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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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奉的婢女上來幫她解下披風,掛在偏閣的衣架上。
    同時被這麽多眼睛注視,幼薇手一緊,不由有些局促。
    閣內花香陣陣,擺放了許多提前催熟好的花,在不該放開的季節裏,滿室的春意盎然。
    所有人都看著她,卻沒有人主動跟她說話。
    幼薇掃了一圈,主位的座位空著,謝明姝不在,她隻能揀了角落的位置坐了,小桃幫著把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
    這份沉默令人不適,幼薇定了定神,率先露出笑來:“各位姐妹來得真早,是我來遲了。”
    一個頭戴珍珠步搖的貴女翹著唇角望過來:“是嗎?怎麽我來的時候瞧見餘小姐在門口站著,倒像是比我們來得還早?”
    此話說完,大家彼此交換了下眼神,不知是誰毫不掩飾地笑出聲來。
    有人掩口驚訝,開口:“真的假的?好端端的餘小姐為何站在門口,難道是不願進來?”
    幼薇連忙辯解:“不是的,是明姝姐姐忘了給我發請柬……”
    那人放下帕子,一雙美目瞧過來,意有所指:“原是這樣,我還當餘小姐忙著籌備婚事,不願同我們玩了。”
    這時,有人目光在幼薇身上轉了兩圈,語氣帶著幾分促狹的試探:“餘小姐素日裏沉靜少言,倒不承想,竟與莊公子有了往來。這般事原是喜事,怎麽也不與我們透個信兒?想來也沒有把我們當姐妹。”
    “也不能這樣說,餘小姐平日裏隻與明姝走得近,她連明姝都沒告訴,何況是我們這些。”
    “可說是呢。”
    這些人自問自答,每拋出一個問題都有人接上,令幼薇無話可說,也無言以對。
    幼薇平日裏在宴會上並不矚目,隻在謝明姝身邊,像一道安靜的影子。
    這還是她頭一次成為這些宴會中心,諸多目光直射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暗指她惹眼的婚事。
    幼薇坐在椅子邊上,低垂眼眸,像是什麽都沒聽到般一語未發,隻祈禱這群人過夠了嘴癮,能夠轉移話題放過她。
    奈何這世間事總是事與願違,她越是安靜低調,那些人越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不過癮,反倒是咄咄逼人起來。
    傅葉嘉笑盈盈望著幼薇:“餘小姐怎的不答話,莫不是連話都不願同我們說了?”
    說話之人,便是去歲在國公府上單方麵相看莊懷序的小姐,其父親是門下侍郎,母親是雲英郡主。
    她方才始終未開口,一直旁觀著這一切,想來方才那些言語,都是為了討好她才發生。
    幼薇有些困惑地抬眼:“你們不是都說完了嗎?傅小姐是想聽我說什麽?”
    傅葉嘉一噎,竟不知如何回應,她憤憤地瞪著幼薇,不知想到什麽,竟是勾唇笑了起來:“莊公子是欽點狀元郎,文采斐然,想必他的未婚妻子,定也腹有詩書、才情卓絕,方才引得莊公子傾心了。”
    此話一出,廳內眾女不禁掩唇發笑,個別矜持的,也將頭偏過去輕咳一聲。
    幼薇麵色漲紅:“我不……”
    她自覺丟臉,聲似蚊訥般,被一眾笑聲中掩蓋了去。
    傅葉嘉偏頭回望,見窗外栽種了一株垂絲海棠,花期未至,綠葉新發,她收回眼:“不如我們就以這垂絲海棠為題,一刻鍾為限,一人作一句詩來,順便見識見識餘小姐的才情如何?”
    眾人連忙稱好。貴女聚會,相互作詩玩也是常有的事,是以筆墨都在偏閣備著,很快有婢子奉了出來。
    紙筆發過來,幼薇瞧見桌上的物件,又見眾女已經開始提筆思考,根本沒給她反駁的機會。很快有人眉目一鬆,提筆寫來;或是眼睛一亮,胸有成竹落筆。
    幼薇大腦空空,忽然有些惱怒自己不曾用功,緊接著又想起和李承玦在一起時,他曾對她說:“你天真質樸,很可愛。”
    現在想想,他或許在笑自己愚蠢,倘若多讀些書來,就不會這樣被騙。思及此,心又澀又痛,竟怪不起旁人。
    一刻鍾倏忽而過,眾女開始分享自己寫的詩句。她們多少都被家中栽培過,自是各有各的風雅。
    尤其老太傅孫女那句“粉靨垂絲怯曉風”,以美人喻花,得滿座稱讚;傅葉嘉作了一句“雨餘紅萼綴晴空”,畫麵清麗,也得到了“別具匠心”的好評。
    這時,傅葉嘉直直瞧過來,雙目戲謔:“餘小姐的詩作呢?”
    “我……”
    幼薇看向自己寫下的那句話,白得根本拿不出手。
    不由將紙合上:“不及眾位姐姐,我願認罰。”
    “寫都寫了,何不拿來看看?”
    傅葉嘉竟直接起身走過來,一把抓起幼薇桌上那張紙。幼薇臉色漲紅,連忙伸手搶奪。
    傅葉嘉打定主意要她出醜,哪肯讓她得手?當即側身一轉,抖開紙張,同時大聲念出:“花滿枝頭來得晚——哎呀,這可真是文采斐然,對仗工整,該當裱起掛在書房日日欣賞了!”
    幼薇眼見搶不回來,又被她這樣當眾大聲嘲笑自己,她雙手絞在一起,不由眼眶一紅。
    眾人本來隻想看個熱鬧,加上餘幼薇竟得莊懷序求娶有些嫉妒罷了,哪承想傅葉嘉竟如此行事。
    再想餘幼薇向來單純,誰叫她帶糕點她都會答應,要她幫忙也絕不推辭,如同小妹妹一般,這會兒見她眼眶紅了,眾女心中都不是滋味,想開口勸傅葉嘉莫要過火。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從閣外傳入進來。
    ——“綿綿這句詩的確不錯,倒教我想到一句:不與桃李爭穠豔,自抱春心倚畫欄。傅小姐,你覺得我這句詩如何?”
    一直未現身的謝明姝竟在此時到場,所有人都朝聲源處望去,但見一婢女打簾,謝明姝一襲紫裙束帶踏入閣中,削肩柳腰,仙姿玉貌,整間小閣隨著她的出現華光四射,一舉一動皆是氣度不凡。
    傅葉嘉見謝明姝到來,臉色不由微變,她將幼薇的紙放回原位,雙手交握,勉強露出笑容:“明姝,你這身衣裳換得真久,眾姐妹等你才閑來無事作詩取樂,何必較真呢?”
    “這就奇怪了,我順應遊戲便是較真,那有人認輸還非要看人家的詩又算什麽?”
    謝明姝走到幼薇身邊,用帕子擦掉她眼角的淚,轉過臉,一雙鳳目直直看過去:“海棠不與桃李爭春,自有識得它好的人愛重;若是一味爭豔奪彩,反倒失了本真,惹人厭棄了。你既無法欣賞它的品行,又何必以它作詩?”
    眾女瞧見這一幕,不禁啞然。
    原以為謝明姝沒給餘幼薇發請柬將她攔在門外,也是同眾人一般不喜她的。
    不想她一來便這樣直白回護,連從前交好的傅葉嘉也不給麵子,看來請柬一事果真是誤會了。
    傅葉嘉失了顏麵,額角隱有怒色,她緊抿唇角,譏諷道:“看來你們都是懂花之人,倒是我不配欣賞了,既如此,我還是尋個沒有海棠之處,多多陶冶自己,等哪日品得其中妙處再登門與你探討了,告辭。”
    她帶上丫鬟便走,步履飛快,似一秒都不願多待。
    臨出門前,回頭狠狠看了幼薇一眼,顯然這件事在她心裏沒完。
    眾人沒料到今日這場戲竟是如此收場,一時瞠目結舌,不過想到傅葉嘉過分之舉,也覺得此女活該,再聯想方才各自對幼薇的言行,生怕謝明姝知道遷怒自己了去。
    有個先前跟著起哄的小姐,忙端了杯茶遞過來:“幼薇妹妹快潤潤喉,方才傅姐姐太胡鬧了。”
    被這許多人瞧著,加上傅葉嘉已被趕走,謝明姝又來幫她說話,實在沒必要再追究什麽。
    幼薇自覺窘然,正欲邁著碎步退回座位,謝明姝卻一把拉起她:“走,到我身邊坐。”
    幼薇怔怔被她拉走,把她帶到主位旁,侍婢直接將她的椅子搬過去,小桃連忙提起食盒跟上。
    眼見廳中氣氛尷尬,又因自己而起,幼薇隻想讓事情快點過去,她飛快擦擦眼淚,把食盒一一打開,奉到謝明姝跟前:“你總算來了,快嚐嚐玉心軟酪,太久沒做,也不知道味道對不對。”
    謝明姝眼中浮現笑意:“這段時日隻怕是忙壞了,難為你還記著。”
    幼薇卻不覺得有什麽,隻是堅定道:“我答應過你的。”
    謝明姝盯著她瞧了一會兒,忍不住摸了摸幼薇的頭。
    她嚐過玉心軟酪,又讓婢子將點心依次分下去,終於將方才的鬧劇揭過,廳內充滿對幼薇手藝的誇讚,氣氛和樂輕鬆。
    有謝明姝在,幼薇終於不覺得難熬。
    整個下午,眾小姐對百花品評賞玩,幼薇甚少開口,每次開口,都會被人極力奉承,再沒人敢擠兌刻薄什麽,直到日頭西垂,眾人帶著國公府給眾小姐準備的禮物紛紛請辭。
    國公府小聚不過是添頭,夜晚才是人人期待的重頭戲。
    幼薇也要請辭,謝明姝握住了她的手腕,口吻也有幾分促狹:“綿綿,晚上和我一起罷——還是你約了旁人?”
    這個“旁人”是誰,答案不言而喻,幼薇紅了臉頰,沒想到謝明姝也這樣壞。
    不過她自是無人可約,於是應了謝明姝,同她一齊乘馬車出門。
    國公府的馬車寬敞華麗,平穩得感受不到一絲顛簸,車內有蘭桂熏香,備了瓜果、茶點,棋盤。
    此刻,謝明姝正與幼薇在馬車內下棋。
    幼薇棋藝不精,本不是個好對手,謝明姝有意讓她,二人倒也下得有來有往。
    一盤棋畢,幼薇果不其然輸了,她暗自氣惱自己的棋技,將黑子一粒一粒從棋盤上撿起。
    謝明姝也不緊不慢地撿著,抬起眼,瞧著幼薇微皺的鼻梁,忽地開口:“綿綿怎不問我為何不與你發請柬?”
    幼薇撿棋子的動作一頓,黑子撿完,她又將白子全都推到謝明姝麵前,道:“姐姐定是忙忘了才會如此。”
    “你就不覺得我是故意沒給你的?”
    幼薇歪頭想了想:“若是姐姐不願見我,便不會讓管家放我進來了。既讓我進來,說明姐姐還是想著我的。”
    謝明姝盯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了半晌,末了揚唇:“可我的確是故意沒送請柬給你。”
    “……”
    幼薇瞠目結舌,眨了眨眼,忽地有些坐立難安:“姐姐,你……我……”
    “我覺出那些貴女看你不順,想著她們或許會刁難你,是以便沒有將你的那份送去,倒是忘了那日的玉心軟酪約定,也沒想到你會在門口等我。”謝明姝輕歎,“今日我回房換衣服,所以來得晚了些,想是讓綿綿受了委屈,抱歉,是我照顧不周,讓她們欺負你了去。”
    “不會的,沒有。”
    幼薇連忙搖頭,沒想到謝明姝是這樣想的,心中潛藏的疑惑一掃而空,取而代之是被人關切的暖意融融,她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眼底熱熱的。
    “我不比眾位姐姐優秀,她們覺得我配不上莊公子,是以心中不快,想說些話出出氣也正常,其實沒把我怎麽樣……”
    謝明姝:“論心性品德,她們沒一個及得過你,你有什麽配不得?”
    幼薇被她說得臉頰紅紅的。
    謝明姝推開窗子,夜幕低垂,街上的燈火如遊龍一般點亮整個京都,街道亮如白晝。
    她回首望向幼薇:“外麵很熱鬧,你要逛逛嗎?”
    幼薇也把腦袋探出去,路邊油煎包的味道撲麵而來,勾欄咿咿呀呀的唱曲飄進耳朵,她坐回來,心馳神往四個字寫在臉上,眼睛都亮了:“明姝姐姐我們一起下去吧!”
    謝明姝隻是微笑:“我便不去了。”
    “為何?”
    幼薇問完就後悔了,想也知道,謝明姝是真正的貴女,對這些民間熱鬧向來不熱衷,何況外麵亂糟糟的,她的衣服又那樣貴……
    她剛準備說她自己去玩就是,卻聽謝明姝淡淡開口:“聖人今夜會駕臨彩鳳樓,我要去彩鳳樓等他。”
    仿佛有一道天雷降下,一瞬間,幼薇以為自己聽錯了。
    “聖人……駕臨彩鳳樓?”
    “是啊。”謝明姝抬眸,“你要和我一起等嗎?”
    幼薇如夢初醒,對上謝明姝那雙清淡的眼眸,她卻如同被燙到般,幾乎迫不及待想逃了。
    她連連擺手:“不不,我、我還要去街上玩,明姝姐姐,我先走了……”
    謝明姝天生鳳命,她生來就是要做皇後的,如今新帝登基,與其等待被遴選入宮,自比不過主動爭取來的緣分,將來傳出去也是一段韻事。
    想想花朝節,聖人與皇後在彩鳳樓相遇,一見定終身,這是多麽令人津津樂道的帝後佳話?
    這段佳話裏,若有她這麽個人出現,想也知道該有多麽礙眼。
    她唇角微抿,艱難地對謝明姝笑了笑,隨後推開車門叫停車夫。
    二人的侍婢都在車轅上坐著。她提起裙擺,小桃扶她下了馬車,主仆二人在路邊站定,目送國公府馬車遠走。今夜過後,不知寧國公府的地位又將發生何等變化,不過那都與幼薇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