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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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薇悄悄從人群中離開,莊懷序跟上她,走到了另一條街上。
    小桃很有分寸地跟隨在後方兩三米的位置,絕不打擾。
    這會兒百姓大都去河邊瞻仰聖人,這條街不臨河,所以此刻人不多,隻餘幾個孩童追逐著跑過青石板路,笑聲清脆,還有一個老丈不緊不慢地收著茶攤,碗碟磕碰,叮當作響。
    她聽見莊懷序閑聊般開口:“你好像對聖人出巡不感興趣。”
    這話又直擊她心中要處,越不想聊什麽他越問,但仔細想想,自己的行徑的確令人不解,莊懷序奇怪也正常。
    幼薇捏著帕子,故作輕鬆:“麵見聖人的機會多著,何必與百姓爭搶呢,好不容易出來玩,當然要抓緊時間。”
    “餘小姐天真可愛,令人心折。”
    這本是一句曖昧的話,不知為何由他說來,全無男女情濃之感,倒像是直抒胸臆的坦誠,想到什麽便說了。
    幼薇實在不知道怎麽應對,索性當沒聽見。
    莊懷序提議道:“望江樓畔新開了一處夜市,我們過去瞧瞧。”
    幼薇正愁無處可去,欣然應允。
    街道漸漸恢複熙攘,想是聖人的畫舫已遠去,勾欄樂曲順著窗子飄出來,遊人的歡聲笑語充斥耳朵,這快樂感染幼薇,慢慢將李承玦拋在腦後。
    途中幼薇被一個變戲法的吸引,那人將銅板憑空變來變去,她覺得驚奇,忍不住看了好半天,又想起李承玦曾故意把她的釵子藏起來騙她,曾經的快樂現在想起都帶著痛,她笑容凝滯,不再多看。
    這一轉身,才發現莊懷序不見了,街上到處都是人,她墊腳張望半天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一隻兔子燈籠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幼薇嚇一跳,她循著燈籠看去,見莊懷序單手負後,另隻手提著兔燈,嘴角掛噙著笑意望她。
    他將兔子燈遞過去:“送你。”
    幼薇驚訝不已:“這是?”
    “那裏買的。”他示意後麵的一個小攤,“我見你那塊玉墜上有兔子,猜是你喜歡,便想買來送你。”
    那兔燈做得精巧,形狀可愛,令人愛不釋手。
    她歡歡喜喜接過,把兔燈提起來,打量這胖嘟嘟的燈,好奇地去戳燈身,又怕將紙戳破,隻好輕輕地摸上一摸。
    她笑彎了眼睛,晃了晃這盞兔燈:“好喜歡,我要掛在房中,每天看它。”
    兩人提燈繼續向前走,幼薇像個孩子般,時不時把燈提起來瞧一瞧,或者把燈緊緊護著,生怕別人撞到,莊懷序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
    臨近汴河的這條街,有幾座酒樓聞名遐邇,其中之一便是望江樓。
    終於走到這裏,卻見望江樓外被禁軍把守,臨近的商販都被驅趕,不許任何人擺攤,花朝節的熱鬧似乎到此為止。
    她不禁微怔,好久沒看到這麽大陣仗了,是哪位王公貴人來此了嗎?
    不過她並不關心,一心和莊懷序繼續遊玩。
    身後有急促馬車聲越來越近,幼薇被莊懷序拉著避開,她看到那輛三駕馬車,車蓋上有鎏金銅寶珠頂,墨綠色車衣上繡麒麟紋樣,那是寧國公府的標誌。
    謝明姝的馬車?
    她怎麽會在這,不應該在彩鳳樓嗎?
    那馬車穿過人群,直奔望江樓而去,幼薇下意識跟上,她看到馬車停在樓前,被禁軍攔下,車夫不知交涉了什麽,又亮了腰牌,為首的禁軍搖頭,仍舊不肯放行。
    那馬車行直最近的茶坊前,謝明姝從車上下來,坐進了茶坊中。
    見到謝明姝,幼薇有點開心,她想上前打個招呼。
    一進茶坊,便看到豔光四射的大美人坐在那,指尖蘸水在桌上寫了什麽,任憑茶坊其他人在她身上打量,麵色冷淡且矜貴。
    “明姝姐姐,我們又遇到了!”
    幼薇拉著莊懷序坐下,將燈籠放到一邊,捧臉跟謝明姝打招呼。
    謝明姝飛快抹去水痕,聞聲抬眼,看向幼薇的同時,也看到了一旁的莊懷序。
    京都貴族圈子裏最負盛名的兩人,就這樣同時出現在這尋常茶坊中。
    謝明姝眉毛微動,彎唇朝莊懷序的方向使了一個眼色:“綿綿,還說你沒有約旁人,那你告訴我,你身旁坐的是誰?”
    “……”
    幼薇的臉馬上紅了,尤其她還提著兔燈,分明是和心上人同遊的架勢,真是百口莫辯。
    她連忙推了下謝明姝的手臂:“明姝姐姐!”
    緊接著連忙岔開話題:“你不是去了彩鳳樓,見到……了嗎?”
    謝明姝的神色淡下來,不動聲色抽回手臂:“尚未。聖人改駕望江樓了,不然你以為裏麵是誰?”
    幼薇心中一跳,下意識望向被禁軍把守的望江樓。難怪如此陣仗,她竟忘了,朝中哪還有別的王公,分明是聖駕親臨。
    她已經很努力在躲掉這個人了,為什麽還是總跟他撞到一起?
    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正巧遇到明姝姐姐,我們等下一起去放河燈吧!”
    謝明姝微笑:“好啊。”
    才剛起身,卻聽外麵傳來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
    “轟——!!!”
    刹那間,萬籟俱寂。
    隨即,恐慌如潮水般湧來。
    “地龍翻身了!”
    不知誰先喊了這一聲,人群頓時炸開。
    哭喊聲、尖叫聲、桌椅翻倒聲瞬間將方才的祥和撕得粉碎,人們像無頭蒼蠅般四處奔逃。
    幼薇嚇得撲到謝明姝懷裏,緊緊抱著她,顫聲問道:“怎麽回事?方才那是什麽?”
    莊懷序向遠處眺望,麵容嚴肅:“像是東門大街方向出事了。”
    謝明姝蹙眉:“好端端的,怎會爆炸?”
    爆炸?
    不知為何,幼薇想到了春祭那日的事情。
    話音才落,就見從東門大街方向湧來大批百姓,望江樓地處開闊,成了他們眼中最近的安全之所。
    人潮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湧向禁軍布防的區域,維持秩序的士兵們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這失控的□□重重衝垮、淹沒,防線瞬間土崩瓦解。
    莊懷序臉色劇變,猛地將幼薇拉向自己身後:“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三人正欲向外跑,幾乎就在同時,無數道箭矢自他們頭頂上方飛掠,直射望江樓及下麵護衛的禁軍,更有帶火的箭矢向每一層樓射去。
    三人被這漫天箭雨困住,有些不長眼的直接射在人群中,中箭的人立即慘叫斃命,他們不得不再次躲回去,死死關上門板。
    一波利箭過後,數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臨街的屋頂一躍而下,揮刀直奔望江樓。
    有人趁亂行刺!
    幼薇頭一次麵臨這般險境,嚇得臉都白了,她第一反應竟是李承玦自十二歲就偷偷去西北參軍,不知他經曆過多少次這樣的生死關頭。
    這些刺客來勢洶洶,襲擊突然,一波猛箭已讓禁軍落了敗勢,望江樓裏的人隻怕是……凶多吉少。
    她白著臉對莊懷序道:“你能不能去搬救兵?”
    便是再無瓜葛,形容陌路,她也不願看到他有事。
    事關重大,眼下並不是推諉的時刻,莊懷序深深看了她一眼,重重點頭:“好,你小心躲好,不亂跑就不會有事。”
    莊懷序尋了個空檔離開。隔著一道門,外麵便是刀劍碰撞與喊殺聲。幼薇雙手抓著兔子燈縮在窗下,忍不住順著窗縫偷偷向外看,鮮血濺在她頭頂窗上,嚇得她頭一縮,腥氣彌漫,卻還是顫著身子時刻注意外麵的情勢。
    街道上所有商鋪門窗緊閉,守衛的禁軍不敵,刺客已經全部殺進樓中。
    幼薇怕得不行,她緊握兔子燈,眼眶含了淚,看向牆角的謝明姝:“明姝姐姐,我們會不會出不去了?”
    謝明姝也有些微緊張,卻並不見慌亂,她鎮定道:“我相信陛下定能平息叛亂,先等一等,待外麵平穩些我們再離開。”
    幼薇點頭,謝明姝的話讓她心中稍感安定,她沒有那麽怕了。
    街上仍舊亂亂的,一街之隔的樓內不斷傳出打殺聲,聽得人心驚肉跳。
    她不斷祈禱莊懷序快些搬救兵,祈禱所有人平安無事。
    就在此時,混亂的人群中突然有大批“百姓”抽刀殺向望江樓,有的直接順著屋簷躍上二樓,身手矯捷令人咋舌,不知是不是刺客的幫手。
    另有一批百姓替代禁軍守在樓下,列陣整齊,訓練有素,仿佛隻是禁軍換了一身衣服。
    與此同時,一批弓箭手將望江樓包圍,弓箭對準樓上。
    局勢大有逆轉之勢。
    幼薇心下疑惑,隱約預感到了什麽,又說不出來。
    她聽到有人大聲道:“中計了,快撤!”
    許多刺客從樓中飛出,漫天箭雨再次傾瀉,不少刺客中箭墜落,卻也有人毫發無傷。
    逃掉的刺客落入房頂,立即有人展開追捕。
    看到這裏,幼薇終於鬆了空氣,她從窗邊悄悄移動到牆角處,開心地握住謝明姝的手:“明姝姐姐你說中了,刺客跑了,我們沒事了!”
    謝明姝也鬆了空氣。
    恰在此時,後窗被人踹開,兩個身上帶箭的刺客悄無聲息躍入,伸手按住肩頭傷口。
    這一切本是悄無聲息,然而他們萬萬沒料到屋中竟躲了兩個女子。
    四人對視,空氣瞬間凝滯。
    “首領,怎麽辦?”
    被稱為首領那人沒說話,隻是握緊手中鋼刀,一步一步朝她們二人走來。
    幼薇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她後退兩步,咽了口口水,背後已是牆壁,退無可退。
    謝明姝飛速向後看了眼,心下一沉,麵對刺客高聲對外呼救:“刺客在這裏!”
    刺客眼神一變,揚刀便斬,幼薇心都快要跳出來,下意識將手中兔燈揮出,尖叫道:“不許你傷害明姝姐姐!”
    這一揮直直迎上刺客手中鋼刀,直將兔燈手柄攔腰斬斷。刀上力道稍卸,謝明姝撲著幼薇躲開,這一刀砍在窗欞上,再偏一點就要將謝明姝斜斬。
    護衛破門而入,進來與刺客纏鬥,謝明姝拉起幼薇,二人趕緊向門外跑。
    兩名刺客身手了得,竟記仇地不肯放過她們兩個,三兩下解決了進來的護衛,那首領飛出茶杯打在二人膝窩處,幼薇撲在地上,手腕被地上燒過的殘箭燙了一下,謝明姝驚叫一聲,不知發生了什麽。
    刺客朝二人飛過來,千鈞一發之際,一道人影飛掠而至,攔腰將謝明姝帶走,回過神時,隻有龍涎香在原地彌散。
    那刺客提刀而來,目標被人救走,隻餘一個小姑娘怔怔呆坐在地。
    與此同時,大批護衛將他包圍。他咬牙抓起幼薇,把刀橫在她脖子上,麵向眾人,也包括剛救了人的李承玦,厲聲道:“放我們走,不然我殺了她。”
    李承玦放下謝明姝,交給身後的緹騎司侍衛保護。他一襲暗紋玄衣,深得要與黑夜融為一體,麵容如玉,氣度沉雄。
    刺客追殺一晚上的人,此刻好端端站在這裏,毫發未損。
    相距不過數步,李承玦卻如沒聽到一般,甚至沒看刺客懷裏的幼薇一眼。
    他譏誚地揚起唇角:“你覺得她的命會比你值錢?”
    的確,值錢的那個已經被救走了,剩下的那個,怎麽看都是無關緊要之人。
    刺客吞咽了下口水,重新握緊刀柄,將刀壓得更重:“那她就是因你而死!”
    “隨便。”
    李承玦背過身,連看的興趣都沒有,在他轉身的瞬間,幼薇的淚水不受控地淌下來。
    縱使知道他不喜歡她,可是怎麽可以這樣冷靜……不,是冷漠。
    在他心裏,她就是死在他麵前也沒關係嗎?
    刺客看著懷裏的幼薇,咬牙準備出手,千鈞一發之際,一枚冷箭射中他肩頭,刺客身子一軟,長刀脫手,幼薇與刀一同跌在地上。
    衛昭上前:“陛下,活口抓到了。”
    正是他塗了藥的暗箭傷了刺客,與陛下作戰多年,一個眼神他便知聖意。
    李承玦點頭,命人將刺客帶下,轉身看向謝明姝:“謝小姐,讓你受驚了。”
    衛昭轉頭,這才看向謝明姝,這一看,便怔住了。
    死裏逃生的人,看起來總歸是狼狽的,可這仍舊難掩她的高貴氣度。
    她身姿端莊,雙眸沉靜,徐徐向李承玦施了一禮,盡管腳踝處有血跡滲出,她依舊麵不改色:“多謝陛下關懷。陛下救命之恩,臣女沒齒難忘。”
    李承玦也瞧見了她的傷,轉頭對衛昭道:“帶她們兩個到畫舫上去。”
    “是。”
    衛昭垂眼,上前扶起幼薇,另有人扶著謝明姝,將她們二人帶到河邊的一艘畫舫。
    楚元胥穿著常服在畫舫上搖扇喝茶,見衛昭帶兩女來,連忙起身問詢。
    沒想到在這裏會見到右相,更意外的是,楚元胥竟懂醫術。
    謝明姝傷在腳上,治理不便,楚元胥讓幼薇去隔壁稍作休息,自己為謝明姝診治起來。
    幼薇乖乖去了隔壁等侯。
    這裏更像一間茶室,窗邊有矮鬆綠植,桌上擺了棋盤,邊上還有茶盞未收,明顯有人用過。
    畫舫在河麵上浮著,坐在船上有種漂浮的平穩,水裏偶有魚兒竄動,她聽著水聲,心髒仍撲通撲通亂跳。生死一線的驚險尚未平複,手腕上火辣辣的疼痛時刻提醒她方才經曆了什麽。
    她輕輕抓握手腕,怔怔盯著紅泥花盆裏那株矮鬆木,自虐般一遍遍回想李承玦今夜說過的話,她想讓自己記住。
    相處半年,她卻半點看不出他是這般無情之人,再想起父親除夕夜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字字句句竟都言中了,回想當時認真反駁的自己,隻感覺臉又腫又疼。
    畫舫輕輕晃動,似是有人登船。
    那腳步聲順著走廊傳來,由遠及近,她聽見衛昭喚了聲“陛下”,那人低應一聲,徑直走到她的艙門前停下。
    房門拉開,幼薇下意識將傷手縮回袖中,垂至身側。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門口,燈火將他的身影投進來,幼薇循著他的影子抬臉。
    一窗之外的汴河,一尾小魚倏然躍出水麵,嘩啦一聲,又落回河中。
    一滴河水啪地濺上她手背,她食指微顫。
    會冷,那就不是夢。
    夜色寂寂,他腰束君王帶,玄色衣角微擺。離得近,相逢以來,她終於得以看清他的臉。可是,她真的認識他嗎?
    也許船艙門外站著的,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