今兒是辛醜日,驚蟄剛過三天,黑水峪口通‘鷓鴣哨’的密棧道,得繞山梁子東邊那截塌方的爛石橋……用‘跳子拐’三寸鐵鉤打尖釘攀過去。”他頓了半拍,聲音壓得更沉,帶著一絲極淡、如同裹在風雪裏的嘲弄,“這是你昨兒傍晚……給下頭那條‘過路蛇’……定的暗口吧?”
    梟七喉嚨裏滾著的“嗬嗬”猛地噎住!像是被無形的手死死捏住了氣嗓!胸腔劇烈起伏了一下!帶動著鐵鏈發出刺耳的“嘩啦”聲!他那腫得隻剩細縫的眼睛死死瞪住了蕭屹!再沒了剛才那點茫然!裏麵是混雜著極度驚駭和被踩到致命死穴的暴怒!他怎會連今日暗口調查都一清二楚?!
    油燈猛地爆了個燈花!
    借著燈光劇烈跳動放大的瞬間!
    蕭屹捏著布片的手猛然向下!動作如霹靂!
    啪!
    一聲沉悶得如同濕布摔在案板上的脆響!
    那塊浸著血的厚布片!被他猛地拍在梟七被鐵鏈捆死、赤裸汙濁的大腿根兒側麵皮肉上!
    位置!
    分毫不差!
    就是那塊被梟七死死捂在靛青狼皮襖底下!靠近嘎吱窩那塊被毒傷侵蝕、鼓脹烏紫的大包!旁邊一點的地方!
    更令人膽寒的是!那布片被拍上大腿的瞬間!
    借著油燈跳起的慘亮光芒!
    能清晰地看到!
    那厚布片背麵!
    原本看似鬼畫符的、浸血凝固了的墨跡黑疙瘩裏麵!
    極其不起眼的角落!
    赫然印著一個細小到極致的!如同被指甲或尖物反複勾畫嵌入布紋肌理的!
    “乂”!
    一個扭曲如蛇盤、帶著血鏽般暗紅的倒刺狀特殊標記!
    這標記並非寫上去的,更像是無數次特定角度的壓印刮擦形成!帶著影衛密記任務的獨特暗痕!位置、大小、形狀,都隱隱指向一個密級——副統領級密執事!是梟七的身份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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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朗的影子一直釘在蕭屹身後半尺的黑暗中。此刻,如同嗅到血腥的獵豹,無聲地逼前半步。他粗糙的手指探入懷中,緩緩抽出一件東西。
    不是刀。
    不是布。
    是一根尺餘長、小兒臂粗、通體深紫近乎發黑、表麵布滿細微圈紋的陰沉老藤棍!棍體在昏暗油燈下毫無光澤,死沉死沉。但高朗的手指在那粗糙的藤紋縫隙裏極其細撚地一摳!
    “哢!”
    一聲極其細微、如同機括彈出的清響!
    棍頂三寸處被擰開了!露出裏麵一截烏沉沉、布滿倒刺鋸齒溝槽的細長銅錐!銅錐尖上沾著星星點點、早已幹結成烏黑冰晶的血痂顆粒!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腥甜與金屬冷氣的邪惡氣味!
    高朗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烏沉沉的錐尖!帶著千鈞死力!精準無比地戳在了梟七被厚布拍中的大腿根那片汙濁皮肉之上!不深不淺!正頂著那皮肉之下股骨大轉子最脆弱、與筋腱交纏的接縫之處!
    “呃——!!!”梟七的身體如同被滾油潑了心肝!所有的意誌堤壩被瞬間衝破!被強行封鎖在喉嚨深處、混雜著劇痛和無限恐懼的慘厲嘶吼猛地炸開!那被捏碎的下巴骨根本無法閉合,隻剩下氣管被聲浪瘋狂撕扯的、如同破舊獸皮撕裂般的“嗬哈…嗬嗬嗬”恐怖顫音!口水混合著尚未凝固的濃血汙沫狂噴而出!眼球瞬間爆突充血!
    一股濃烈的腥膻惡臭猛然從他胯下彌漫開來!大小便完全失禁!臭不可聞!
    蕭屹的身體在梟七淒厲非人的嘶吼中紋絲不動,隻有緊捏布片邊緣的手指關節因極度用力而繃出慘白透明的顏色。他緩緩俯下靠近梟七那被非人痛楚扭曲的麵孔,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萬年寒冰的毒牙,一根根釘入梟七徹底崩潰的神魂:
    “喊什麽?”
    “你那好主子…”
    “派人…擦你的‘雀兒道’…”
    “踩你的‘鷓鴣哨’…”
    “割了老劉頭的頭…給耗子啃了…”
    “填了陳三姑熬糖的鍋灶…砸成了碎渣子…”
    “你們影衛老巢…”
    “永福客棧後院枯井底下那條地道裏…”
    “三十二口子活樁…全臭了…”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
    “雀兒道”、“鷓鴣哨”是梟七親自設定的密線!老劉頭、陳三姑是他埋下的暗樁!最後一句“三十二口子活樁全臭了”!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那是京都影衛秘舵核心地!是他親自負責經營多年、視為暗命的核心老巢!
    嗡——!
    一股比斷骨切筋更刺魂百倍的寒流瞬間凍結了梟七混亂的神識!那張早已被劇痛撕碎的臉上,所有的肌肉似乎都凝成了冰雕!唯有暴突的眼球中,那最後一絲殘留的光,轟然炸裂成無邊無際的、混雜著極致恐懼與絕望的寒冰碎片!
    主子……主子他……
    斬草……真的連根拔了?
    “唔……唔……”梟七喉嚨裏爆發出最後一聲不似人聲的、絕望到扭曲的獸嚎!身體瘋狂地後仰,死命朝那冰冷的石柱子上猛撞!頭骨撞得砰砰作響!血沫橫飛!
    就在他身體前傾到極限、額頭狠狠撞在石柱,發出沉悶碰撞的刹那!
    呼啦!
    蕭屹抓著的那塊厚布片如同被強風卷起的符幡,猛地向前一摜!
    厚布片帶著一股汙血腥氣,精準無比地糊在了梟七因後仰撞柱而前突的、布滿血汙涕淚的前胸上!
    啪!
    布片落下!
    下麵!
    靠近左胸心髒位置!
    那件被血浸透、早已看不出顏色的爛布褂子緊貼胸口的地方!
    一個極其微小、幾乎被汙垢和血痂完全覆蓋的凸起痕跡!被布片重重按下的力道瞬間凸顯!
    蕭屹那隻比鷹爪更銳利的枯手!裹挾著厲風!快如閃電!帶著捏碎鐵石的之力!狠狠摳進了那凸起的位置!
    “嘶啦——!”
    刺耳的布料撕裂聲!
    一塊硬物!
    一塊緊貼著梟七心口位置、被縫死在內層布料夾縫裏的硬物!
    應聲而出!
    被蕭屹死死攥在掌心!
    油燈驟亮的火苗下!
    半塊!
    隻有半個嬰兒拳頭大小!
    通體瑩白如最上等的羊脂凍玉!
    玉料溫潤純淨,在這汙穢血腥的牢房裏竟透著一股格格不入的聖潔光澤!玉佩邊沿是不規則的撕裂茬口,明顯是從一整塊上硬生生掰斷的!在斷茬最鋒利尖銳的那處棱角位置!赫然用極其高超的技藝,陰刻著一個清晰無比、筆畫圓融卻又透著鋒銳的篆體字——
    “稷”!
    二皇子趙稷的“稷”!
    玉佩下方,緊貼著斷茬豁口的玉麵上,一個更微小、卻帶著某種詭異神聖感的小篆印記淺淺浮出——
    “禦賜”!
    隆慶帝親賜!
    “嗬嗬…嗬…”梟七那張凝固著極致驚愕、絕望和一絲難以言喻茫然的臉,在玉佩破衣而出的瞬間猛地僵死!喉嚨深處最後那點如同風箱破洞的嗚咽徹底掐斷!他眼珠子最後一點火氣死死釘在蕭屹手中那半塊染血的玉片上,瞳孔深處像燃盡的死灰,最後爆起一絲火星子,又迅速湮滅成無盡的空洞漆黑。破布片一樣的身軀徹底軟了下去,腦袋如同折斷的麥稈,沉重地垂落在被汙血浸透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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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鏈嘩啦一聲輕響。
    地牢裏隻有水滴落在汙水泥潭裏的空洞“嗒…嗒…”聲,一下下敲在死寂上。
    高朗那隻握著淬毒銅錐的手,連帶著那截布滿倒刺的凶器,無聲地垂了下去。他魁梧的身體如同剛從冰水裏撈出的石像,死立在蕭屹身旁的暗影裏。
    蕭屹低著頭,手還死死攥著那半塊沾了梟七汙血的溫潤玉佩。羊脂玉冰涼的觸感從指腹滲進血液,卻壓不住掌心因用力過猛而微微顫抖。他臉上那道被篝火和刀風刻出的深深疤痕,此刻繃得發亮。許久,他極其緩慢地、用一種仿佛怕驚碎什麽東西的力道,將那半塊玉佩,放進了懷中貼身的最裏層。
    粘稠的汙血在梟七垂落的額角緩緩凝聚、滴落。
    嗒。
    嗒。
    嗒。
    “……賬……賬……”一個極其低微、如同遊絲般的氣音,夾雜著血沫破碎的“啵啵”聲,突然從梟七那如同破布口袋般癱軟的身軀深處,斷斷續續地擠了出來。破碎的喉骨震動,發出混沌不清的音節。
    高朗猛地扭頭!
    蕭屹豁然抬頭!
    “……埋……三……柳樹……河……”氣音更加斷續模糊,像被血噎住,每一個字都帶著肺部撕裂的回響,“……青石板……底……下……”
    話未說完,喉嚨裏“嗬”地一聲劇烈的抽吸!
    如同被利刃刺穿了氣管!
    梟七的腦袋猛地向上一挺!又重重砸落下去!
    噗!
    一大口混合著內髒碎塊的黑紫色汙血,如同開閘的濁流,狂噴而出!
    濺在冰冷汙穢的地麵上,冒著微弱的熱氣。
    他徹底不動了。
    油燈的光焰跳動,映著他那沾滿汙血、低垂的側臉。
    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扭曲了一下。
    凝固成一個冰冷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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