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花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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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車的輪胎終於從半米深的泥溝裏掙脫出來,伴隨著引擎最後一聲不甘的咆哮,濺起的泥漿"嘩啦"一聲砸在戈壁石上,在雨夜裏炸開一小片渾濁的水花。
車隊緩緩停在土坯房不遠處,引擎熄滅的瞬間,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隻剩下夜雨砸在鐵皮車頂上的"劈啪"聲愈發清晰,像是要把這寂靜的戈壁夜敲出個窟窿來。
土坯房的木門縫裏,忽然透出一點昏黃的光,那光搖曳不定,像黑暗裏倔強跳動的星子,在風雨中頑強地閃爍著。
阿古拉奶奶攥著被角的手猛地收緊,粗糙的掌心蹭得粗布被麵"沙沙"作響——方才越野車在泥濘中掙紮的轟鳴聲,硬是把她從淺眠裏拽了出來。
她摸索著披上那件衣襟早已磨破、棉花都露了出來的舊棉襖,躡手躡腳地挪到門邊,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門框上開裂的木紋,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連帶著手背凸起的青筋都繃得發緊,像一條條蜿蜒的蚯蚓。
"是......是啥人啊?"
她對著門縫小聲嘀咕,聲音裏帶著剛醒來的沙啞和深深的不安。
渾濁的眼睛使勁往外麵瞅,可夜雨織成的簾幕太密,隻看見幾個模糊的高大身影,軍裝的輪廓在昏暗中格外顯眼,帶著一種令她心悸的威嚴。
她的心猛地一提,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攥著門框的手更用力了,指腹深深嵌進木頭的裂痕裏,像是要把這突如其來的不安都攥進骨血裏——
戈壁灘上少有人來,更別說這樣深更半夜的車隊,這般陣仗,是娃的事有眉目了,還是......
她不敢往下想,隻覺得喉嚨發緊,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幾分,生怕驚動了什麽。
張建軍站在車旁,抬手將濕透的軍裝領口理了理,冰涼的布料貼在脖頸上,激起一陣寒顫,卻沒讓他皺一下眉。
他低頭看向懷裏,那束用紅布仔細裹著的沙棗花被護得嚴實,隻從縫隙裏露出幾瓣淡粉的花瓣,邊角沾著的雨水早已被體溫焐幹了些,卻依舊隱隱透著京城清晨那股獨特的甜香,與周遭戈壁雨夜的土腥氣形成了奇異的對比。
他小心翼翼地把花往懷裏又攏了攏,像是捧著件稀世珍寶,腳步放得極輕,每一步都穩穩地落在泥濘中,生怕踩碎了這夜的寂靜,也怕驚著屋裏那可能正在夢中徜徉在知識海洋的孩子。
走到那扇飽經風霜的木門前,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指尖在潮濕的門板上輕輕敲了敲——力道不大,卻足夠清晰,"篤,篤篤",三聲輕響在淅瀝的雨聲中散開,帶著一種克製的禮貌。
"是拾穗兒同學家嗎?我們是京科大學的。"
他的聲音放得格外柔和,像是早春解凍的溪流,潺潺的,生怕嚇著門後可能受驚的人,尾音裹著雨氣的濕潤,卻帶著不容錯辯的鄭重與真誠。
屋裏的油燈突然"晃"了一下,火苗劇烈搖曳,燈芯爆出個小小的火星,發出細微的"劈啪"聲,昏黃的光瞬間暗了暗,又很快頑強地亮了起來,仿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訪客驚動了。
阿古拉奶奶嚇得往後縮了縮肩膀,隨即又趕緊湊回門縫,渾濁的眼睛努力睜大,嘴裏不住地喃喃念叨:"京科大學......是京城來的?是......是來接咱穗兒的?"
她的聲音抑製不住地發顫,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枯瘦的手在門框粗糙的木紋上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確認這不是又一個醒來就會消失的、辛酸的夢。
片刻的沉寂後,木門"吱呀——"一聲,帶著極不情願的澀意,被緩緩拉開一道窄縫,像是承載了太多歲月的重量和生活的艱辛。
拾穗兒站在門後,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懷裏緊緊攥著那本缺了封皮、邊角都磨毛了的練習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缺乏血色的白,連帶著小臂纖細的肌肉都微微繃緊。
她的左眼還習慣性地眯著,長長的睫毛上竟還沾著幾粒極細的沙礫——那是白天蹲在牆根用木炭演算時,被調皮的風吹上去的,此刻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微微反光,像是蒙了層細碎的星子。
當她的目光穿過門縫,看清門外那群高大挺拔、身著濕透軍裝的人,尤其是看清站在最前麵那人懷裏,那束用鮮豔紅布精心包裹著的花束時,拾穗兒的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被那道紅色灼了一下。
攥著練習冊的手驟然鬆了勁,一直緊繃的神經仿佛在這一刻斷裂。
"啪"的一聲輕響,練習冊掉在地上,紙頁與土地麵碰撞的聲音,在這被雨聲包裹的寂靜深夜裏,竟顯得格外清脆,像是一道小小的驚雷,在她耳邊炸開,炸得她腦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都停滯了。
"哎喲!"阿古拉奶奶驚呼一聲,那聲音帶著心疼和急切。
她連忙顫巍巍地彎下早已不再靈活的腰,老舊的、打滿補丁的棉襖下擺掃過地麵,帶起些許塵土。
她的膝蓋在堅硬的土地上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傳來一陣鈍痛,卻根本顧不上,隻用圍裙還算幹淨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擦拭著練習冊封麵上沾到的些許浮塵——那圍裙上還沾著白天補鞋時留下的、未來得及清理的線頭,白花花的,蹭在泛黃脆弱的紙頁上,顯得格外醒目。
"這娃,咋這麽不小心!"她嘴裏低聲嗔怪著,像是要化解這突如其來的尷尬,但手上的動作卻溫柔得不可思議,像是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卻又極易破碎的珍貴瓷器。
直起腰時,阿古拉的腰杆發出"咯吱——"一聲令人牙酸的輕響,像是老舊的樹枝在風中不堪重負的呻吟。
她扶著門框微微喘了口氣,額頭上因為剛才的動作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在油燈下閃著微光,卻依舊努力堆起笑容,側身往屋裏讓:"快請進,快請進!外頭雨大,別淋著了......就是屋子太破,地是土的,牆還漏風,委屈領導們了......"
她的聲音裏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局促不安,仿佛因這簡陋到極致的家而感到羞愧,卻又藏不住那從心底裏漫上來的、難掩的激動與期盼。
說話時,她還不忘下意識地用袖子飛快地擦了擦門框上積落的灰塵,像是想在這倉促之間,把這風雨飄搖的家盡可能收拾得稍微體麵一些,以迎接這些尊貴的、可能改變孫女命運的客人。
張建軍卻沒有立刻挪動腳步進屋。他的目光落在阿古拉奶奶手中那本練習冊上。
他彎下腰,伸出手,指尖帶著軍人特有的穩定,卻又極其輕柔地捏住練習冊的邊角——那紙頁早已被戈壁無情風沙吹打得發脆,摸上去的手感像深秋幹枯的樹葉,仿佛稍一用力就可能碎裂。
他小心地接過,就著門內透出的微弱燈光和手中電筒的光束,凝神看去。紙頁上的鉛筆字密密麻麻地重疊著,有些地方因為反複擦拭、修改,紙的纖維都被磨得發毛起絨,上麵甚至還沾著幾粒戈壁特有的、極細小的沙礫,像是鑲嵌在字裏行間的、苦難的印記。
他的指腹輕輕劃過那些因條件所限而略顯歪斜、卻每一筆都透著異乎尋常的工整與用力的字跡,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脹,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堵在胸口。
招生辦那份簡單卻沉重的資料,突然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全區高考狀元,725分,全靠自學。這寥寥幾個字的背後,該是怎樣一幅觸目驚心卻又感人肺腑的圖景?
他見過太多天資聰穎、條件優越的孩子,卻從未見過在這樣的絕境裏,在風沙、貧困、病痛的重重圍剿下,還能把知識當作唯一救命稻草,如此死死攥在手裏,用盡全身力氣也不肯放開的娃。
這不僅僅是對知識的渴望,這更是一種與命運抗爭的、令人動容的倔強。
"拾穗兒同學。"
張建軍直起身,將練習冊輕輕遞過去,他的聲音放得更軟了,像是一片羽毛,生怕驚擾了這孩子眼中那簇在絕境中依然頑強燃燒的火苗,"學校來接你了。"
這句話,他說得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和鄭重的承諾。
拾穗兒沒有伸手去接那本視若生命的練習冊。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沒有一絲血色,想說什麽,喉嚨卻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清澈的右眼裏,情緒劇烈地翻湧著——有難以置信的震驚,有長期壓抑後突然看到希望的茫然,有瞬間襲來的巨大委屈,還有一絲不敢確信的惶恐。
突然,她猛地轉過身,像是無法承受這過於沉重的情感衝擊,朝著屋後跑去,鞋底在粗糙的土地麵上蹭出急促的"沙沙——沙沙——"聲響,那聲音,像是在跟這漫長的、浸透了苦澀的苦難歲月做倉促的告別。
阿古拉奶奶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連忙跟了過去,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心疼與理解。
繞過破敗的屋角,就看見拾穗兒蹲在後牆根下,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裏,單薄的肩膀一抽一抽地劇烈顫抖著。
壓抑已久的哭聲被死死憋在喉嚨裏,隻發出斷斷續續的、小獸嗚咽般的細微聲響,那是在漫長黑暗裏獨自跋涉太久的人,突然看到耀眼曙光時,一種混合著巨大喜悅、辛酸回憶和徹底釋放的複雜情緒。
她的麵前,那麵斑駁的土牆上,用木炭寫下的密密麻麻的公式、定理依然清晰可見,一筆一畫都透著一股執拗的狠勁——有些字跡被前幾日的雨水衝淡了些,邊緣暈開,變得模糊,卻依舊能看清筆畫間那股不肯屈服的力道;有些地方顯然被反複描摹過無數次,炭粉簌簌地往下掉,在牆根積了薄薄一層烏黑的粉末。
那是拾穗兒無數個不眠之夜的心血,是她用小小的身軀和頑強的意誌,在戈壁無邊的黑暗與荒蕪中,為自己一點點鑿出的光明的縫隙,親手點亮的一盞不滅的心燈。
阿古拉奶奶沒有立刻上前安慰,隻是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望著孫女顫抖的背影,又抬眼看了看那麵寫滿不屈的牆,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裏,有太多太多的感慨。
夜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打在土牆上,發出"嗒嗒"的清脆聲響,像是在為這遲來的、卻終究沒有缺席的光明,唱著一首溫柔而綿長的讚歌。
雨水順著牆上的字跡蜿蜒流下,仿佛要將這些浸透著汗水與淚水的印記,深深地烙進這片誕生了奇跡的土地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