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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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沒有舞伎獻舞,隻有箜篌和古箏的合奏曲流淌其間,大殿中一時充滿典雅、和樂的氛圍,君臣共歡。
    而在男人說完這句話後,樂曲恰好也停在這,原本舉杯欲飲的朝臣們頓住了動作,如此熱鬧的宴飲,一時間竟冒出了不合時宜的寧靜。
    幼薇今夜心中失落,麵對滿盤珍饈也沒有動筷的心思,整場宴會一直在那吃水果,餘拓海給她夾了很多她愛吃的菜她也不想動,又怕父親擔心,隻挑些素菜吃了,其餘的就高高堆在碟子裏,像座小小的山。
    這會兒她正在心不在焉地剝橘子,突然聽見有人請求賜婚,不禁提起一絲精神,橘子都顧不上剝了,連忙抬頭去看。
    貴族間的聯結背後往往有政治因素,是以圈中誰與誰在相看、誰和誰定下婚約,總會暗中傳開。
    去歲時局動蕩,情勢不明,並未聽聞哪兩家有結親的意向……
    難道是哪家小姐與哪家公子暗生情愫,未被眾人知曉?
    在新帝的慶功宴上請求賜婚,倒也算不上多冒昧,現下本就是君王賞賜臣下的時刻,賜婚又何嚐不是一種賞賜?
    是以眾人短暫驚訝過後,全都好奇望向出聲之人。
    幼薇便在此時隨眾人一齊看了過去,隻見那人身姿俊朗,氣質如蘭,單是一個背影便覺神清骨秀,他身著一襲綠色官袍,腰配魚袋,明明隻是尋常的七品官服,穿在他身上卻有些與眾不同的文雅。
    女子與男子雖接觸不多,卻也並非沒見過,她看了一會兒便想起來了,或者說京中沒有人會不認識他——正是宰相之子,莊懷序!
    出色的孩子總會被人拿來作榜樣,誰不希望自家後輩也如那般優秀?正如謝明姝的美貌與高貴,莊懷序的才學與聰慧。
    生兒子的人家都羨慕宰相有此佳兒,倘若自己的兒子也有這麽爭氣便好了——莊懷序三歲識文,五歲作詩,七歲成賦,仿佛集天地靈秀與一身。
    十七歲更是一畫動京城,二十一歲科舉入仕,如今任職翰林院,和其父莊修齊當年入仕職位相同。
    他這番成就早就被這些達官顯貴熟記,同齡人更是聽得耳朵聽得起繭。
    更何況他如今才二十三歲,可想未來將會是如何青雲直上,前途光明!
    如此天之驕子,雲端上的人物,上門說親的媒人絡繹不絕,卻無一例外被拒,傷了不知多少高門貴女的心。
    可她們也明白,尋常女子配不上他,怎麽也該是謝明姝那種明豔灼華的人物,才稱得上一句登對,才能讓被拒婚的女子甘心。
    如今宰相之子竟公開求親,難道是想與新帝親上加親?
    可是當年先帝想將青陽公主賜婚於這位狀元郎,也被他事後推拒——他若有心攀附,謀求榮華,何必等到今天!?
    那麽今日求婚又是為了什麽,欲求哪家千金?
    滿朝文武實在驚之又驚,奇之又奇,此刻目光都懸在禦座上的身影,等著他開口發問,然後再聽這位宰相之子回話,為他們揭曉答案。
    禦座上,但見玉旒輕晃,新帝饒有興味地微微偏頭:“賜婚?愛卿倒是說說,欲求娶哪家千金?”
    刹那間,所有人都豎起耳朵,連呼吸都放輕了些,目光齊刷刷落在莊懷序身上。
    幼薇也是揣著一顆求知的心,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探了又探,手裏還握著那隻剝了一半的橘子。
    卻見莊懷序挺直脊背,抬眼直視禦座,一字一頓,清晰道出那個所有人都在翹首以盼的名字。
    “臣,欲求殿前指揮使之女,餘家大小姐,餘幼薇!”
    聲音清朗,餘音回蕩。
    他的聲音堅定誠懇,不容置疑。
    大殿之內,卻驟然陷入死寂。
    “……”
    “……”
    “……”
    唰唰唰。
    滿朝文武的目光如同實質,齊刷刷朝幼薇射了過來。
    莊修齊看向幼薇,麵色沉靜得像一潭深水,瞧不出半分波瀾;謝明姝抿著唇望過來,眼神裏藏著幾分探究與複雜;偏殿那些貴女更是毫不掩飾,震驚與嫉妒明明白白寫在臉上,手裏的帕子幾乎要被絞碎。
    假若此時不是宮宴,她們幾乎恨不得把幼薇吊起,將真相審個清楚明白。
    至於幼薇,她下巴微滯,人一呆,剝了一半的橘子“啪嗒”掉在桌上,骨碌碌滾了幾圈,最終“啪”一聲落在腳邊。
    世界靜止。
    餘拓海最先反應過來,他麵色不變,暗中碰了碰幼薇的手臂,低聲喚道:“綿綿?你與宰相之子……”
    幼薇猛地回過神,第一反應便是抬眼看向禦座上那道玄色身影。
    她與莊懷序不過是萍水相逢,非要說的話,他們隻在寧國公府的宴席上見過。
    聽聞是雲英郡主之女想借謝明姝的關係見他,謝明姝才托哥哥把莊懷序請去府上。
    旁人既要與心上人(單方麵)相看,幼薇容貌雖不及別人那般明豔出眾,但那日宴會還是專程穿得清湯寡水地去了,連妝扮都不曾有,在一眾花團錦簇的貴女中,她與綠葉大抵沒分別。
    怎麽想莊懷序都不可能注意到自己,更遑論“喜歡”?可眼下他竟當眾求娶,甚至還讓陛下賜婚,這到底是為什麽!?
    不過幼薇心裏並不慌亂。縱然李承玦未曾表現出什麽,可過去一年的相處總該不是作假,便是他對自己毫無情感,隻有朋友之誼,他也該會替自己攔下這樁沒頭沒尾的婚事罷……
    他明知道她的心在哪裏,怎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嫁予他人?
    短暫震驚過後,幼薇很快淡定如常,回握了下父親幹燥溫暖的大手,示意他沒事。
    餘拓海抿了抿唇,看了眼莊懷序,沒做聲。
    其他人沒能從幼薇臉上看出什麽答案和私情來,都有些失望地收回眼,繼續等待事態發展。
    殿內燈火通明,將每一處細節都照得清清楚楚。
    隻見李承玦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漫不經心地把玩手中酒杯:“哦?愛卿既然喜歡,便準了。”
    語氣輕飄,像在賞賜宴席上的一道菜,一杯酒,一個無足輕重的玩物。
    和今夜宮宴上賞賜官階金銀沒什麽分別。
    這隻是慶功宴上君臣共歡的一段尋常景象而已。
    殿內短暫寂靜。
    很快地,眾臣連忙舉杯,向莊修齊、莊懷序父子道賀:“恭喜左相大人,恭喜莊修撰。”
    又舉杯向餘拓海:“恭喜指揮使大人!”
    送上那些飽含寓意的祝福:“喜結連理,百年好合!”
    “對對對,指揮使大人如今官升一階,又得如此佳婿,真是雙喜臨門哪!”
    大淵重文抑武,文臣本就多,此刻宮宴正酣,又添了這樣一樁禦賜的婚事,這些文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時間,那些慶賀新婚的祝詞像潮水般湧來,幼薇隻覺一陣天旋地轉,頭重腳輕,她身子微晃,連忙用右手抓住桌角方才勉強坐穩。
    耳邊一陣強烈的噪音嗡響,如同墜入水中,那些慶賀的祝詞慢慢開始模糊,被空氣隔絕拉長——拉遠。
    幼薇脾氣一向很好,縱使生氣,也隻是自己悄悄氣一會兒就算了。
    然而此刻,她隻覺全身氣血逆流上湧,在體內滌蕩,衝刷——她麵色漲紅,雙目憤然看向禦座上的那道身影,垂下的手緊緊捏住,捏得骨節都白了,因為太過用力,甚至還在微微顫抖。
    如果可以,她很想衝到李承玦麵前,然後在他臉上狠狠甩上一巴掌,大聲質問他為什麽!
    為什麽?
    你明知道我的心意,你明知道為你準備的腰帶還沒送出,明知道我是為了什麽才去求我父親,你明知道……
    思及此,幼薇的臉色驟然慘白!
    是啊,她為什麽會去求父親讓他在封城時刻放李承玦入城來,她為什麽會愛上李承玦,李承玦又為什麽在成為儲君後再也沒來見過她,又為什麽在聽到有人求娶她以後無動於衷,像是從未認識過她一樣!
    為什麽,還能為什麽?
    自然是因為……因為她餘幼薇,有一個能夠調動皇城禁衛的父親!
    因為她的父親是天子近臣,接近皇權,深受信任,因為她的父親,又是出了名的愛女如命!
    那些纏繞自己一整年的情愫驟然在頭腦中斷裂,像是有人將她腦中的某根弦不斷拉緊,再拉緊。
    直到此刻,徹底繃開。
    有時候,人把事情想得太清楚,反而會耗盡氣血與精神。
    便如此刻,捏緊的拳頭一瞬鬆開,幼薇脊背一垮,整個人像是憑空被人抽走魂魄,隻剩下一副空蕩蕩的皮囊,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那些被隔絕的聲音再次如潮水般湧來,巨大的虛無感將她吞噬,淹沒。
    原來自己過去一年所付出的真心與情意,在他眼中,不過是他踏上帝位的墊腳石。
    這時,禦座旁的內侍走下殿,快步走到幼薇麵前,俯身壓低聲音提醒:“餘小姐,還不快起來叩謝皇恩?”
    幼薇剛被這內侍叫醒,便聽到這樣一句話。
    ——謝恩?
    她還要叩謝皇恩?
    幼薇眼眶一紅,猛地抬眼看向那個內侍。
    那內侍雙手攏在袖中,猝不及防對上她的目光,整個人不由向後一顫。
    這餘指揮使家的千金素來膽小乖覺,此刻眼底的情緒卻像翻湧的浪,帶著被碾碎的痛楚,看得人心頭一震。
    怎麽會突然露出這樣的神情?
    像是……像是被誰傷透了心……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此,自然也包括禦座上的那道身影。
    李承玦的聲音便是在此刻響起,嗓音低沉,像是從很高很遠的地方傳到大殿,落進幼薇的耳朵。
    那道聲音淡淡問:“怎麽了?”
    內侍身形一頓,攏著袖子轉回身,朝禦座上的身影鞠了一躬,擎著笑臉道:“回稟聖上,沒什麽,這餘小姐得您賜婚,嫁給心上人,這會兒高興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