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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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薇下車的地方正是最熱鬧的汴河大街,夜幕降臨,沿街商鋪燈火連綿,映得河水波光粼粼,如碎金流動。
汴河是大淵最重要的運河,連通淮河、黃河長江等重要河流,溝通南北區域,沿途經濟都被這條河打通,京都亦如此。
整個京都都被汴河貫穿,凡臨河街道皆是富貴迷人,每逢節日,沿街商鋪更是張燈結彩,正如此時。
街上遊人如織,衣衫鬢影與璀璨燈影交織,其間穿插著叫賣的小販,處處皆是繁華似錦。
去歲局勢動蕩,又過了一個嚴寒冬日,加之先帝喪期,百姓已經許久不曾這樣熱鬧,開懷笑容映在行人臉上,幼薇本該是其中一員,可她實在開心不起來。
盡管一再想隔絕那個人,可還是會聽到關於他的隻言片語。
他今夜會出巡,會駕臨彩鳳樓,會在那裏遇到謝明姝,她不想再知道他的一切,為什麽還要讓她一清二楚?
她沒有糾纏他,也決定順著他的聖旨嫁給別人,她已經做了一切能做的,老天為何偏不肯放過她?
可是她能怨誰呢?他是皇帝,是天子,是聖人,自是人人矚目的,人人都想探聽他的動向,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隻能怪自己不好,說好要放下這個人,卻還是會被跟他有關的事情牽動。
是她沒用。
行人太多,幼薇又一次撞到別人身上,那人見是個可愛姑娘,又穿戴不俗,隻口吻不快讓她注意點,繞過她們主仆便走了。
小桃察覺到自家主子的一直失神,剛好麵前經過一個手捧油紙的女子,油紙上麵寫著蘇記,她眼睛一亮道:“小姐,這有蘇記從食,你不是很愛吃嗎?我們去買點吧。”
幼薇抬眼看過去,想到李承玦曾經給她帶的零嘴便是蘇記的肉脯果幹蜜餞,又想到這些所謂的“好”都是他的偽裝,她竟沉湎在虛情假意中難脫至今。
心口忽然有些發堵,為何處處都是有關他的記憶。
她收回眼,搖了搖頭:“現在不喜歡了。”
出來玩本是為了開心,不可以再被這個人影響。
她努力打起精神,踮起腳,向遠處張望:“前麵好像很熱鬧,我們過去瞧瞧吧。”
小桃巴不得主子開心,連忙點頭:“好,去瞧去瞧。”
幼薇拉起小桃的手,露出一個俏皮的笑:“走,我們跑過去。”
“哎小姐——”
小桃聲音還在原地,人已經被幼薇拉出去老遠,一主一仆在人群中穿梭。
幼薇跑到那處擠滿了人的地方,發現這條路口直通河邊,一位老翁正在表演打鐵花。
人群一層又一層擠得滿滿當當,她們才剛過來,身後又圍了一層人,很快將她們淹沒。
小桃指著天空,激動地拍手:“哇,小姐你快看,好好看!比煙花還好看呢!”
是很好看。
鐵水燒得通紅,老翁掄起木勺猛拋,另一隻手揮板狠狠一擊,通紅的鐵水驟然潑向夜空,瞬間炸開萬點金星,火星如流瀑墜落,映照在人臉上明明滅滅,引得人群一陣又一陣的叫好。
老翁七八歲的孫子捧著鬥笠,穿梭在人群中挨個討賞,好多人第一次見這新奇技藝,但願意給錢的也不過五分之一,對這要錢的小孩隻當看不見。
小男孩很快走到幼薇麵前。
幼薇見這孩子衣裳被燙了好幾個焦黑的洞,鞋子也磨得變型,走路時有一半鞋底都是掉的,她心裏揪得緊,連忙讓小桃翻荷包,小桃在身上摸了一圈驚叫:“呀,小姐!荷包不見了!”
她腰間空空如也,隻有被割斷的係帶,荷包不翼而飛。
那男孩眼巴巴瞧她,幼薇身上沒帶餘錢,被小孩子這樣瞧著,心裏更是愧疚得不行。
她有心摘下首飾拿去讓小孩變賣,但她的首飾都刻了名字,流落在外畢竟不妥,她猶豫一瞬,最終低頭,從脖頸上摘下一枚玉飾。
這玉飾是特意命人刻的,玉兔抱月的紋樣。
因她屬兔,小時候,病中的母親總說她以後會到月亮上去。
母親去後,她怕母親在月亮上孤獨,就很希望自己能夠繼續陪著母親,於是有了這件玉飾。
長大後才知道自己天真,母親不會在月亮上,需要人陪的也並不是母親,而是她自己。
這玉佩就成了一個念想,想母親時就會拿出來看看,不過深究起來也不是什麽不可多得之物,再讓人打造個一樣的就是了。
她將玉墜遞過去:“這個也能換些錢的,不要再做這麽辛苦的事了。”
話說完,又覺這話不妥。若有的選,誰願如此辛苦?她心下愧疚,補充又顯刻意。
第一次有人對男孩說這樣的話,不是居高臨下,也沒有厭惡和驅趕。
他懵懂抬頭,見一位仙女似的姐姐對他溫柔淺笑,纖纖玉手遞來一枚玉墜。
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寶貝,不由自主就要接過來。
還沒接到手中,掌心突然多了一小塊銀子,涼涼的觸感讓他從夢中回神,隻見漂亮姐姐旁邊又多了個俊俏公子,那公子出手,竟將那玉墜截胡過去,他一身錦衣麵帶微笑,掌心裏還躺著漂亮姐姐的玉墜。
小男孩臉紅道:“這玉墜是給我的!”
喊完就後悔了,趕緊後退一步怕貴人打他。他知道自己不該爭,可是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敢跟這樣惹不起的貴人說話。
那公子修養很好,聽了他無禮的話也不惱,反而從荷包中又取了塊碎銀遞過來:“商量下,賣我如何?”
小男孩不甘心地看著他手裏的玉墜,卻也沒有立即拒絕。
他仍舊未惱,看出小孩的動搖,這次從荷包裏拿了塊大的碎銀:“小兄弟,行行好。”
那玉墜自不值這麽多錢,去當鋪也換不來這些,他和爺爺賣了這麽多年藝也賺不到這麽多,他知道是自己賺了。
他咬了咬牙,轉過頭不再看玉墜一眼,抓起銀子就跑。
幼薇沒想到莊懷序會突然出現,而且是在這樣的時刻。
再看他手中的玉墜,不由有些臉紅:“……莊公子,一枚普通玉飾罷了,您何必……”
莊懷序收回手,不知他身上用了什麽香,聞起來貴重獨特,如他這個人一般卓爾不群。
他隻是微笑:“那怎麽辦,總不好眼睜睜看著女子貼身的飾物流落外人之手。”
幼薇道:“其實沒那麽貴重的,我還可以再做。這本是我的事,如今反倒讓你破費……”
“哪裏破費?”莊懷序向下翻掌,她的抱月玉兔自他掌心落下,被一截深色編繩墜住,“這不是買了塊玉嗎?挺值的。”
聽他這意思,倒是不準備歸還了。
這玉佩被她常年佩戴,有她的香味,還有她的體溫,送給小孩子不覺得有什麽,落到莊懷序手中,不知為何一下子令人不自在起來。
她有些焦急地跺腳:“那怎好!?此乃我貼身玉佩……”
“方才還說不貴重可以隨意送人,怎得現在又不肯了。”他把玉墜收回袖中,負到身後去,低頭瞧著她笑,“還是說送給陌生人可以,偏偏送我這個未婚夫婿不行?”
“……”
一句話,幼薇麵色紅了又紅,微微咬住嘴唇,再也反駁不得。
她書讀得不多,哪裏是堂堂狀元郎的對手。
最終歎道:“好罷!若莊公子哪日後悔,隨時找我退還。”
莊懷序不置可否,身後的人群推擠過來,被迫將他貼向幼薇。
一股清雅的蘭草香氣沁入鼻尖,令人如沐春風。幼薇心想,他連用的香都如此清致,當真是君子如玉。
他勉強站定才保持了和幼薇的距離,低頭對她道:“若想觀看鐵花,隨我到樓上去,那裏瞧得更清楚。”
他帶她從人群中鑽出去,小桃護著她,生怕她被人擠到,待三人脫離人群,幼薇在街邊叫住莊懷序,對他道了謝,而後拜別:“我隻想離開那,並不想看打鐵花,若公子想看,便不打擾雅興。”
“你覺得不好看?”
“不是。”幼薇搖搖頭,“不知為何,我心裏揪得緊,我看到那小孩衣裳被燙那麽多洞,隻想到疼他愛他的爺爺必定舍不得他受傷,不舍得孫子受傷還是燙壞衣服,可見那老翁在練習中不知要燙多少次,如此讓人遭罪的表演,我看了心裏堵,還是不看舒服些。”
莊懷序沒料到她會這樣說,訝異寫在臉上,他略作思量,道:“如此,那便希望有朝一日,某能讓所有人過上不遭罪的日子。”
幼薇本以為他會安慰她一些諸如“有人看才有賞錢”“你已經給了他們很多錢”之類的話,此類話題也該如此揭過,不想他竟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去,讓這無解問題有了一個解決方法,雖然渺茫,但聽在心裏總歸是多了很多希望和力量的,她也覺得好受了許多。
她這才露出一個真心的笑,眼底也有了亮光,竟對他施了一禮:“那便有勞公子了。”
她直起身,莊懷序也對她彎起了唇角。
街邊酒樓燈火輝煌,暖光映在二人臉上,喧鬧聲將他們包圍,二人在人群中無聲對望,這一笑,周遭的嘈雜仿佛在那一刻悄然遠去,一種微妙的暖意流轉其間。
這時,街道上突然出現大批禁軍,迅速跑到河岸邊守衛,將所有百姓攔截。
隻聽有人高聲道:“聖人出巡,百姓避讓——”
“什麽?聖人真的出巡了?”
“我要見聖人!聖人在哪裏?”
“聖人在那!我看到了!聖人在畫舫上!”
“……”
幼薇隔著人群下意識轉頭望去,禁軍防守嚴密,將百姓隔絕在岸邊,可人們還是瞧得清楚,隻見那足有三層高的畫舫上,身著龍袍的天子負手站在最高處,畫舫燈火明亮,帝王身姿修長挺拔,威儀盡現。
他身後是近侍與臣子,他們一同站在畫舫上隨帝王出巡,畫舫輕輕撞開河燈,行得越來越近,百姓的興奮與呼叫傳到畫舫上去,畫舫上的天子看過來,似乎在朝這邊微微笑著,那是天子的溫柔,毫不吝嗇地分給每一位目之所及的子民。隻是他那雙眼眸過於深邃,即便隔著如此距離,也仿佛能望入人心底。幼薇下意識按緊自己的心口,忽地忍不住想,在他偽裝心意同她相處的那半年裏他不知這樣笑過多少次,或許隻有這一刻,才是發自他的真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