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陽謀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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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帳裏死了樣靜。皮簾子上結了層冰殼子,蒙著灰,光線昏沉沉壓進來,落在桌子上那碗浮著冰渣的凍肉湯上。冷氣從泥地縫裏往上鑽,腳踩在上麵凍得腳趾頭都沒知覺。幾塊厚油布勉強釘著帳子的破窟窿,讓風一刮,嘩啦啦響。靠裏那張鋪著破狼皮的酸枝木帥案,蒙了層灰,桌角被刀砍出了白茬。
趙宸坐得筆直。玄氅肩頭那道崩開的血口子又讓寒氣凍硬了,新凝的冰棱邊沿透著黑紅的血線。案上攤著幾張黃糙紙,邊緣卷了毛邊,墨跡透過來,是關外幾個殘破斥候營寨用命拚回來的狄戎軍報。他手裏捏著根筆杆子磨禿了的炭條,筆尖懸在紙上半寸,凝著不動。指節凍得發青,每次筆尖沾上墨要落下時,體內那股冰毒就跟活了似地在筋骨裏鑽一鑽,逼得他喉頭那口腥甜血沫子又往下壓一分。
風撩開破簾子一角,卷進股裹著雪粒子的冷風,吹得桌上紙邊兒簌啦啦抖。門口擋風的厚氈簾子一動,擠進來個頂盔貫甲的人。是高朗。肩膀上落了層雪,眉毛胡子都讓霜粘白了。他踩在凍泥地上嘎吱作響,悶頭走到帥案前三尺,腳底下膠泥凍的硬冰殼子哢吧響了一聲。他沒廢話,抱拳躬身:“殿下!傷兵營那邊……老王頭……沒熬過寅時三刻。”聲音沉得砸在凍土上,“咳……咳破了肺管子……藥粉都吞下去了……沒……沒頂住……”
趙宸捏炭條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筆尖落下,在紙上洇開一滴墨團。沒抬眼,隻從喉間極低地“嗯”了一聲。
風打著旋灌進來,吹開案上一張殘破軍報的紙角。上麵是斥候用半截炭頭草草畫出的狄戎兵陣草圖——那些新到的、在風雪裏像鐵塊疙瘩似的重甲騎兵輪廓。
高朗眼珠子在那墨團上釘了一瞬,又滑開,掃過旁邊厚厚一摞同樣被墨點子糊了的廢紙。“糧……營裏囤的蕎麥籽……讓耗子掏了大半倉……”他聲音帶了點粗礪鐵鏽氣,“能打的刀……營庫房裏算上豁口的,攏共一千七百三十七把!斷刀頭回爐重打的碎鐵塊堆了兩座小山,要等鐵匠營化開凍……燒出能用的刃……得……”他頓了頓,腮幫子筋肉繃出一道硬棱,後麵的數字沒吐出來。
空氣更沉了。連風刮油布的嘩啦聲都透著股死寂。
嘎吱!
門口厚氈簾子又被撞開!寒風裹挾著一股子帶著硝石味兒的冷鐵腥氣猛衝進來!蕭屹幾步跨到帥案前,魁梧的身軀幾乎把帳內僅剩的光線堵嚴實!他臉上那道剛凝了薄痂的刀疤在昏暗中發烏,獨眼裏壓著火炭,從懷裏掏出一小卷被反複揉捏過的、邊緣沾著汙血冰渣的粗劣皮紙,“啪”一聲摔在案上。紙卷彈開半截,露出上麵炭筆劃拉的歪扭線條和潦草注解,是工匠營幾個老鐵匠凍僵了的手指頭估算出來的守城耗材缺損。
“箭!硬木杆沒了!剩的都是蘆葦混細竹的歪杆子,飛五十步就打飄!燒了熬湯喝還差不多!弩車絞盤凍裂了十七個!修?沒銅釘!沒硬木料!沒整張的野牛皮繃新弦!”他聲音壓不住的低吼像地雷悶在凍土下,“後山存的黑油磚……凍得比鐵石還硬!鑿子鑿崩了好幾根,連個冰縫都沒砸開!”他猛地抬手,指著帳外風雪咆哮的方向,指尖微微顫抖,“牆!甕城那幾裏豁口子拿什麽去堵?!拿這些豁嘴的爛槍刀堵?拿咱們這些凍掉半截胳膊腿的兵去堵?!”
話說到這兒卡住。他喉嚨裏滾著粗氣,剩下的話被死死噎在胸口。守?守個鳥!打?拿什麽打?
趙宸的眼皮終於撩起一線。那目光越過蕭屹鐵塔般的身形,越過案上攤開的廢紙軍報,落在對麵那扇被油布潦草遮蓋的破窗上。風雪被風卷著撲打在油布上,發出噗噗的悶響。
他的手。那隻始終握著禿炭筆的手。緩緩地、異常穩定地將筆尖移向那疊還空著的、邊緣蓋有猩紅關防大印的硬宣紙。
提筆。
蘸墨。
落字。
沒有停頓。炭條在略顯粗糙的硬宣紙麵上劃過,發出沙啞的摩擦聲。
第一行。
“狄戎黑石部新獲狼山鐵鷂重騎三百。甲厚四指,人馬負鐵山如覆城車,專破營壘。”
第二行。
“黑石薩滿新聚陰兵數百,驅凍僵屍體攀城。不畏刀箭,屍毒瘴氣相雜。”
第三行。
“西隘口三日前夜塌石牆二十三丈。其下凍土層空陷,似有古地道舊跡未填。狄戎掘地穿行,防不勝防。”
第四行。
“營中淬火藥油已罄。遇其重甲堅車,如嬰禦虎。”
一行行。字字冷硬如凍石。條條直擊命門。將朔風關此刻最致命的瘡口,撕開,攤平,釘在紙麵。墨色沉冷。
蕭屹盯著紙上的字,眼珠子裏的血絲網一點一點繃緊。高朗抱拳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帳內死寂,隻有炭筆刮擦紙麵的沙沙聲,像是刀子刮在凍肉上。
最後一筆。力透紙背。
“臣,趙宸。”
“奏請陛下——”
“速撥善戰京軍五萬!車弩千乘!精鐵硬木三十萬斤!硫磺硝石十萬擔!撥付軍資五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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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馳援!萬不可延誤戎機!”
三個巨大的驚歎號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砸在紙麵最下方!
趙宸的手停住。放下炭筆。指尖上沾著的墨,黑得發沉。他拿起旁邊那塊作為印鑒兵符的半隻青銅虎符,沾了鮮紅的印泥,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朝著奏疏末尾“趙宸”二字旁邊蓋下去!
沉重!如同山嶽碾過薄冰!
就在這時!
他從玄氅內袋極其隱蔽的暗袋深處,極其緩慢地,撚出了一樣東西。
半塊玉佩!
通體溫潤!羊脂白玉!斷口處極其粗糙,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掰斷!玉質內部那絲天然的十字冰晶紋裂痕跡依舊清晰!斷裂的茬口邊緣,沾著幾點細微得如同塵埃的、極其深暗、粘稠發烏的——碎冰渣?!
冰晶碎渣中凝結的細微烏黑色澤!像狄戎死士身上邪眼符文的碎片……又像是凝固了千年的血垢!
玉牌正麵!半條盤踞的螭龍!龍首昂起!下方深深刻著一個篆體大字——
“稷”!
二皇子趙稷的信物!!
嗡!
蕭屹和高朗的呼吸同時窒息!眼珠子瞬間瞪圓!如同見了鬼!看著趙宸捏著那半塊染血的螭龍佩!指尖穩如磐石!將那冰冷的玉塊!緩緩按進了奏疏背麵早已預留的印鑒空白處!斷茬朝外!
玉壓紙!棱角分明!
一股冰冷的鋒芒如同無形的巨劍,瞬間刺穿了凝滯的空氣!趙宸拿起硯台旁那方最普通不過的、刻著粗糙鬆鶴紋的雜石印章!沾了同樣鮮紅的印泥!極其精準地!朝著玉佩斷口處的鋒利棱角側緣!狠狠按了下去!!
嗞……
印泥與白玉刮擦的聲音細微刺耳。
移開印章。
奏疏背麵空白處!
一個殷紅刺眼!棱角分明!帶著猙獰破碎感的——
“印鑒”!
由半塊斷裂螭龍玉佩側麵強行壓出的、獨一無二、帶著玉內十字冰紋肌理的“印痕”!
旁邊!是那方普通雜石印章留下的、被玉佩棱角抵住後邊緣碎裂不整的“鬆鶴”殘缺印文!
兩方印!
一方俗陋!一方殘寶!兩印並壓!
如同最赤裸的宣告與質詢!
殘玉為憑!以破局!問朝廷!也問天下!
趙宸抬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落在帳門方向。聲音如同凍河下的暗流:“傳驛兵。”
門口一個當值的玄甲親衛猛地踏前一步,抱拳:“諾!”
“派兩騎!用最快的馬!走東、西兩道官驛急遞!”趙宸的聲音平直,“此奏疏封入黃銅密簡!口上鎖匙!連同這方鬆鶴雜石印!”他拿起那枚雜石印章,“一並送入京都樞密院!”
“另一騎……”趙宸的視線掠過案角那塊沾著血冰渣、邊緣染紅、玉內隱含邪氣的螭龍斷佩,“備單人單騎!隻帶這一半玉佩!”他捏起那半塊冰冷的龍形玉角,“不送奏疏!不投衙署!由‘白水渡’小驛入城!把這半截東西……扔在慶祥坊永福客棧後院那口枯井裏!” 他盯著那斷玉,指尖在那道冰晶十字裂痕上極其輕微地刮了一下,“記著!東西扔下去,人立刻走!不得停留!不得回頭!”
扔進枯井?!永福客棧?那是當年影衛的秘密巢穴!是梟七臨死前供出埋屍滅口的暗樁!
蕭屹和高朗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凝重!呼吸粗重起來。殿下這是……明著發奏疏要兵要糧索餉!暗地裏卻用這殘留血冰邪氣的玉符碎片投井?引誰?逼誰?敲山震虎?!
寒意如同無數冰針鑽入骨髓。驛兵的聲音帶著破風的嘶啞:“諾!” 那玄甲親衛毫不遲疑,一把抄起案上那份剛剛加蓋了雙印的沉重奏疏和那枚普通鬆鶴印,轉身就往外衝!腳步帶著決絕!簾子掀開又落下,瞬間卷進的風雪撲在臉上。
趙宸的目光卻停在帳門簾子下頭那道縫隙裏。
那個被指派負責投玉的年輕驛兵!瘦小的身影裹在破舊沾著幹涸血汙的皮甲裏!正哆哆嗦嗦地將那半塊冰冷刺骨、隱含邪氣的螭龍斷佩揣進懷中貼肉處藏好!凍裂的手背上,一道被箭簇劃過留下的新傷結了黑痂!他死死咬著牙關,臉上是一種赴死般的蒼白!臨出帳門前,他腳下踉蹌了一下!笨重地差點踩在帳外躺著一個剛剛傷重不治咽了氣的輔兵屍體的手!腳尖似乎在那屍體僵硬的手指旁蹭了一下!
嘩啦——!!
蕭屹再也壓不住!手中那半碗早已涼透、凝了油花的茶水猛地摔在地上!刺耳的碎裂聲中瓷片和冰水四濺!他魁梧的身體猛地前傾一步,撞得帥案吱呀作響!那滿是血絲的獨眼死死盯住趙宸!喉嚨裏爆出一股鐵鏽氣的嘶啞:“殿下!那玉佩……那斷口上沾的東西……是……”他手指向那剛剛被驛兵藏住的懷裏方向,聲音都在發抖,“萬一……”後麵的話卡在喉嚨裏,像是被骨頭梗住。
“等。” 趙宸隻吐出一個字。冰冷的目光掃過蕭屹震怒又驚恐的臉,落在那片還在地上冒著熱氣的濕痕上。驛兵揣玉離開的那塊地方,被茶水和冰花淋濕的凍泥地麵上,一隻死去輔兵微微痙攣僵硬的手指旁……露出一點被壓住大半、卻依然能看出猙獰扭曲刻痕的……
灰白色硬木碎渣!
又是那鬼東西!
趙宸藏在袖中的右手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節深處被冰針攢刺的劇痛並未影響他絲毫。他沒再看地上的汙痕,視線穿過破帳縫隙,落向那片愈發猛烈的風雪。那個驛兵瘦小單薄的身影已在風雪裏化作模糊的黑點,正撲向關內官道方向……如同投石問路的死卒。
帳簾旁,一直在陰影裏佝僂著的老軍醫老王頭,渾濁的老眼不知何時死死盯在了帳外驛兵消失的方向,枯槁的手猛地摳緊了自己腰間那個破藥囊!喉嚨裏發出急促的“嗬嗬”聲,如同破舊風箱被卡住!他另一隻手死死捂住左肋下那道始終不敢完全愈合的舊傷,艱難地、撕裂般吐出半句含混不清的低語:
“那玉佩……那斷口上的寒氣……怕不是……當年靜嬪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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