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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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明姝指尖正扣著青瓷茶盞,嫋嫋茶霧漫過她素白的臉頰,恰好將那點轉瞬即逝的淡色輕輕掩了去。
    說話的貴女瞧見謝明姝的臉色,話音又是一轉。
    “不過依我看,無論什麽人得了那好處,尊榮終究是比不上國公府的。花開得再好終有盡時,長盛不衰才是真本事。”
    “說這些做什麽?”謝明姝垂眸拂去茶盞邊緣的浮沫,聲音不高不低,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溫涼,“為君分憂,方是世家立身之本。”
    此話說完,其他人都不敢再說什麽了,於是話題又轉到別處,討論起過段時日的花朝節來。
    謝明姝是寧國公府的掌上明珠,也是當朝貴女之首,她說什麽便是什麽,其他人斷不敢反駁。
    原因無他。寧國公祖上是開國功臣,後來又出過皇後、太後,與皇室血脈相連,地位遠非尋常勳貴可比。
    謝明姝更是不同。剛出生時,就被雲居寺的渡厄大師批言——天生鳳命!
    大淵的爵位多是降等承襲,除非聖人點頭,方能世襲罔替。
    是以寧國公的封號能從開國襲承至今,從未有變,這是極為特殊的尊榮。
    其實全依仗祖上與皇室結親博來的地位。
    本來謝家已經兩代無緣坤位尊榮,人人都道國公府的爵位也該降了。
    奈何傳到這一輩竟出了個天生鳳命,如此,國公府的尊榮算是又能保住起碼兩代。這獨一份的富貴,用長盛不衰形容絕不誇張。
    謝明姝從小就在眾星捧月般的尊榮裏長大。府中長輩視若珍寶,錦衣玉食自不必說,就連啟蒙的太傅都是聖上親點的大儒,京中勳貴見了她,無不禮讓三分;宗室子弟提及她,都帶著不加掩飾的傾慕。
    又因這份與生俱來的“鳳命”光環,謝明姝渾身都透著花團錦簇般的貴氣,無需刻意張揚,便已是人群目光的焦點。
    眾人早已默認了這件事:無論誰成為皇帝,謝明姝都會是皇後。
    這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令人好生豔羨,旁人沒這份好命,便爭相學著她的穿衣打扮,謝明姝吃過用過的東西都會被人排隊哄搶。
    錦繡閣便是因為謝明姝,一躍成為京中名氣最高的製衣店,深受貴族喜愛;珍寶齋也常年售賣謝明姝戴過的同款首飾,在京中炙手可熱,人人都道這兩家的老板都該給國公府磕頭。
    眼下,幼薇卻沒心思關注她們說什麽聊什麽,隻回想起一件事。
    宮中賞賜向來有定數,一到三品官員必賞,綾羅綢緞之類按品級賞賜,數量分別是六到三匹不等;其下官員則論功行賞,品級越低,賞賜越普通。
    收到宮中聖旨以及十匹香雲綾,幼薇並未多想。
    一來綾並不比綢緞貴重,尋常貴族都穿得,不是什麽惹眼的東西;二來幼薇以為是特殊時期,君王為了拉攏朝臣才賞了這許多,也未多懷疑什麽。
    隻是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尤其聽了方才貴女所說的話,她心中更加喜悅——他所賜下的香雲綾,是她所想的那個香雲綾嗎?
    李承玦曾對她提起過他的生母燕妃,他說燕妃極愛用香,因為檀羅國盛產香料。
    傳聞檀羅國王常穿的一種料子,是由香料飼蠶所吐出的香絲製成,隻有王後有資格與他用這蠶絲製衣。
    至於王子公主以及寵妃,隻能在國王心情好時被他賞賜,尋常是不配有的。
    檀羅天熱,這樣的蠶從飼養就極費工夫,且細膩絲織之術他們並不擅長。
    他們更擅長縫合獸皮,製造毛、麻織品,是以產量遠遠無法提升,隻能供少部分王室使用。
    他對幼薇說起這些時,他們正在山上看淩霄花——他曾對她許諾,淩霄花開時他便從西北回來,幼薇數著日子等淩霄花開,花開一個月,他果真回來了。
    不僅回來,他還給她帶了他上回提過的,麵向雪山盛開的高山杜鵑。
    那是與中土截然不同的異域花朵,他帶了好幾株回來,花栽在濕潤的土壤裏,這一路上得他小心守護,幼薇收到時,純白的杜鵑花開得正盛,仿佛還能想象它麵對雪山的樣子。
    富貴奢靡的禮物,幼薇不是沒見過,可是沒有哪個能比得上眼前這朵花來得珍貴,仿佛她整個人都像這株花一樣,一路上被他護在懷裏,任憑戴月披星,雨打風吹,他都可以將她珍重得很好。
    幼薇捧著手裏的花,看著眼前的男人,心想,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他總是能說出許多她沒聽過的東西,認識他之前她無法想象這世上居然能有一座山堆滿了雪而不化,而緊挨著它的土地卻能綠意盎然不受影響,那是幼薇無法想象的畫麵。
    於是幼薇時常央求他給她講一些東西,他講過很多,幼薇聽得津津有味,直到有一次,幼薇對他說:“你能跟我講講檀羅國的故事嗎?”
    那一瞬間,仿佛世界都凝結冰凍,幼薇半晌不見他回答,便轉頭看過去。
    他那雙攝人心魄的淺色眼眸幽暗地望過來,裏麵盛著一團幼薇看不懂的晦暗,隻聽他怪異開口:“你想聽?”
    幼薇拄著下巴,點點頭:“對啊,我想聽。”
    他的聲音很涼,像是四麵八方蔓延而來的水,無形間將幼薇的身形包裹。
    “有什麽好聽?”
    幼薇拄著下巴,誠懇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啊。”
    不過很快,她又有些靦腆地笑起來,不自在地抱住膝蓋,看向自己的鞋尖,聲音也有些低:“大概,是跟你有關吧,所以我想知道。”
    周身的寒冷驟然退去,幼薇再一次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安靜得仿佛身邊沒有人一樣,她轉臉看過去,隻見他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盯著自己,像是在看陌生人。
    “怎麽了?”幼薇再蠢也意識到了不對,她怯怯看著他,緊張地問,“你不高興說嗎?”
    “……不是。”
    認識他這許久,倒是第一次看他這般寡言沉默,仿佛柔軟的潮水退去,隻留下一灘堅硬的石。
    “我沒有對人講過,怕講得無趣。”
    原來隻是擔心這個。
    幼薇暗暗鬆了口氣,再次揚起笑容:“不會啊,我很喜歡聽你說話。”
    於是他無事時便會對她說起一些檀羅國的事情,起先說得不多,但幼薇總是聽得津津有味覺得不夠,便要求他說更多,他隻得答應。
    而他帶回高山杜鵑那次,他便對她講起,這檀羅國特有的一種蠶絲。
    幼薇當時聽完感歎:“那很好啊,穿在身上一直香香的,不知道我們大淵什麽時候會有這種好東西,我還挺想聞一下的。”
    收到香雲綾時,幼薇以為那是織造署新做的東西,畢竟禦賜的東西也常有熏香,雖然這次香味不同,但她隻覺得那是宮裏又換了配香的緣故。
    縱是千思萬想,也未想過這香雲綾竟與他說過的檀羅國蠶絲有關……
    所以李承玦還記得她,也如她一般記得她,對嗎?
    這樣的猜想令她喜悅,幾乎衝破了一切。縱使五個月未曾見麵,他也未曾忘記對她說過的話,想來他定有他的難處。
    這樣一想,殿中貴女再說什麽她什麽都不曾在意了,心思早已順著門窗縫隙溜到外麵,妄圖將月亮推到更高的地方去,好讓宴會快些到來。
    不多時,有內侍過來提醒慶功宴快要開始,請各位貴女回去就座,眾人這才散了。
    謝明姝和幼薇並肩向外走,到門口分別,謝明姝微笑牽起幼薇的手:“綿綿,許久沒有吃過你做的糕點了,下回給我帶些你做的玉心軟酪罷,我二哥上回嚐了也覺得喜歡。”
    幼薇問:“隻做玉心軟酪,不用再做別的?”
    “那我當然求之不得了。”謝明姝將她拉到殿門後麵,“對了,你去歲曾與我說過的,靖邊軍的侍衛……他今日可來了?如今十四殿下榮登大寶,他也得到封賞了罷?”
    幼薇臉色一白,她去年想對父親坦白自己有了心上人,卻又擔心父親介意對方身份,是以一直不知如何開口時,糾結了好一陣子。
    去寧國公府赴宴被謝明姝看穿心事,她隻有謝明姝這一個熱情待她的朋友,沒多考慮就說了,謝明姝當時寬慰了她幾句,話題就轉到別處了。
    再後來,李承玦對她言明了身份,幼薇的煩惱消失,卻無法再對謝明姝直言。
    好在她沒有提,謝明姝也沒有再問過這事,本以為就那麽不了了之了,怎麽也沒想到謝明姝今日會突然提起。
    幼薇有些支吾,捏.弄帕子:“父親說他並非良人……已經命我同他斷了……”
    “那也是對的。”謝明姝隻是微笑,“綿綿生得這樣乖巧可愛,何等門第配不得?哦,差點忘了,下個月花朝節祭祀你與我同去罷,我讓車夫過去接你,如何?”
    “不勞煩姐姐,我過去找你就是。”
    “你與我客氣什麽?”
    謝明姝笑著鬆開她的手,在侍婢的陪同下離去了。
    可最後這句話,事情究竟是如何定奪,幼薇琢磨半天也想不清楚,遠遠見到父親對她招手,幼薇將這件事拋之腦後,提著裙擺向父親走去了。
    殿外鳴鞭三聲,略微嘈雜的集英殿瞬間肅穆凝神,鞭聲畢,遠遠聽到禮官自殿外傳唱:“禦駕至——”
    群臣攜家眷立即肅立,垂首屏息。
    待至殿內丹墀上的禮官再次傳唱:“禦駕至——”
    群臣跪伏,叩首:“萬歲,萬歲,萬歲!”
    餘拓海是二品,桌席位置離殿門很遠。
    幼薇心跳飛快,終於可以見到李承玦,他看到她,會覺得驚喜嗎?
    在群臣山呼繞梁回蕩後的靜謐裏,她耳尖地聽見,有人踏在地毯上的步伐聲,以及極其細微的,玉佩相撞的聲音。
    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帶著手握天下的氣度,坐擁一切的沉穩。
    夜幕已至,宮人早在天黑之前便上了燈。
    此刻集英殿內燈火明亮,幼薇先感到一道高大的影子投到身前,即便沒抬頭,也能看到地上的影子旒冕輕晃。
    幼薇參加宮宴無數次,比誰都明白直視天顏乃是死罪的道理。
    可這一刻她還是忍不住了,她伏在地上,攥緊藏在袖中的腰帶,雀躍地抬起頭。
    但見眼前人玄衣纁裳,腰束君王玉帶,兩側懸玉佩,十二章紋盡顯帝王威儀。
    幼薇隨父親參加宴席,最初的本意,便是想來看看他。
    然而此刻,他就站在自己眼前,那張臉籠罩在玉旒之後,顯得幽深高遠。
    要見的人近在咫尺,她的心卻沒由來地重重一沉——
    她看得見他,卻瞧不清他。
    所有人都伏在地上,隻有幼薇直挺挺跪在那裏,呆呆看著這位君王從眼前走過。
    那些激動,忐忑,闊別已久的思念,通通被君王麵前的十二道玉旒阻隔。
    他從未偏頭,甚至未曾注意到殿中有個人沒有參拜他。
    她甚至,沒能出現在他的餘光裏。
    餘拓海是在叫起時才發現幼薇直挺挺跪在那,不由嚇了一跳,他麵色不變,私下裏碰了碰幼薇的手背,低聲問:“綿綿,你還好嗎?”
    幼薇搖搖頭:“我沒事。”
    她連新帝什麽時候宣的平身都沒聽到,方才還滾燙的心,此刻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
    她不斷寬慰自己,沒事的,他如今是君王,不東張西望是正常的,也許這個東西便叫做帝王威儀,她不能多想。
    禮官傳旨開宴,樂聲起,清越空靈的編鍾聲響徹大殿。
    內侍、宮女按序向禦座及各席進酒、獻食,琴與瑟悄然和入曲調,為這層疊莊重的聲樂添了幾分柔和典雅。
    待一番酒畢,樂聲暫歇,身穿緋色官服的禮官垂手立於禦座之下,高聲傳唱:“陛下有旨——”
    群臣連忙起身,傾身拱手:“臣等接旨。”
    禮官轉身,躬身後退三步,而後立在原地:“請陛下訓示——”
    禦座之上站起一道身影,手執酒盞。
    他邁下丹墀,一手執酒,另隻手負到身後,竟這樣緩緩走了下來。
    眾臣雖未抬頭,卻仍能感受到一道暗含威壓的目光在頭頂掃過。
    低沉的聲音響徹大殿,隻聽新帝邊走邊道:
    “朕今日禦極,回望前朝,雖有治世之基,亦見積弊之深。官吏冗濫者當裁,民生困頓者當恤,邊鄙不寧者當安——此三者,朕之心腹事也。
    “治國之道,不在空談,而在力行:州縣官需深察民情,勿使朱門酒肉與路有凍骨並現;中樞臣需直言無隱,勿以明哲保身廢犯顏直諫。朕雖年少,願以勤政自勉,以納諫自警。
    “今慶功非為自滿,乃為誓師。願諸卿與朕一道,滌蕩積習,重振綱紀,待四海清寧,再飲此杯!”
    左側第五席的位置,邁出一個中年人來,跪拜:“陛下聖言,臣等惶恐聆聽!先帝遺誌得承,社稷有主,實乃萬民之福!臣等必以陛下之訓為綱,肝腦塗地,不敢有負聖恩!願陛下龍體安康,大淵國泰民安!臣等謹率百官,恭祝陛下萬歲、萬歲、萬歲!”
    其餘百官立即齊聲附誦:“陛下萬歲、萬歲、萬歲!”
    說話之人是當朝宰相,莊修齊,年逾五十歲,文武百官之首,比起勳貴那些頭銜,是真正手握實權之人,可謂是一人之下。
    他的桌席僅在那些王公貴族之後,文臣中的第一。
    李承玦已走回禦座之上,拜禮完畢,君臣共同舉杯。
    樂聲起,這次換了個輕快的曲子,舞伎入殿,在大殿中央演舞。
    群臣依次上前獻詩,進貢,君臣俱歡。酒過三巡,新帝一一為功臣賜食,賜酒,又分別提拔了十餘人,依次頒布聖旨,為他們升官、賜階。
    被賜階的幾人其中便有餘拓海。
    被提到的大臣紛紛出來謝恩。
    耐人尋味的是,新帝賜過宰相,便以“為宰相分憂”為由,將宰相之稱改為左相,又另封了一人為右相。
    觀那人一身布衣,手持羽扇,頗有幾分世外高人之風,想來便是他的軍師了。
    幼薇瞧著這一切,又默默看著坐在上首的身影,袖中腰帶捏緊,一時竟不知該為他歡喜,還是該為自己感到失落。
    就在這君臣盡歡之際,左列宴席第五的位置,突然站起一道修長的身影。
    那身影邁出來,站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央,直麵新君,拱手傾身:“啟稟陛下,微臣鬥膽,請求陛下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