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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延徽眼眸定住,波光不動,麵色冷漠。
    她並沒有回答蕭漣的話,而是等著顧棠給她一個理由、或者是借口。
    在這冰天雪地裏,三人之間湧動著的氣氛,卻令周圍侍候跟隨的人都感到難以呼吸,連空氣都跟著粘稠、滯澀。
    顧棠抬起手臂,道:“康王殿下,似乎不該這樣動手動腳的吧?難道我是什麽罪人?”
    蕭延徽緩緩鬆開手,跟她四目相對,話語卻是:“七弟的宮中何須這麽多女史?你不去男人堆裏學著治理宮務,將來相妻教女,成日跟我們這些人混什麽?”
    她一句話就把自己和顧棠劃分成了“我們”,哪怕兩人的陣營全然不同。
    蕭漣在轎中輕笑一聲:“我們?顧女史是三泉宮的人,自然也就是我的人,怎麽配得上跟皇姐稱我們呢?”
    蕭延徽移過目光,轉而望著轎簾。她麵色峻肅,語氣淡淡:“你的人?七弟還是慎言得好。”
    蕭漣沉默了半晌,道:“勿翦,你說是不是?”
    這話語中帶著幾分暗示。顧棠思緒微微一頓,立馬被蕭延徽利劍一樣的目光盯住,像是她一旦說“是”,蕭延徽就會立刻暴怒起來。
    顧棠記得她從小脾氣就不好,一點就炸,爆竹一般。後來去軍營磨礪多年,才磨成當今這個性子。不過她還是能看出蕭延徽表情上的細微處。
    顧棠卻是脾氣很好,仁善忍耐的人。她總能在蕭慎雅暴怒之前順著毛捋一遍,堪稱情緒滅火器。兩人反目後,她也更多地避而不見,而不會火上澆油。
    但今日,顧棠不知道出於什麽心態,或許是跟母親談完那段話,她的心也變得有些疲憊,懶於迂回安慰,便應下來:“這是自然。”
    蕭延徽的視線幾乎要洞穿她,抬手抓住顧棠的禮服衣襟:“你為了不到我那裏去,寧願——”
    寧願什麽,她沒說出口。
    無論是作為蕭漣的親姐姐,還是作為顧棠的青梅故交,接下來這半句她都不能說出口。蕭延徽咬著牙根,周遭已經有三泉宮的隨從圍上來。
    為首的內宰是女官,行禮道:“顧女史屬宮中之人,還請殿下高抬貴手,不要為難她。”
    蕭延徽冷冷地擠出來一句:“滾。”
    內宰麵色不變,仍道:“七殿下才從聖人那兒出來,此刻鬧大了動靜,再回去,恐驚擾聖駕。”
    蕭延徽望著顧棠,一言不發。顧棠歎氣道:“我既沒有廣濟天下的學識誌向,也不像你身後的軍府健婦一般力大無窮,可以守關殺敵,王主何必執著於一個無用之人。”
    蕭延徽置若罔聞,道:“三泉宮逾矩幹政,將真正的通政司置於不顧,好端端的衙門,竟形同虛設。你卻明珠暗投,如此糊塗。”
    她說完微微抬手,她的屬下便會意後退,讓出一條供人通行的路。
    顧棠還真不知道自己怎麽能算是“明珠暗投”?她一個字都不多說,轉身跟她擦肩而過。
    蕭漣來時的車馬已經備好,兩人理應在此處由轎換車。蕭漣從轎中走出,目光掃過蕭延徽。
    他四姐的臉龐沉浸在夜色之中,晦暗不明。蕭漣遙遙行禮,隨後拉住顧棠的手,將她帶到自己的馬車上。
    蕭延徽的眼皮猛跳了一下。勿翦就是這一點不好,流連男色,遲誤大事!
    眾目睽睽,顧棠微一遲疑,想到她才剛承認了蕭漣話語中的暗示,便一同登上了車。
    兩撥人終於分開。
    顧棠進入車內,微微挑起側簾向後看了一眼,看的卻不是康王,而是那匹通體雪白的追雲踏雪。追雲踏雪也望著這個方向,四蹄輕踏,止不住上前幾步。
    顧棠有些舍不得,但還是放下簾子,輕輕歎了口氣。
    “怎麽,”蕭漣閉上眼睛,端坐車內,“昔年舊情,記掛至今?”
    “雖是牲畜,一手養大,難免有情。”她答。
    蕭漣滯了一下,猛然睜眼,用那種“你到底在說什麽呢?”的眼光看著她。
    顧棠長歎道:“我養得小馬啊!”
    蕭漣幽幽地看著她。顧棠道:“去年她隨軍參戰,我才把追雲踏雪送給她的,沒想到……算了,我們娘倆兒比較倒黴。”
    追雲踏雪是一匹母馬,這話還真不知道說得是她跟顧太師,還是她跟追雲踏雪了。
    蕭漣聽得微微一笑,又克製著壓下唇角,淡道:“四姐不久後將會奉詔巡視邊關,你會清淨些時日。”
    “那太好了。”顧棠欣慰不已,“謝謝你為我解圍,殿下身為男子,做到這個地步,我實在愧不能當。”
    蕭漣看著她,這會兒他們姐弟倒很像,眼神都幽然晦暗,意圖不明。
    顧棠繼續道:“我知道那是助我脫身的說辭,我跟殿下自是清白,不曾逾越女男之防,殿下放心,我不會當真的。”
    蕭漣看了她片刻,語氣無波,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扔:“正是,咱倆清白死了。”
    說著便水靈靈地掉了一點好感度。
    顧棠:“……”他好像還是有點怨言的。
    這也難免,畢竟郎君的聲譽還是很重要的,她剛穿過來的時候,就因為上輩子的記憶作祟,沒那麽顧忌兒郎輩的聲名,做了不少出格的事兒。
    顧棠暗想:“還是得找機會離開三泉宮,這麽長久下去,今日之事再發生,對他也實在不好。”
    宴會結束後,顧棠心中一塊大石落定。
    她這才有機會分出神來,考慮清理一下盯著自己的眼線。雖說蕭延徽不久後就會離京,但她一定會吩咐這些屬下盯緊自己,她不能總是被人監視著,束手束腳。
    顧棠在心中籌備著計劃,同時翻出預備考試的材料,她要離開三泉宮,最正統的方法就是參加科考,明年就是大考之年。
    宴會後的第二天,書房裏便多出來一條洗得白軟蓬鬆的小狗,正是顧棠當時盯著看的那隻。
    小狗正在溫暖的書房裏睡覺,門口的簾子一動,它馬上警覺地抬起腦殼,然後追著顧棠的裙擺嗅嗅,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蕭漣竟然會養狗?還養在書房?
    顧棠有些震驚,但秉持著有狗不摸是血虧的道理,俯下身,垂手揉搓小白狗的灰色耳朵。
    小狗的耳朵軟趴趴,還沒有立起來。她把狗耳搓得熱乎乎,一轉頭,忽然發現蕭漣正在盯視著自己。
    他單手支著下頷,神情難測。顧棠覺得有些唐突,便遲遲地問了句:“可以摸嗎?”
    畢竟是七殿下的狗。
    小狗急得直用前爪扒拉她,腦門上寫著“可以摸可以摸”,恨不得原地轉圈圈給她摸。
    蕭漣說:“你不是都摸過了嗎?”
    顧棠輕咳一聲,微微尷尬地收手。蕭漣又道:“可以摸。”
    小狗高興得把耳朵頂進顧棠手裏。
    顧棠搓了它一會兒,又聽見對方慢悠悠地飄來下半句:“我不會養狗,你負責帶它玩吧。”
    這年頭餓死的人都不少,何況是狗,能到三泉宮有一口飯吃實屬造化,顧棠也沒必要說他不會養狗還帶過來,好歹是救一條命。
    她隻是暗暗譴責某人給她分配不在職責內的任務,幫老板遛狗的事兒上輩子也幹過不少,顧棠倒沒什麽意見,就這樣又多出個活兒。
    借著每日遛狗,顧棠也基本算清楚都有哪些人盯著自己。她暗自記在了小本本上。
    又數日,顧棠遛狗到大理寺衙門。她這回駕輕就熟,很快見到了唐秀。
    唐秀請她坐,態度上沒有絲毫變化,淡淡問她來意。顧棠道:“唐大人可知東城夜市那幾家賭坊,常有人夜聚賭錢,徹夜通明。”
    唐秀眼皮不抬:“顧娘子不是才以博戲贏得數百兩?以大梁律法,雖不將雅戲視為賭博,可情形終究相同,隻是形式不同罷了。”
    當日之事已經流傳開,顧棠隻取了雅戲所獲,而對其他財物全部奉還,因此,唐秀一麵覺得她所做的十分得體,一麵又覺得她此言虛偽。
    顧棠知道她心中怎麽想的,也不解釋,隻道:“那幾間賭坊幕後都是京中的豪族貴胄,權勢通天。裏麵專門有人坐莊、出千,設下坑害百姓的騙局。陷入局中的小民百姓,不得不拋家舍業、典夫鬻子……這幾年京城中多了許多沒有田地的乞丐,有一半,是從此而來。”
    唐秀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
    顧棠靜靜地立在那裏,一身女史官服,戴一頂精巧的玉簪珠冠,霞明玉映,風神秀徹。
    人的魅力真是很琢磨不透的東西,即便是同性,唐秀也對她多出更多耐心。她道:“請說下去。”
    “唐大人身處大理寺,想必對這些案子都有了解。但每每查訪,這些賭坊早就聞風藏匿起來,都說未曾賭錢,因此也就一直置辦不了。”顧棠道,“不過,若是今夜唐大人有辦法帶人去捉拿,我倒可以保證你有所收獲……起碼可以將賭坊的人名正言順的逮住一批。”
    唐秀盯著她道:“今晚?”
    顧棠認真道:“今晚亥時三刻,一定要到,晚一點點我都會死。”
    “此事並非我管。”唐秀說完,便低頭要拒絕這個話題,然而她推拒一句,顧棠竟然真的點了點頭,既不說勸勸,也不再請求,隻是告辭要走。
    唐秀又馬上站起來:“等等!”
    顧棠回首:“大人?”
    唐秀的臉上顯出一點起伏不定的尷尬之意,摻雜著一點惱怒。她道:“你為人怎麽如此不堅!”
    顧棠搖頭一笑,道:“能像你一般激流勇進、不知後退者,世上有幾人?我這是不想讓你為難。”
    唐秀神情漸漸緩和,她道:“我答應你。今晚亥時三刻必到。”
    顧棠說了具體的見麵地點,再三叮囑:“大人一定要帶夠人啊,不然咱倆可就要看誰跑得更快了。”
    唐秀臉色又是一黑,趕緊揮手讓她走。
    顧棠這才拎起小白狗,擦幹淨它的小狗爪,抱著狗慢吞吞地散步回去了。
    到了天色擦黑,將將入夜之時,顧棠換了一身石榴紅的窄袖交領便服,披上那件赤狐毛的披風,一頭紮進了東城的賭坊裏。
    賭坊中人一眼看出她身上衣飾不菲,連忙將她請了進去。顧棠沒有仔細整理裝束,隨意地用一根桃木簪子束發,碎發鬆散地垂落麵頰,她懶洋洋地往上一坐,富家女的味兒直衝人鼻子。
    “喲,姑奶奶。”賭坊的人笑得見牙不見眼,“您玩點什麽啊?”
    “牙牌。”顧棠道,“玩接龍吧。”
    她巡視四周,果然見到康王派來盯著自己的人沒有跟進來。這幾日遛狗時已經試探過了,她們盯梢的不會跟進場所裏,不然進來這種場合,上不上桌都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