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將台的鼓聲斷了。炸裂的冰屑混著木渣子簌簌往下掉，砸在凍地上噗噗響。風卷起雪粒子，抽在被雷劈碎的旗杆破茬口上，嗚咽咽地鬼嚎。校場泥地裏橫著幾具新屍體，血滲進凍硬的爛泥裏，變成黑紫色的冰溜子。活著的人縮著脖子，眼皮被剛才那陣邪乎的碎木冰雹抽腫了，眼睛裏糊著血水和雪沫子，隻剩下一片被砸懵了的空茫，像雪地裏凍傻的牲口。
    趙宸立在台子上殘存的半截破柱旁邊。玄氅讓碎木碴子撕開了好幾道大口子，掛拉著往下墜。肩上到腰那新撕裂的傷口裹著血冰疙瘩，暗紅的冰棱子混著皮肉綻開的鮮紅邊兒，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扯得冰棱子邊沿滲血絲子。他左手死死攥著那沾了自己黑血的鼓槌柄，指關節捏得嘎嘣響，冷硬得像塊從關外凍土裏刨出來的鐵板。右臂垂著，剛擋碎木冰雹震得沒半點知覺，指頭縫裏嵌著崩開的木刺和冰碴子。那張冰封的臉上，裂開的血口子從下巴顎直刮到耳根子底下，結了厚冰碴的血痂下頭，皮肉翻卷著發黑。
    天地死寂。
    點將台下頭，斷臂老兵佝僂在泥地裏。他那條砸鼓的好胳膊被一塊巴掌大的碎木疙瘩削掉了一塊皮肉，血糊糊一片。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抬著，渾濁的眼珠子死摳著地上那幾具被旗杆渣子開了瓢的弟兄。血水混著冰碴順著皺褶往下滾，砸在凍泥地上，沒一點聲息。
    趙宸攥鼓槌的那隻胳膊猛地一繃，筋肉虯結如盤絞的鐵鏈！體內那被強行壓下的冰煞毒流混著新撕裂的痛，跟澆了滾油的凍土裏的蛇一樣亂鑽，刺得眼前陣陣發黑。可他腰杆挺得如同砸進凍土裏的鐵矛！那雙深不見底、早被冰煞蝕得隻剩燒盡後硬灰的瞳孔掃過台下。
    一個個！一張張！那臉被冰雹砸腫了還粘著冰血沫子！那眼睛裏的空茫被新倒下的弟兄屍體戳出了窟窿！驚！怕！恨！燒著了！卻又凍在那不知所措裏！
    體內那股幾乎撕裂他筋骨的寒毒猛地翻滾！如同嗅到血肉的凍土鐵線蛇！更凶狠地往他凍壞的骨縫裏鑽！那劇痛與狂怒燒成一鍋滾沸的毒油！頂在心口！壓得他喘不過氣！喉嚨深處那口壓不下的腥甜終於到了極限！
    “呃——噗！”
    粘稠得近乎紫黑、裹著碎冰的內髒淤血如同開閘的惡龍！猛地衝破緊咬的牙關！兜頭狠狠噴在麵前那麵蒙皮炸裂了大半、隻剩半塊爛皮子繃著的破鼓上！！！
    嗤啦——！！
    熱血衝進凝霜的鼓麵！炸開滾燙腥甜的煙霧！將那破鼓麵上早已凝結的、他自己之前滴落凝固的冰血坨子瞬間衝開！鼓上！那半塊沒炸爛的破爛皮子上！糊滿了他滾燙心頭血的“死戰”二字！在被熱血融化的血冰下，觸目驚心地露了出來！
    血的灼熱混合著刺骨寒冰！冰與火的力量在那麵承載著“死戰”血痕的破鼓皮上瘋狂對衝！發出令人牙酸的嘶吼！
    幾乎就在熱血噴濺上鼓麵的瞬間！
    “嗷——！！！”
    點將台殘骸堆裏！那個剛被削掉一塊皮肉的斷臂老兵猛地發出一聲被堵得太久、撕裂喉嚨般炸起的非人嚎叫！
    “死——戰——！！！”
    他那隻爛手根本顧不得淌血！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掄起沾著自己和身邊弟兄血泥的斷肘子！狠狠朝著身邊一根歪倒的旗杆破木頭砸去！！！
    哢嚓！
    木屑飛濺！
    這一肘子仿佛砸開了地獄的火門！
    一個喉嚨讓碎木碴子開了小口、血直冒的年輕守卒！喉嚨裏滾著血沫子！喉嚨裏擠出不成調的嘶吼：“死——戰！！”
    另一個被砸瘸了腿、拄著半截短矛的老兵！猛地用矛杆支起身體！獨眼裏燒起淬毒的火光！“死——戰！！”
    “死戰——！！”
    “死戰——！！！”
    一點火星！兩點！無數點！
    如同被澆了滾油的凍土！瞬間點爆了死寂！
    最初是殘骸堆裏幾個被炸蒙了的傷兵嘶啞的回應！
    緊接著！如同燎原之火！
    那些被血肉澆醒！被同伴新屍激出骨髓深處那點凶性的兵！
    那些憋著血淚！被趙宸染著破碎鼓槌死死釘在點將台上寸步不退的“死戰”鼓聲炸穿了胸腔的兵！
    那些凍僵的眼珠子裏最後那點空茫！徹底被瘋狂的、嗜血的、絕望的、死也要咬下仇人一塊肉的血火取代！
    吼聲匯成一片！起初雜亂！破碎！帶著撕裂的痛！
    “死——戰——！！！”
    “死——戰——！！！”
    越來越多！
    如同滾雪球！如同千條冰河炸裂！如同萬隻瀕死的惡狼向月而嗥！
    吼聲從破碎的胸腔裏！從撕裂的喉嚨中！從被凍得僵硬的皮囊深處！悍不畏死地擠出來！撞出來！炸出來！
    “死——戰——！！！”
    聲浪！如同億萬被壓迫到極限的熔岩！在地底咆哮了萬年後！終於找到了最薄弱的爆發點！瞬間衝破凍土！撕裂風暴！
    轟——！！！
    整個校場上空！風聲！雪嘯！碎冰砸落聲！徹底被這狂瀾般爆發的聲浪淹沒！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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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不再是人的呐喊！是這片冰冷焦土在咆哮！是萬千被屠戮的魂魄在索命！是這片血火戰場向蒼天發出的最決絕的戰書！
    吼聲凝聚成一股肉眼可見的磅礴音柱！裹挾著所有喊出血的、憋出淚的、崩出腦髓的憤怒、悲慟、決絕！衝天而起！
    如同無數道裹著血汙冰渣的精神狂流！狠狠捅穿了陰雲慘淡的底層天穹！
    噗——噗噗噗！！！
    被那血色音浪掃中的！懸浮在眾人頭頂十幾丈的無數冰棱碎屑！如同被無形的億萬巨錘同時轟中！瞬間爆裂成更加細密的冰晶粉塵！混著聲浪翻滾！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冰霧風暴！
    嗡——！！！
    雲層被撼動！厚積的鉛灰色陰雲層竟被這凝聚起來的、飽含著血淚意誌的恐怖精神嘯音衝開一絲空隙！昏暗的日光如同利劍！刺破雲層！筆直地投射下來！如同為這群渾身浴血、即將踏上死途的人點燃通往地獄的燈火！
    “死——戰——！！！”
    點將台殘骸深處！老王頭掙紮著從冰冷的血泥窩裏撐起身子。腰上的破口子凍得發白，他全然不顧。枯瘦的身體顫抖著，像個被狂風蹂躪後殘存的草根。他顫抖著、死死抱著懷裏那個磨得發亮、被血水浸透又凍硬的粗麻布小袋子。手指頭痙攣般抖動著，摳開被凍死的麻繩扣！
    裏麵是……一捧冰冷的、沾著點點黑紅血汙的……粗糲灰白色粉末！
    那是老王頭熬了一輩子火頭軍攢下的念想！是鐵牛！是他兒子在世上燒成灰後最後那點念想！是被他碾碎了揣在心口唯一能暖著自己的“歸家”魂兒！
    那雙渾濁得如同淘幹了泥漿的老眼！此刻卻如同回光返照！死死釘在破台上那渾身血冰、卻硬如鐵石的趙宸身上！
    “娃兒……爹……給你……報仇……跟著……殿下……走……”
    嘶啞如同風箱漏氣的哽咽！混在驚天動地的“死戰”狂濤裏，微不可聞！
    老王頭枯槁的手猛地一揚！
    嘩——！
    袋子裏冰冷的骨灰！混雜著未盡的餘燼！被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揚撒向半空！拋向那片震耳欲聾、撕裂雲層的血色聲浪！
    冰冷的灰白色粉末被狂暴的音浪瞬間卷起！如同一隻撲向烈火的飛蛾！融入了那片咆哮沸騰的聲浪洪流！無數細小的骨灰顆粒在刺破雲層的慘淡天光下，泛著極其微弱的、無法言說的悲愴銀芒！盤旋！被聲浪裹挾著！衝向更高！更遠！更未知的戰場！
    吼聲！如同地獄噴發的熔岩！在雪塵中劇烈翻滾！衝上高天！
    吼聲形成的巨大音柱帶著撕裂人心的磅礴之力，狠狠掃過校場邊緣那片尚未完全塌陷的冰封防禦壁壘！
    轟隆！！！
    壁壘外層的堅硬冰殼如同酥脆的琉璃般，沿著聲浪席卷的軌跡猛地炸開一道道巨大的、縱橫交錯的恐怖裂痕！冰晶碎塊如同瀑布般瘋狂傾瀉！
    就在那厚厚的、正在碎裂崩解的冰層深處！
    那些最深處的、從未被陽光照射過的千年古冰核心位置！
    一點！
    極其細微！
    卻仿佛從地獄深處睜開的——
    幽藍邪光！
    如同凝聚了萬載惡毒詛咒的複眼！
    在冰層崩裂的瞬間！在那狂怒不屈的聲浪撼動冰魄的刹那！
    倒懸！扭曲！浮現！
    冰藍的冷焰在那倒懸邪眸的中心無聲跳躍！
    一股冰冷到足以凍結靈魂的汙穢氣息！仿佛穿透了無數層堅冰！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與那衝天而起的血戰咆哮！形成詭異而恐怖的對比！
    吼聲！從未停歇！
    “死——戰——！！！”
    “死——戰——！！！”
    那凝聚了萬千不屈意誌的吼聲！如同沸騰到極致的怒血！化作一道肉眼可見的暗紅血芒音爆！脫離了校場上空！如同脫弦的血箭！裹挾著震碎冰峰的意誌！無視風雪！無視距離！帶著足以撕裂靈魂的狂暴煞氣！朝著北方！朝著那片狄戎連綿營寨籠罩下的黑石戈壁！朝著那片流淌著無辜鮮血、埋葬著鐵牛殘軀的絕地！
    轟射而去！！！
    黑石穀深處，巨大的狼形圖騰旗在風雪中掙紮狂舞。
    就在那血箭音爆轟入這片邪惡之穀上空的刹那！
    嗡——！！！
    一股龐大到難以想象的、混亂狂躁的精神衝擊如同實質的颶風！瞬間席卷了整個狄戎大營！那些原本匍匐在邪眼圖騰幡下、如同毒蜂般繚繞盤旋的灰黑色怨念霧氣！如同被投入了滾油！瞬間狂暴地扭曲、撕扯、蒸發！
    噗！噗噗噗！
    數十個守衛在巨大邪幡旁、身穿符文獸皮、手搖浸血骨鈴的狄戎黑石薩滿猛地仰頭！眼耳口鼻之中瞬間噴濺出大股濃黑的、帶著濃烈腥膻腐臭氣息的粘稠液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了神魂！“哇啦”慘叫著滾倒在雪地裏！身體瘋狂抽搐！手中骨鈴破碎飛濺！
    狄戎連營深處，無數馬槽旁！
    “嗷——！！”數萬匹精壯的狄戎戰馬如同受到了無法想象的驚嚇！猛地炸窩！人立而起！嘶鳴聲響徹天地！瘋了一樣掙斷韁繩！在營盤中橫衝直撞！無數帳篷如同紙糊般被撞翻！鍋灶被踢飛！糧車被撞塌！燃燒的木炭落入積雪引發混亂的白霧！整個大營瞬間變成了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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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央帥帳！
    巨大的銅爐中燃燒跳躍的綠色篝火如同被投入了冰塊！發出一連串刺耳的“嗤啦”爆響！火焰瘋狂扭曲跳躍！隨即瞬間黯淡！隻留下幾縷微弱的青煙！幾個正在篝火旁啃食生肉的狄戎酋長猛地捂住心口！臉色灰白！額角血管根根爆凸！似乎有什麽極其恐怖的東西掐住了他們的心髒！
    穀底深處！那片最深邃的邪眼祭壇中心！
    那個由無數巨大黑石壘砌而成的、如同猙獰眼窩的巨大祭壇中央！那些流淌翻滾的、粘稠如活物般的暗紫色油膏表麵！
    一個巨大的旋渦無聲無息地旋轉成形！
    旋渦中心！
    一道如同沉睡了萬載、剛剛被強行驚醒的、帶著無上暴虐與嗜血氣息的恐怖意誌！
    如同深淵巨獸睜開了眼睛！
    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投射出一道凝固如實質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冰寒視線！
    吼聲！撕裂雲層！撼動山嶽！如滾雷碾過雪原！
    趙宸站在殘破的點將台上，冰棱刺入肩骨的劇痛被體內翻騰的熾熱戰意取代。他手中沾血的鼓槌被猛地震脫，虎口迸裂的鮮血卻滾燙如火，順著槌柄流下，滴入身下那片震裂的巨大冰縫——裂縫深處，一點倒懸的幽藍邪光正無聲注視這場染血的狂瀾。
    校場之上，聲浪掀起了雪塵的山巒，又猛地撞破冰穹直貫高天。老王頭揚撒的骨灰混著冰晶盤旋飛舞，像一片悲愴的星河。斷臂老兵用染血的斷肘狠狠砸向旗杆殘骸，迸濺的木屑混著血珠散入風雪，嘶吼聲從胸肺深處撕裂而出：“殺回去——踏平京都！！！”
    這聲吼點燃了最後的引線。
    萬頃血氣衝天！那咆哮的聲浪在脫離校場的瞬間竟凝成一道暗紅血芒，如離弦血箭，拖著無數細碎冰晶與盤旋骨灰的銀亮尾跡，撕裂漫天風雪，朝著狄戎營盤轟射而去！
    趙宸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玄氅被狂飆的音爆氣流扯得筆直如旗。肩腰那道恐怖的傷口崩得更開，新湧出的熱血剛滲出玄冰封凍的邊緣，立刻被周身翻騰的煞氣蒸成猩紅冰霧。他低頭，看著腳下冰縫深處。那點幽藍的邪芒，在萬千軍魂咆哮的衝擊下，倏然隱入了更深的黑暗。如同蟄伏的毒蛇，暫時收斂了獠牙。
    風卷著血腥與骨灰的寒意刮過臉龐。他緩緩抬起了那隻沒受傷的左手，虛虛向下一壓。
    滔天的聲浪，戛然而止。
    死寂瞬間吞沒了剛剛沸騰的一切。
    唯有風雪，依舊在殘破的關隘上空呼嘯，如同亡靈不息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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