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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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的枷鎖鎖住,空氣凝滯得能擰出水來,每一粒塵埃都懸浮在半空,連光線都似被凍住,不再流動。
Cecilia的手懸在哭泣的孩子額前,不足一寸的距離裏,死亡的陰影如潮水般籠罩著孩童。那隻手覆蓋著淡紫色的細微骨甲,邊緣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曾在無數次廝殺中輕易撕裂變異生物的軀體、剝奪鮮活生命的利爪,此刻正微微顫抖,尖端還殘留著幹涸的暗色血跡,卻遲遲沒有落下。她那雙純黑的瞳孔,像是兩個吞噬一切的深淵漩渦,漩渦深處,無數漆黑的觸手瘋狂扭動、伸展,如同饑餓的野獸般嘶吼著,要將孩子身上那點微弱得近乎熄滅的生命光芒徹底卷入黑暗,碾成齏粉。
孩子的哭聲斷斷續續,帶著幼童獨有的無助與恐懼,每一聲抽噎都像細針般刺在人心上;周圍幸存者的尖叫此起彼伏,有人蜷縮在角落,有人試圖躲藏卻不小心撞翻了雜物,混亂的聲響交織成絕望的樂章;老張的嘶吼更是撕心裂肺,他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攥著一根生鏽的鋼管,卻因恐懼與無力而無法向前半步——這些聲音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都變成了遙遠背景裏模糊的雜音,隻剩下Cecilia指尖與孩子皮膚間那一寸距離裏,無聲的生死對峙。
王哲感覺自己的精神連接如同被拉到極致的鋼絲,每一次震顫都帶著斷裂的風險。連接的另一端,滔天的黑暗欲望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湧來,那欲望混亂、暴戾,裹挾著能撕裂意識的狂躁力量!那是“種子”被末世輻射催化到極致的吞噬本能,是變異體對生命能量最原始、最貪婪的渴求!它像瘋魔的野獸般,瘋狂衝擊著Cecilia的意識防線,又如同鋒利的刀刃,反複撕扯著王哲強行維係的精神控製,每一次衝擊都讓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下一秒大腦就要炸開。
“Cecilia——!”王哲再次怒吼,聲音因精神力的過度透支而變得嘶啞變形,像是破舊的風箱在拉扯。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鼻腔裏有溫熱的液體湧出,順著人中滑落,滴在沾滿灰塵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暗紅。他沒有絲毫猶豫,將所有意誌壓縮成尖銳的精神刺,將對“不傷害無辜”的規則強調化作堅固的屏障,將所有殘存的、連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人性呼喚揉成溫暖的光,一股腦地灌注到那根即將斷裂的精神連接之中!
不能失控!絕不能在這裏失控!他在心中瘋狂呐喊,若Cecilia此刻暴走,不僅孩子會喪命,整個聚居地的幸存者都可能被她吞噬,而他苦心維係的平衡也會徹底崩塌。
仿佛是聽到了他靈魂深處的呼喚,又像是昨夜那半塊帶著體溫的餅幹留下的印記終於發揮了作用,Cecilia純黑瞳孔的最深處,一點極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灰白突然亮起——那光芒如同暴風雨中飄搖的最後一點燈塔微光,在無邊黑暗裏頑強地閃爍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王哲的心猛地一緊,眼中爆發出希望的光芒。
下一秒,Cecilia懸停的手猛地向後收縮了幾分,骨甲與空氣摩擦發出細微的“哢嗒”聲。那純黑的瞳孔劇烈地顫抖、收縮,虹膜邊緣不斷泛起黑白交織的漣漪,仿佛內部正在進行一場慘烈無比的戰爭!黑暗的觸手瘋狂纏繞、拉扯著那點灰白光芒,如同要將其拖入深淵徹底湮滅;而那點微光卻頑強地抵抗著,每一次被拉扯,都又艱難地亮起一分。
她的喉嚨裏發出一種極其痛苦的聲音,介於野獸的嘶吼與人類的嗚咽之間,沙啞而破碎,像是有兩把刀在她喉嚨裏反複切割。她的身體因為兩種力量的激烈對抗而劇烈顫抖,皮膚下,無數黑色的細流如同活物般瘋狂竄動,時而凸起時而隱匿,勾勒出恐怖的紋路,仿佛有什麽東西要衝破皮膚的束縛。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王哲盯著Cecilia的眼睛,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跳出胸腔,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攥著的合金短斧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外麵,“淨化隊”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靴底踩在金屬管道上發出“噔噔”的悶響,某種機械掃描的“滴滴”聲尖銳刺耳,清晰地傳入聚居地,夾雜著隊員冷酷無情的呼喝:“生命信號集中在東側區域!確認目標為高優先級異常體!準備突入!”
聚居地內,幸存者們如同受驚的無頭蒼蠅,擠在狹窄的應急通道口,哭喊聲、推搡聲、物品掉落的碎裂聲亂成一團。有人被推倒在地,發出痛苦的**,卻瞬間被後麵的人踩過,混亂中,人性的脆弱與自私暴露無遺。
王哲死死盯著Cecilia,汗水混合著鼻血從額頭滑落,沿著臉頰滴在地上,在灰塵中暈開小小的濕痕。他的精神連接已經到了極限,眼前開始出現模糊的重影,身體也控製不住地搖晃,幾乎要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
Cecilia猛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那曾布滿戾氣的臉龐,此刻竟透出幾分脆弱。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那令人心悸的純黑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速度快得讓人難以置信!雖然瞳孔依舊是淡淡的灰白,卻再也沒有了之前那種深邃得能吸收一切光線的黑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眼底布滿了細密的紅血絲,以及一絲劫後餘生般的茫然,仿佛剛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還未完全看清現實。
她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依舊微微顫抖的指尖,骨甲在光線的照射下泛著暗淡的光澤。隨後,她的目光落在那個因為極度恐懼而臉色慘白、幾乎暈厥的孩子身上——孩子的嘴唇還在不停哆嗦,眼睛裏寫滿了對她的懼怕,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像隻受驚的小兔子。
然後,她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緩緩抬起那隻沒有骨甲覆蓋、皮膚略顯蒼白卻相對完好的左手,指尖微微彎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拂過孩子臉頰。那動作生澀得如同第一次觸碰易碎品的孩童,甚至帶著幾分僵硬,卻沒有絲毫攻擊性。指尖擦去了孩子臉上混合著泥土和恐懼的淚水,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孩子愣了一下,哭聲驟然停止,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她,眼神裏滿是困惑。
做完這個動作,Cecilia默默地轉過身,一步一步地退回到她之前所在的隔間陰影裏。她蜷縮在角落,將膝蓋緊緊抱在胸前,臉深深埋進膝蓋,烏黑的長發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龐,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剛才那差點釀成慘劇的一幕,隻是所有人共同的幻覺,從未真實發生過。
【係統提示:目標Cecilia成功抵抗“暴走吞噬”本能!“能量依存”狀態:67%(維持)。意識混亂度由89%降至32%,大幅降低。對“規則”(不傷害無辜)及潛在情感錨點(?)依賴性增強。當前狀態:極度虛弱,能量波動紊亂。】
冰冷的係統提示音在王哲腦海中響起,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一鬆,身體瞬間失去力氣,幾乎虛脫。他踉蹌一步,身後傳來一雙溫暖的手,及時扶住了他的胳膊。
“哥哥!”蘇婉清擔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清秀的臉龐上滿是焦急,伸手輕輕拭去王哲嘴角的血跡,“你怎麽樣?要不要緊?”
“沒事……”王哲喘著粗氣,聲音依舊沙啞,他順著蘇婉清的攙扶站穩身體,目光投向隔間裏那個蜷縮的身影,心情複雜到了極點。她贏了,贏了她自己體內那頭名為“吞噬本能”的凶獸,可這場勝利,來得如此慘烈,又如此不確定——下一次,她還能抵擋住黑暗的誘惑嗎?
“快走!他們進來了!”老張焦急的催促聲傳來,他已經用力拉開了應急通道的鐵門,生鏽的門軸發出“吱呀”的刺耳聲響。幸存者們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般,爭先恐後地湧入通道,生怕被落在後麵。
王哲不再猶豫,對蘇婉清快速說道:“我們斷後!讓Cecilia跟上!不能把她留在這裏!”他知道,一旦Cecilia落入“淨化隊”手中,等待她的隻有被銷毀的命運。
他拉著蘇婉清,守在應急通道入口旁,目光緊盯著聚居地內部,看著最後幾個幸存者跌跌撞撞地衝進去。隔間裏,Cecilia也緩緩掙紮著站起來,她的腳步有些虛浮,身體還在微微搖晃,卻依舊默默跟上隊伍,自始至終沒有再看那個孩子一眼,仿佛剛才那抹人性的微光隻是偶然的閃現。
就在王哲轉身準備進入通道時——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炸開,聚居地的主入口被暴力炸開,厚重的金屬門如同紙片般飛出去,砸在牆壁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硝煙彌漫中,數個穿著統一黑色鑲紅邊製服的身影衝了進來,他們戴著全覆蓋式頭盔,頭盔上的電子眼閃爍著冰冷的紅光,手中握著造型奇特的脈衝武器,槍口泛著危險的慘白色光芒。他們動作迅捷如獵豹,隊形嚴謹有序,正是專門獵殺變異體的“淨化隊”!
為首一人停下腳步,頭盔下的電子眼紅光快速掃過整個聚居地,瞬間鎖定了尚未完全進入應急通道的王哲、蘇婉清和Cecilia三人!
“發現高優先級異常目標!”冰冷的電子合成音毫無感情地響起,如同死神的宣判,“疑似‘神諭’提及的‘褻瀆者’(王哲)及‘失控造物’(Cecilia)!執行指令:格殺勿論!”
話音未落,數道慘白色的能量光束瞬間從脈衝武器中射出,帶著灼熱的氣息,直逼三人!
“走!”王哲反應極快,一把將蘇婉清推進應急通道,自己則反手抽出背後的合金巨斧,用盡全身力氣劈向最近的一道能量光束!“鐺!”金屬與能量碰撞的巨響響起,灼熱的能量碎片四濺,濺射到他的手臂上,瞬間灼出幾個細小的血洞,帶來一陣鑽心的刺痛!
他不敢停留,借著斧頭的反作用力向後退去,也退入了應急通道,反手抓住沉重的應急鐵門,拚盡全力關上,“哢嗒”一聲落下粗壯的門栓!
“砰砰砰!”能量武器轟擊在鐵門上的聲音如同擂鼓,每一次撞擊都讓鐵門劇烈震顫,整個通道都在隨之搖晃,灰塵簌簌落下,仿佛隨時都會崩塌。
“快!這邊!通道盡頭是舊下水道!”老張在前麵引路,他舉著一支點亮的熒光棒,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狹窄的通道。幸存者們沿著黑暗、潮濕的通道拚命向前奔跑,腳下的水泥地麵布滿裂縫,積水倒映著熒光棒的微光,散發著刺鼻的黴味。
王哲、蘇婉清和狀態虛弱的Cecilia跟在隊伍最後。身後,“淨化隊”破門的巨響不斷傳來,金屬扭曲的刺耳聲、武器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他們顯然不打算放棄,正瘋狂地破壞著鐵門,距離越來越近。
這條應急通道如同一條黑暗的隧道,蜿蜒向下延伸,最終通往城市更深處的下水道係統。越往深處走,空氣中的惡臭越濃烈,那是汙水、腐爛雜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令人作嘔。腳下的地麵漸漸從水泥變成了粘稠的淤泥,每走一步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淤泥沒過腳踝,冰冷刺骨。幸存者們早已顧不上這些,恐懼驅使著他們不敢停歇,隻想遠離身後的“淨化隊”。
不知跑了多久,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肺部火辣辣地疼,身後的追擊聲才似乎漸漸遠去,被複雜的下水道岔路所阻隔。通道前方出現了一個較為寬闊的空間,像是舊時代的排水樞紐,牆壁上布滿了鏽蝕的管道,地麵堆滿了各種廢棄的家具、破損的衣物,形成了一個個天然的掩體。
“暫時……安全了……”老張率先停下腳步,癱坐在一堆破舊的紙箱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了冷汗,臉上滿是驚魂未定的神色。其他幸存者也紛紛東倒西歪地坐下,有人靠在牆壁上大口喘氣,有人抱著同伴低聲啜泣,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失去家園的悲傷交織在每個人的臉上,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情緒。
王哲靠在冰冷的混凝土牆壁上,緩緩滑坐下來,感受著肋下傷口的刺痛和精神透支帶來的眩暈感,兩種痛楚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蘇婉清守在他身邊,從背包裏拿出一塊幹淨的布條,蘸了點隨身攜帶的清水,默默為他擦拭臉上的汗水和血汙,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
王哲的目光越過喘息的人群,落在了獨自蜷縮在角落陰影裏的Cecilia身上。
她依舊保持著抱膝的姿勢,將臉深深埋在膝蓋裏,整個人縮成一團,像是要將自己從這個殘酷的世界裏徹底隱藏起來。那身寬大的工裝原本就不合身,此刻在她虛弱的狀態下顯得更加空蕩蕩的,寬大的袖口垂落在地上,遮住了她的手,更添了幾分易碎的脆弱。這副模樣,與方才那幾乎要吞噬一切的黑暗魔神形象,判若兩人,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存在。
王哲能清晰地感知到她體內的能量波動——異常微弱且紊亂,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顯然,剛才那場與本能的內心戰爭,消耗了她絕大部分力量。那種令人不安的、冰冷的強大感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凋零的虛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
她成功壓製了本能,但代價是什麽?王哲在心中默默自問。那殘存的人性,在這場與黑暗的搏殺中,是變得更堅韌了,還是……更加支離破碎?他不知道答案,也不敢深想。
這時,人群中一個頭發花白的幸存者老太太緩緩站起身,她的身體因為衰老和疲憊而不停顫抖,卻依舊顫巍巍地從懷裏拿出半瓶渾濁的水。她看了一眼角落裏的Cecilia,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顯然,剛才Cecilia差點失控傷人的一幕她也親眼目睹,心中仍有恐懼。但當她看到Cecilia此刻這副脆弱無助的樣子,眼中的恐懼漸漸被憐憫取代,最終還是邁開腳步,走向了角落裏的Cecilia。
“孩子……喝點水吧……”老太太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將水瓶輕輕遞到Cecilia麵前,“跑了這麽久,肯定渴了……”
Cecilia沒有任何反應,依舊保持著蜷縮的姿勢,仿佛沒有聽見老太太的聲音,也沒有感覺到水瓶的存在。
老太太看著她毫無動靜的樣子,輕輕歎了口氣,將水瓶放在她腳邊的淤泥裏,生怕水瓶倒下,還特意用一塊石頭將瓶底固定住。做完這一切,她才轉過身,默默走回人群,繼續靠著牆壁休息。
王哲看著那瓶被放在Cecilia腳邊的水,又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他能看到,在老太太轉身的瞬間,Cecilia的指尖輕輕動了一下,隻是快得讓人無法捕捉。心中那股複雜的情緒再次翻湧,如同潮水般難以平息。
救贖?在這秩序崩塌、人性泯滅的末世,救贖真的存在嗎?對於Cecilia這樣一個由執念、變異能量和黑暗欲望構成的非人存在,救贖又意味著什麽?
那半塊在昨夜分享的餅幹,那輕輕拂去淚水的手指,那主動退回到陰影裏的退縮……這些微小的、看似無意義的舉動,是否就是她在無邊黑暗中,所能抓住的、屬於“人性”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否就是她與這個殘酷世界之間,僅存的一點微弱聯係?
而他自己呢?王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曾握著武器斬殺過變異體,也曾為了維係精神連接而沾滿自己的鮮血。他擁有“種子”,試圖掌控這股危險的力量,在黑暗與光明的夾縫中掙紮,被“淨化隊”稱為“褻瀆者”,他的救贖,又在哪裏?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通道深處無邊的黑暗。那裏,不僅通往“遺落之城”的核心區域,通往“皈依者”視為信仰的“聖所”,也通往那個傳說中能改變末世格局的神秘“基石”。
答案,或許就在前方。
但他心中清楚,前路絕不會平坦,注定充滿了更多的黑暗、更殘酷的殺戮,以及……對人性的終極考驗。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到最後,也不知道Cecilia能否在一次次的考驗中守住那點人性微光。
他再次看向角落裏那個顫抖的身影,眼中漸漸變得堅定。他知道,接下來的路,他必須帶著她,這個既是強大武器也是巨大隱患,既殘存著人性也深陷於黑暗的……前空姐變異體,一起走下去。
無論前方是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