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關西角地下冰窖，比水牢更像是塞進了冰窟窿的死蛤蟆。寒氣順著石頭縫往骨頭縫裏鑽，凝出白毛霜。冰壁上的油燈豆苗縮頭縮腦地抖，光暈糊在幾排掛滿厚霜的巨大凍肉坨子上。空氣裏塞滿了凍僵的、鐵鏽混著隔年肉皮子腐敗的冷腥膻，還有股地下河水混了硫磺的怪味兒，沉得吸一口氣都辣嗓子眼。
    趙宸立在靠裏一麵冰壁前。麵前三尺遠，一具裹著髒皮袍的屍體直挺挺被鐵鉤子掛在牆上。是老葛。那張被風雪磨礪得溝壑縱橫的老臉此刻凝著層厚實白霜，渾濁的眼球爆突出眼眶，死死瞪著，空茫裏凝固著死前最後一瞬無法言喻的驚愕。他枯樹枝般的右手向前死死伸著，五指扭曲成鷹爪狀，如同凍在冰層裏的化石，手背皮膚破裂綻開，暗紅的冰晶裹著凍碎的血肉掛在那。
    老王頭佝僂在幾步外的冰渣子地上，跟被抽了骨頭的破布口袋似的。渾濁的老眼失神地望著老葛掛著的方向，嘴裏隻有“嗬嗬”的破氣聲，像漏了風的破鼓。他那條殘腿拖在身後，傷口凍得發黑，膿血凝成冰溜子掛在裹腿布上。
    高朗緊跟在趙宸身後，魁梧的身子擋著寒氣來的方向，皮甲肩頭凝著一層薄霜。他那隻骨節粗大的手伸了出來，手裏托著一塊沾滿黑紅血冰的硬物。
    半塊玉佩。
    厚實油亮，通體是溫潤得近乎妖異的羊脂白。邊緣撕裂的茬口新鮮銳利，如同獠牙。玉佩表麵爬滿了縱橫交織的暗紅血絲，像活物的脈絡，死死凍在白玉裏，透著一股腥甜刺鼻的鐵鏽氣。
    玉佩中央，一道深深刻痕蜿蜒盤踞——半條猙獰的螭龍！龍尾在撕裂處斷裂，龍首低伏昂起，龍目鑲嵌著極細微、閃爍著幽暗磷火的奇異黑石碎點。龍爪下方，一個遒勁飽滿、力透玉髓的“培”字古篆刻痕，清晰烙印其間！
    正是蕭屹從梟七心口布片下摳出的那半塊！
    二皇子趙培的信物！
    高朗托著血玉的手有些發僵，指節緊繃得像凍木頭。趙宸的臉在昏暗跳動的燈光下毫無波瀾，冰寒刺骨。視線隻在那半塊浸透梟七汙血的螭龍佩上停留了一瞬，如同在看一塊頑石。
    然後。
    那隻一直垂在玄氅之下、被厚實貂絨暖袖覆蓋著的左手緩緩抬起。袖口邊緣凝結的霜花在寒氣中微微閃爍。動作極其緩慢、遲滯。每一次細微抬起都帶起袖內寒氣刺骨的摩擦聲。寬大的暖袖如同凝固的冰層被艱難破開。
    暖袖深處，露出的不是手。
    是一根不知是何材質、通體烏沉似夜空、表麵卻泛著一層溫潤如千年脂玉幽光的束帶絲絛！絲絛極細，僅指寬，在昏暗光線下如同凝固的深淵暗河。
    絲絛尾部打著一個精巧牢固、幾乎渾然天成的繩結。結扣中心，赫然緊緊束縛著另半塊玉佩！
    同樣的羊脂溫潤！同樣的玉質無瑕！大小與高朗掌中那血淋淋的半塊嚴絲合縫！
    玉佩邊緣同樣一道撕裂的巨痕！正好對上梟七那半塊斷裂的茬口！
    玉佩正麵！半條盤踞仰首的螭龍！龍身斷裂處，龍首同樣傲然向天！龍目位置竟也鑲嵌著一般無二、閃爍著幽暗磷火的黑石碎點！龍爪下方！一個同樣遒勁飽滿、力透玉髓的古篆——
    “培”！
    二皇子趙培！一模一樣的“培”字！
    嗡！
    高朗隻覺得一股寒氣自尾巴骨炸開，瞬間衝透天靈蓋！雙股顫顫，幾乎握不住掌中血玉！梟七身上藏著殿下的玉佩？！殿下身上戴著梟七的玉佩？！那豈不是……？
    噗！
    一口粘稠發黑、帶著冰晶碎屑的淤血猛地從老王頭喉嚨深處嘔了出來！汙血砸在冰麵上，迅速凍結。他那一直佝僂癱軟的身子因劇烈嗆咳而抽搐，破風箱般的“嗬嗬”聲裏混著血泡破裂的咕嚕聲，渾濁的老眼因劇烈的情緒激蕩而翻起大片死魚白！
    趙宸的目光隻落在自己暖袖裏抽出的那半塊溫潤無瑕的玉佩上，如同在看隔世的死物。冰壁寒氣蒸騰，撲打在他毫無血色的臉頰，眉梢霜花似乎又厚重了一分。體內的冰魄之力沉寂如萬年冰川，與眼前兩枚斷裂信物勾連起的滔天暗湧格格不入。指間緩慢地、一根根撚動那根烏玉束帶絲絛，霜華在粗糙的指腹下無聲碎裂。
    指尖的動作微微一頓。
    極其輕微。
    在束帶絲絛打結的根部位置！
    一絲……極其微弱的…仿佛墨汁滴入深潭暈開的……暗金色澤？！極其突兀地！在一截被反複摩挲得近乎消失的繩結褶皺深處！極其短暫地閃現了一抹幽光！快得如同錯覺！帶著一股冰冷滑膩、如同千年寒蟾表皮般的非玉非金的質感！
    那暗金光澤隻曇花一現！瞬間又被烏沉似鐵的絛體顏色徹底吞沒！
    高朗托著血玉的手猛地一抖！差點將玉掉在地上！他強行穩住心神，聲音嘶啞發緊，帶著難以置信的驚疑望向老王頭：“老王頭？你……你怎麽認出……這…這玉帶……？”
    老王頭的劇烈咳喘戛然而止！喉嚨裏滾著破氣般的風吼，渾濁的眼球似乎被高朗這一問刺穿了某種恐懼，猛地定格在自己嘔出的一灘冰血汙上！枯樹根般的手死死摳抓冰屑！老臉因為憋著氣而呈現一種醬紫色！仿佛要窒息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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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宸眼皮緩緩抬起。那雙深不見底、凝著幽藍寒冰的眸子第一次，終於落到了老王頭那張因劇烈情緒衝擊而扭曲變形、涕淚血汙橫流的溝壑老臉上。
    動作輕如鴻毛。
    懸停在那兩半合攏的玉佩上方寸許之距。
    目光似有千鈞。
    如同冰冷的鑷子，撥開層層塵埃與迷霧，落在那處斷裂的茬口上！
    玉質晶瑩無瑕。
    斷裂茬口如同粗糙的冰麵。
    就在那兩道撕裂茬口相對、彼此犬牙交錯的玉肉深處！
    一道極其細微、近乎無法察覺的、呈現細微十字交叉狀的晶芒！極其突兀地！如同冰層深處的天然冰裂紋！在玉佩內部極其幽深的位置無聲浮現！那晶芒細微、清澈、帶著某種天然純粹的光澤！兩半玉佩內部的晶芒線條斷裂處……竟呈現出極其微妙互補的嵌合趨勢！
    一道由內而外的、細微卻清晰無比的十字冰晶裂紋！
    高朗被這玉裂內部出現的奇異景象震懾！喉嚨發緊，目光從老王頭身上艱難轉回玉佩。
    趙宸冰封的眼底似乎有什麽極其幽邃的東西輕微動蕩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微石。
    他那隻懸在半空的、覆滿薄霜的左手五指極其緩慢地聚攏。
    掌心相對。
    覆蓋著溫潤白霧的羊脂白玉。
    與那凝固著梟七汙血的猙獰殘佩。
    距離緩緩拉近。
    如同兩片被命運巨力強行撕裂的殘骸，即將在無盡寒淵之前合攏。
    嗡！！！
    就在兩塊玉佩斷裂茬口、那道內部冰晶裂紋幾乎要對準、將要拚合的刹那！！！
    趙宸體內那沉寂如死海的冰魄煞氣如同沉睡億萬年的冰獄巨獸驟然驚醒！一股龐大到足以凍結星辰的恐怖意誌猛地自丹田深處轟然覺醒！如同冰河決堤！裹挾著無邊的狂暴戾氣轟然反噬！！！
    冰棺之內！溫度驟降！
    哢嚓！哢嚓！哢嚓！
    以趙宸雙足為中心！覆蓋厚厚玄冰的凍土地麵瞬間炸開無數蛛網般密集、閃爍著幽藍寒光的恐怖裂痕！如同鏡麵般迅速向四周蔓延！！
    吼——！！！
    一聲低沉如同來自洪荒地獄深處的非人咆哮！從趙宸緊咬的牙關中驟然擠出！他整個頭顱猛地向上揚起！額角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被冰封的毒龍瘋狂掙紮！覆蓋眉睫的厚重霜花瞬間炸裂成冰晶霧靄！！
    噗——！！！
    再也無法壓製！一大口濃稠得如同泥漿、內部混雜著無數銳利細小冰晶的黑紫色汙血！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熔岩！從他喉嚨深處狂噴而出！！！
    帶著內髒撕裂的腥甜！裹挾著凍結魂魄的寒氣！
    狠狠潑翔！
    那雙掌之間！
    幾乎就要合攏！
    隻差毫厘！
    沾著自己溫養多年、浸潤著童年氣息和玄寒真力、潔白的半塊“培”字龍紋佩！
    與梟七心口汙血浸透、罪惡猙獰、同樣刻著“培”字的、冰冷的龍紋殘玉！！！
    轟！！！
    溫熱血漿與刺骨寒氣狠狠撞擊在雙佩交錯的狹窄縫隙！
    刺啦啦——！！！
    如同滾燙的熔岩澆上萬年玄冰！劇烈的能量對衝瞬間爆發！！！
    嗤嗤的白汽猛烈升騰！玉佩表麵瞬間凝結了一層厚厚血冰！無數微小的冰晶在血霧中瘋狂炸裂！發出密集如沙的爆響！
    兩枚玉佩在狂暴的極寒與熾熱血氣的對衝擠壓之下！發出了不堪重負、如同精鋼被扭曲碾碎的恐怖“咯咯”呻吟聲！
    斷裂茬口位置！那些原本試圖交融契合的、細微的十字冰晶紋路！在血冰覆蓋和巨力擠壓下！寸寸崩裂！碎晶四射！
    緊接著！
    哢嚓——！！！
    一聲比雷霆更恐怖百倍、足以撕裂靈魂的玉碎炸響在冰窖狹窄空間內驟然爆發！！！
    溫養無瑕的龍佩！
    連同那沾滿梟七汙血的殘玉！
    竟在兩股截然相反、毀天滅地的狂暴力量衝擊下！
    被硬生生震裂！
    碎裂成數十片！
    閃爍著詭異血晶光澤的玉屑混合著汙血冰渣！
    如同炸開的星辰碎片！
    向四周瘋狂迸濺噴射！！！
    無數細小的玉屑裹著汙血冰晶，如同子彈般狠狠釘進周圍的冰壁！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噗”聲響！寒氣卷著血霧升騰彌漫！
    “呃啊——！”
    一聲短促如同被掐斷喉嚨的、帶著無邊恐懼和絕望的破音慘叫，猛地撕裂了蒸騰的血腥寒氣！
    老王頭！
    他那佝僂蜷縮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攥緊！猛地向上痙攣抽搐！渾濁的眼球瞬間布滿血絲暴突而出！枯瘦的、沾滿血汙的手爪死死摳住自己破爛油亮的皮襖前胸左腋下位置！用力之猛仿佛要將自己的肋骨生生掏出！喉嚨裏擠壓出最後一口氣力嘶啞破音的狂吼：
    “不……不對……殿下！那……那帶子！那絲絛……老葛他……死之前……死死攥著……是……是它……”
    “是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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