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燈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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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壁的夜,是能將一切生音都吞噬的。唯有風,是這裏永恒的主宰。
    它嗚咽著,盤旋著,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野獸,用無形的利齒啃噬著這片土地上的一切。
    那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便是它常年撕咬的對象。
    牆皮早已斑駁脫落,坑坑窪窪的表麵記錄著無數次風沙的侵襲。
    糊在牆壁縫隙裏、用來抵禦寒風的幹枯駱駝刺草,此刻在夾雜著雨絲的夜風中瑟瑟發抖,發出極其細微的“簌簌”聲,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連根拔起,卷入懸無邊的黑暗。
    屋內,拾穗兒盤腿坐在土炕邊那張用粗木釘成的、搖搖晃晃的矮凳上。
    她的脊背挺得異乎尋常的筆直,像一株試圖衝破屋頂束縛的幼苗。
    她小小的、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裏,緊緊攥著半截木炭——那是燒火時特意留下來的,已經被她的指溫磨得十分光滑,如同烏黑的玉石。
    借著炕桌上那一點微弱得可憐的光暈,她正全神貫注地在對麵那片斑駁不堪的土牆上,一筆一畫地、極其鄭重地描摹著一個複雜的物理公式。
    公式是關於電磁感應的,那些符號和線條,在她筆下,仿佛不是知識,而是具有生命的符咒。
    那盞提供光明的油燈,是這間陋室裏除了拾穗兒那雙眼睛之外,最“精致”的物件。
    它是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罐頭盒改造的,盒身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劃痕,記錄著它顛沛的來曆。
    邊緣處甚至有些卷曲的毛邊,那是三年前,父親在世時,從鎮上廢品站裏像發現寶貝一樣撿回來的。
    他說:“穗兒,用這個給你做盞燈,晚上也能看點書。”
    燈芯,是奶奶阿古拉在無數個漫長的夜晚,就著月光,從她那件穿了十幾年、早已破敗不堪的舊棉襖內襯裏,小心翼翼地拆出棉絮,放在幹枯的手心裏,極其耐心地、反複搓撚而成的一縷細線。
    它此刻正浸潤在渾濁的燈油裏,燈油是從戈壁灘上那種叫做“駱駝刺”的頑強植物的籽實中榨取出來的,帶著一股濃烈的、焦糊的草木腥氣。
    這油,來得比金子還珍貴。那是奶奶阿古拉,在戈壁灘最酷熱的正午,太陽像熔化的鐵水般傾瀉而下,連蜥蜴都躲在石頭縫裏喘息的時候,獨自一人,佝僂著腰,在滾燙的沙丘下一棵一棵地、用盡力氣薅來的駱駝刺。
    她的手上、胳膊上,被那堅硬帶刺的植物劃滿了細密的血口子。
    然後,她再用那沉重的石臼,一錘一錘,將那些飽含辛勞的籽實砸開,擠壓出這渾濁的、卻能為孫女照亮一方書本的液體。
    每一滴,都凝聚著奶奶的汗水和期望,拾穗兒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一口氣吹滅了這希望之火。
    豆大的火苗,在風中不安分地跳躍著,盡管門窗緊閉,風依然能找到縫隙鑽入,忽明忽暗,像一個疲憊卻不肯合上的眼皮。
    它將拾穗兒瘦削的身影扭曲、拉長,投射在寫滿公式的土牆上,那晃動的影子,與那些歪歪扭扭卻異常工整的字跡重疊、交錯,仿佛一個個沉默的舞者,在知識的舞台上演出著無聲的戲劇。
    煙霧,帶著那股特有的焦糊味,並不急著散去,而是慢悠悠地、一縷縷地向上盤旋,熏得屋頂那隻結了多年的蛛網微微晃動,也毫不留情地刺激著拾穗兒脆弱的左眼。
    一陣熟悉的、針紮般的刺痛傳來,她下意識地眯了眯眼,長長的、沾著些許沙塵的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細小的沙粒被抖落,掉在她粗糙的手背上。
    那道淡淡的、泛白的疤痕,就隱藏在她的左眼瞼下方,像一條小小的、沉睡的蟲子。
    那是三年前那場吞噬一切的黑色沙暴,留給她的、連同失去雙親的悲痛一起,永恒的印記。
    那天的記憶,即使現在想起,也帶著沙礫的冰冷和血腥味。
    她跟著父母去幾十裏外的鎮子用羊皮換糧食,歸途中,天色驟然變黑,像打翻了墨汁。
    狂風卷起的沙礫不再是沙礫,而是子彈。父親反應極快,一把將她死死護在身下,他那寬闊的、曾經能把她高高拋起的後背,為她擋住了大部分致命的衝擊。
    然而,一塊被狂風掀起的、足有碗口大的石頭,無情地砸中了父親的腿,她清晰地聽到了骨頭斷裂的“哢嚓”聲和父親壓抑的悶哼。
    母親驚慌失措地去撿那袋被風卷走的、維係著全家生計希望的糧食,她的身影在黃色的沙幕中隻晃動了幾下,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拽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等她最終被人從厚厚的沙層下挖出來時,左眼已經被粗糙的沙礫磨得血肉模糊,鑽心的疼痛讓她幾近昏厥。
    鎮子上那位心善卻無奈的老醫生,清洗著那可怕的傷口,連連搖頭,歎息著說:“造孽啊……這娃的眼睛……再晚上半天,神仙也難救嘍……”
    可是,那時候,家裏連給父親治腿的錢都湊不齊,又哪裏拿得出錢來給她買那昂貴的眼藥呢?
    於是,好好的一隻眼睛,就這麽蒙上了一層永遠也擦不掉的、名為貧窮和苦難的濃霧。
    她抬起手,用指尖輕輕地揉了揉發脹的眼角。當手指肚觸碰到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時,她的動作會不自覺地變得更加緩慢,仿佛那不是一個肉體的疤痕,而是一道觸碰一下就會流血的、心靈的創口。
    這不僅是她不敢輕易回憶的痛,更是對奶奶阿古拉深深的愧疚。
    每一次,奶奶看到她因為看不清而費力地眯起眼睛,將臉幾乎貼在牆上或者書本上時,奶奶那混濁的、飽經風霜的眼睛裏,就會迅速彌漫起一層水汽,眼眶通紅。
    她總會默不作聲地走過來,用那雙像老樹皮一樣粗糙的手,顫抖著往拾穗兒手心裏塞一顆幹癟的沙棗,聲音哽咽卻努力維持平靜:“穗兒,吃顆棗,甜……
    等奶再多撿些‘沙金’,攢夠了錢,咱就去城裏,去大醫院,把這眼睛治好……”
    可拾穗兒心裏跟明鏡似的,家裏那點微薄到可憐的收入,連讓她去鎮上中學“蹭”幾節課都需要奶奶節衣縮食、低聲下氣地求人,又哪裏能擠得出那對於她們而言如同天文數字的醫藥費呢?
    “穗兒,快睡吧,油……油不多了,明兒個還得早起呢。”
    裏屋,傳來了奶奶阿古拉那沙啞得如同被風沙磨礪了千百年的聲音。
    那聲音,隔著薄薄的、幾乎不隔音的土坯牆傳過來,顯得有些飄忽。
    伴隨著話音的,還有奶奶翻身時,那張老舊土炕不堪重負發出的、悠長而疲憊的“吱呀”聲。
    奶奶的嗓子,是年輕時在戈壁灘上追趕羊群、呼喚走失的牲畜時喊壞的,又被幾十年的風沙無情地打磨,說話時總帶著一股砂紙摩擦木頭般的粗糙質感,可在這寂靜寒冷的深夜裏,這聲音卻像是一床破舊卻溫暖的棉被,試圖將拾穗兒包裹起來。
    拾穗兒握著木炭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在土牆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濃黑的圓點。
    她回過頭,朝著裏屋那掛著破舊布簾的方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帶著一絲即將完成的愉悅:“就好,奶奶,您先睡,別操心我。我把這道公式記熟,就睡,真的,馬上就好了。”
    她嘴上這樣乖巧地應著,行動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伸出右手食指,那指甲修剪得很短,邊緣卻依然因為常年的勞作而顯得粗糙不平。
    她極其小心地、用指尖捏住那盞罐頭盒油燈的燈芯,輕輕地、輕輕地將它往細裏撥動了一點點。
    火苗,因為這細微的調整,猛地收縮了一下,變得更加弱小,那昏黃的光暈瞬間黯淡下去,幾乎要與四周濃稠的黑暗融為一體。牆上那些公式的影子也變得模糊起來。
    然而,拾穗兒的嘴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這樣一來,這珍貴的燈油,或許就能多燃燒上半個時辰,哪怕隻是一刻鍾也好。
    她就能利用這偷來的時間,多記下一個公式,多理解一個定理。這短暫的光明,是她與命運搶奪來的。
    她重新轉回頭,幾乎將整張臉都埋向了土牆。為了看清那些自己寫下的、已經開始模糊的字跡,她的左眼眯得隻剩下一條細縫,而右眼則瞪得大大的,瞳孔裏倒映著那微弱的火苗和牆上的字符,閃爍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求的光芒。
    土牆的表麵並不平整,有些地方的牆皮已經鬆動,仿佛隨時會剝落。她書寫時必須格外小心,下筆的力道要恰到好處,輕了,字跡太淡,看不清楚;重了,又怕把那些鬆動的土皮蹭掉,讓之前的心血白費。
    這麵斑駁的土牆,就是她獨一無二的“黑板”,是她賴以生存的“知識海洋”,也是她最私密的“筆記本”。
    從初中最基礎的代數公式,到高中複雜的物理定律、化學方程式,都被她用這半截木炭,一筆一畫、日複一日地“刻”在這裏。
    有些地方,被滲進來的雨水浸泡過,字跡變得模糊不清,她就一遍又一遍地、不厭其煩地重新描摹。
    年深日久,這麵土牆上早已層層疊疊,覆蓋了無數道新舊交織的木炭印記,深深淺淺,像是她隱藏在歲月褶皺裏的、無聲卻無比倔強的宣言。
    油燈的火苗又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一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病人,在做最後的掙紮。
    煙霧變得更加濃烈,那股焦糊味直衝鼻腔,嗆得拾穗兒喉嚨發癢,忍不住壓低聲音,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她趕緊用手死死捂住嘴,側耳傾聽裏屋的動靜,生怕這一點點聲響會驚擾了奶奶本就淺眠的夢。
    確認沒有吵醒奶奶後,她才鬆了一口氣,將捂嘴的手緩緩放下,手指卻不自覺地、帶著無限眷戀地,在牆上那個剛剛寫下的、關於洛倫茲力的公式上輕輕摩挲著。
    那些由木炭構成的、冰冷的字符,此刻在她的指尖,仿佛擁有了生命和溫度,它們像是一顆顆遙遠的星辰,雖然微弱,卻堅定地照亮著她在這荒蕪戈壁和寒冷深夜中,孤獨前行的道路。
    它們是她精神的支柱,是她靈魂的食糧。
    她知道,奶奶那日益佝僂、彎曲得像戈壁上那株飽經風霜的老胡楊般的腰背,是為了在她這片原本可能徹底荒蕪的人生土地上,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她撐起一小片可以喘息、可以夢想的天空。
    她也知道,自己的左眼雖然被命運的沙暴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但決不能讓內心的光芒,也因此而黯淡下去。
    外麵的世界很大,很遙遠,但知識,可以成為她通往那個世界的橋。
    “再記最後一個,”她對著牆上那些沉默的字符,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極其輕聲地說道。
    這既像是與自己達成的一個鄭重約定,又像是在向這漫漫長夜、向這殘酷命運發出的一次無聲挑戰。
    手中的木炭因為持續的緊握和書寫,在她的指尖留下烏黑的印記,也傳來一絲微弱的、屬於她自己的體溫。
    她再次抬起手臂,一筆,一畫,寫得極其緩慢,又極其堅定。
    牆上,她那被油燈投射出的、巨大的影子,隨著火苗的跳動而不安地晃動著,晃動著,像極了戈壁灘石縫間那些倔強生長的小草,任憑風吹雨打,沙埋石壓,卻始終固執地、頑強地,朝著它認定的、有光的方向,拚命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