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15

字數:6981   加入書籤

A+A-


    顧棠是第一次用這個功能,透視似乎可以選擇性地開啟,隨著她的目光和思緒,三人暗中偷換的牌顯露在眼前。
    她麵色如常地打了下去。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操控著整個遊戲,不斷引導著幾人的換牌思路。顧棠每扔出一枚紙牌,白笑萍便被誘惑著想到贏得更大的和牌方式。
    這就像是有人在她耳畔輕聲低語,像顧棠的指尖推著她的手,溫柔引誘地說,換這張,一定能全贏回來。
    此刻,周圍人聲俱無,圍觀者極其安靜地望著局麵。
    直至顧棠引導其中一人扔出自己需要的牌,再勝一局,將牌撂下桌麵,淡淡地說:“白笑萍,把你的玉帶鉤交出來吧?”
    眾人頃刻一片嘩然。
    白笑萍臉色由紅轉青,拍案而起,她狠狠地盯著顧棠,好半晌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要在腰帶上拆玉帶鉤,就要脫了這身衣服,實乃奇恥大辱!然而這麽多人,她當中答應了對方的要求,又不能不履行。
    白笑萍咬著牙伸手,手指放在腰上用力地扯了兩下,沒能一下子卸下來。
    四周響起又一陣私語聲,這些聲音雜亂無章,她憤憤不曾去聽——就在白笑萍硬要將玉帶鉤扯下來之前,一隻手驀然按住她的手背。
    這隻手輕輕地抵住她的動作,順手腕而上,是一片濃綠鮮豔的禮服,襯著她秀健的手腕。
    是顧棠,顧棠越過牌桌,按住她的手,唇角微翹:“卸了帶鉤,禮服狼狽不整,怎麽見人?不如你認我做義母,叫我聲娘,我就饒了你,如何?”
    白笑萍先是一陣怒不可遏,隨即麵露恥辱之意,跟她對視了半晌,既罵不出來、也答應不了,恨不得把她的肉咬下來一塊兒。她從臉頰到手指,四肢百骸都滋滋地發著燙,像躺在熱油裏。
    殿上代表時間更替的銅磬聲響起。顧棠見她勃然變色,心裏早就不生氣了,她抽回手道:“不過一句玩笑而已。算了。”
    她沒打算要那件攢著腰帶的玉帶鉤,起身將桌上的彩頭隨意點點,將六博和雙陸所贏的金銀收走,至於幾人的貴重裝飾,以及打馬吊牌所贏的財物,卻都如數歸還。
    左玉鏡和範明柳都如蒙大赦,拱手相謝,唯有白笑萍仍不動。
    顧棠也不在乎,隨意喝了一盞酒,便推說“去更衣”,起身離席。
    她走了片刻,殿內才重新熱鬧起來。眾人默契地絕口不提此事,依舊飲酒作樂,但都藏不住向她離開之處張望的眼神。
    右手邊第一席,依舊是空的。
    像是冥冥中真的有一個共識,除了顧家二娘,誰都不配坐這個位置——哪怕風雲傾覆。
    白笑萍目送她離去,豁然呆坐下來,雙眼望著她離開的方向。
    最終範明柳道:“其實她……人沒那樣壞吧。”
    左玉鏡默然點頭。
    範明柳道:“她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氣度風流,舉止瀟灑,既不過於謙遜,也並沒像阿萍說得那樣傲慢。”
    另外兩人忽地一齊看向她。範明柳愣了一下,立馬挑刺道:“風流瀟灑難免失於輕佻,溫柔多情更顯負心薄幸……我自然是站在你們這邊的!”
    枕流殿外天色稍晚,夕陽殘照,映得空中飛雪金光流溢。
    顧棠特意離席,在枕流殿外偏僻的廊下轉角處放緩腳步。果然,一個錦繡服色的宮中女使上前,拱手道:“顧二娘子,請隨我移步一敘。”
    說著便從袖中取出令牌,令牌上方有麒麟標記,寫“鎮守”二字。顧棠立刻回禮:“自當從命。”
    這是麒麟衛的標記。麒麟衛是聖人掌下的親衛,她們衙門被稱為“大內鎮守”,這些人常常便衣夜行,出沒於各個地點,執行聖人的密令。
    顧棠一邊跟在她身後,一邊默默掃過她的麵板。
    【麒麟衛擊海碎】
    智力:67
    武力:82
    政治:40
    統禦:42
    魅力:37
    介紹:遠超常人的武力值,你倆三七開,她三拳,你頭七。
    顧棠:“……”
    她看向擊海碎的背影。對方穿著女使便服,如此寬鬆的服裝都微微緊繃,行動之間隱隱能見到女人起伏的肩背肌肉線條。
    這是個純粹的練家子,腳步輕而有力,動作迅捷無聲,氣息沉穩。
    顧棠隨她行了幾百步,在西側宮門處換軟轎,大約半個時辰後,她終於停在了秋葉別苑外。
    顧棠望著別苑上灰暗的匾額,此刻天色已經擦黑。擊海碎道:“請娘子在一個時辰內便出來,我在外等候。”
    這是直屬皇帝的麒麟衛,誰的旨意自不消說。顧棠行禮道謝,隨後踏入了門檻。
    別苑內寒風陣陣,隻一個屋子點著燭火。顧棠長吸了一口氣,推門而入。
    在明亮燭火中,她這一世的母親顧玉成背對著她,秉燭查看著牆上的巨大堪輿圖。顧棠一抬眼——那是整個九州的堪輿圖!
    巨大到布滿了一麵牆壁,上麵仔細標注著各個州、郡、縣,甚至於鄉亭,各個水路、陸路,各個地區的地方兵力、稅賦、近些年的天災人禍……都由極細的筆標注了上去。
    燭火跳動,映出顧棠進門的身影。此刻,顧玉成便放下手中燈燭,轉過身。
    從母親卸職被軟禁後不過兩個月,她的發鬢已白了大半。顧玉成叫她:“勿翦,你來。”
    顧棠合門上前,她本想問母親的病如何了,話未出口,麵板先跳了出來。
    【帝師顧玉成】
    智力:88
    武力:10
    政治:95
    統禦:76
    魅力:89
    介紹:國之柱石,不外如是。
    顧棠的聲音略微一滯,她其實猜到母親的麵板不會很低,但此刻還是被衝擊了一下。她頓了頓,道:“母親,陛下究竟是怎樣想的?”
    她開門見山,不曾掩飾。
    顧玉成坐了下來,她撐著書案,向後倚靠道:“先別急。先……”
    她咳嗽了一聲,神情微露疲態,“過不了多久,聖上就會許我還鄉,並且讓麒麟衛護送,就此,永不踏入京城一步。”
    顧棠微微驚詫,但隨後鬆了口氣,她將心放回了肚子裏。古來忠臣良將,能卸職回鄉、落葉歸根之人,已是少數。
    顧玉成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她伸出手握住了顧棠的手。二十年宰輔,加太師,位極人臣,她的掌心卻粗糙而蒼老,隻有神情仍典雅從容。
    “棠兒,這一點你跟阿梅就不一樣。”顧玉成笑著道,“若是阿梅在此,必然極為憤慨,力爭一個公平公道。可是她爭得‘公道’二字,真相便會將她擊碎。你呢,你一聽到死不了,馬上就把話寫在臉上了。”
    顧棠摸了摸臉:“寫了什麽?”
    “死不了真是太好了。”顧玉成笑了一聲。
    這是人之常情,像長姐那樣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能有幾人?顧棠無奈道:“我從小就得過且過,您也知道。”
    “我知道……”顧玉成輕歎,“為娘知道。”
    她徐徐握緊了顧棠的手:“這半月,就在這半個月裏,陛下時常來這兒與我談玄說易、坐而論道,那情景,如同回到了二十年前。她初登基,百廢待興。”
    顧棠一時沉默,聽著母親講述下去。
    “我剛輔佐她時,我們娘倆兒麵對著內憂外患。”顧玉成放緩了語速,注視著女兒的眼睛,一字字地說給她聽,“為了拉攏世家大族,將地方的稅賦收上來,我們重用世家,組成當今的六部,這些人裏有好多都是我親手選出來,一力拔擢的。”
    “這裏麵有的人本身就該死。”顧玉成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有的死上一萬次都不為過。”
    “但當時政局未穩,她們所能帶來的力量是我和陛下都急需的。為此,不得不跟這些人周旋算計、左右權衡,讓她們老實地為國效命。這一算計,就是二十年。”顧玉成的聲音停了停,“去年,韃靼犯西北,國庫空虛,軍糧交不上來,宣寧將軍戰死……失去四郡十五縣,娘幾夜都沒有睡好覺。”
    顧棠記得那一日。
    她記得母親在宮中當值了大半個月,終於披著鬥篷歸家,那件鬥篷上繡著正一品文官的仙鶴圖,那時亦是一個雪天,母親在過門檻兒時因為精神不濟摔了一跤,仙鶴圖上,染著她磕破額角的血。
    “陛下不能再忍受。”顧玉成沒有明說對方忍受著什麽,是世家豪族趴在百姓身上吸血、視天下萬民為草芥,還是不能忍受西北的戰報,痛失四郡十五縣,還有年僅二十三歲的宣寧將軍。
    “所以今年,母親勢必要離她而去了。”
    她的長發白了那麽多,眼睛卻還明亮,靜靜地凝望著燭火:“那些人都是我當年提拔上來的,要辦她們,自然要先辦了我。這件事陛下做得很漂亮,等我離開此地,回到故鄉,落葉歸根……也就能平穩落地了。”
    這完全是喜訊,顧棠馬上道:“那女兒也——”
    “你未必能走。”
    顧棠的話瞬間噎住,她垂首抵在母親懷裏,聲音一下子虛弱起來:“……啊?”
    那隻蒼老粗糙的手撫摸著她的脊背,像是鬆柏的樹枝。
    顧玉成道:“你要留下輔佐聖上。”
    顧棠抬起頭,指了指自己:“我嗎?我?”
    顧玉成點頭。
    顧棠很想伸手摸摸她老娘的額頭,看看是不是這麽多年真給累壞了。自己是個什麽德行,母親肯定知道。她納悶道:“您是不是報複陛下呢?”
    “其實我也勸過。我說我這兩個女兒沒有一個能幹的,尤其是二娘,她簡直是——”
    顧棠連忙開口:“好了不要再批評了。”
    顧玉成歎道:“陛下一定要我把後嗣留下來。”
    顧棠不語,逐漸想通了一切。
    她起身踱步片刻,千頭萬緒在短時間內整理清楚,道:“母親,長姐的性情太過剛直,她留下來寸步難行,等聖上派人送你回老家時,你把長姐也帶走,讓長姐代女兒侍奉母親。至於我——”
    “母親知道,女兒是個有餘地就會後退的人,有十步的前路,就會留十步的後路。”顧棠道,“我能照顧好自己。”
    兩人的心意就在這一刹貫穿連通。母女倆很快對上了思路,知道分做兩支,最起碼能保住一頭,還留下了東山再起的可能,這就是為顧家最好的選擇。
    顧玉成伸出手臂,把小女兒摟進懷裏。她的掌心輕輕按著顧棠的脊背,這棵在大梁深深紮根、呼風喚雨二十年的參天大樹,終於露出枯枝斷髓,殘敗不堪的景象。
    顧棠離開秋葉別苑後,正趕上散宴。
    她便在宮門口等蕭漣出宮,好蹭上馬車,心中感慨萬千地想著今夜的事,一回神,忽然望見蕭延徽離宮的人馬。
    蕭延徽在宮中特許騎馬,那匹通體雪白的追雲踏雪在夜裏都十分醒目。顧棠躲避不及,又跟康王撞了個照麵兒。
    蕭延徽果然駐足,她冰寒的丹鳳眼上下巡視,隨即翻身下馬,臉上一丁點表情也沒有。
    顧棠行禮:“康王殿下。”
    蕭延徽的聲音陰鬱而潮冷:“你要跟我生疏至此麽?”
    顧棠:“……”
    又來了,又來了!
    顧棠道:“殿下說什麽?是卑職哪裏做得不敬嗎?”
    蕭延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那雙細長的眼睛射出寒光,像是要把顧棠臉上的每一分表情都看清楚,就在此刻,一個男聲橫插進來——
    “四姐,這是劣弟宮中的女史。”是蕭漣,他坐在轎中,“皇姐這是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