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韌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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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二那年的秋天來得特別安靜,校園裏的銀杏樹仿佛一夜之間被秋風點燃,燦金色的葉片如同碎金般鋪滿了蜿蜒的石板小徑。
    就在這樣一個陽光變得清澈而疏淡的季節裏,一個消息像一粒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學院裏悄然蕩開漣漪——那位以執著於西部環境生態研究而聞名的張教授,即將組建一個名為“沙漠生態改良”的前沿課題團隊,並破格麵向優秀的本科生招募核心成員。
    那張打印精美的招募公告,被鄭重地貼在學院一樓大廳最顯眼的光潔公告欄上。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穿過高大的落地窗,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溫暖的光斑,也為那張白紙黑字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公告上措辭嚴謹,清晰地羅列著對報名者的期望:紮實的專業基礎、初步的科研潛質,以及一項格外醒目的要求——“具備吃苦耐勞的精神和投身艱苦地區的決心”。
    拾穗兒抱著幾本厚重的專業書,從圖書館回來,習慣性地從公告欄前走過。
    她的目光原本隻是隨意掃過,卻被那“沙漠生態改良”幾個字牢牢釘住了腳步。
    她停了下來,轉過身,靜靜地站在那張公告前。
    秋日溫煦的陽光透過玻璃,在她洗得微微發白的襯衫衣領上投下斑駁的、搖曳的光影。
    公告上那些嚴謹的詞語,在她眼中仿佛活了過來,“戈壁”、“荒漠”、“節水抗旱”、“土壤改良”……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鑰匙,輕輕叩擊著她心底某個沉睡了很久的地方。
    她沒有動,隻是站著,周遭同學匆匆的腳步聲、隱約的談笑聲,仿佛都隔了一層透明的薄膜,漸漸遠去。
    她的世界裏,似乎隻剩下眼前這張紙,和紙背後所指向的那片廣袤、荒涼而又充滿未知挑戰的土地。
    那一刻,她眼前浮現的,不再是窗明幾淨的實驗室,而是記憶中奶奶家屋後那一望無際、在風沙中沉默的戈壁灘。
    她的指尖在褲縫邊無意識地摩挲著,內心進行著激烈的交鋒。
    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怯意和審視的眼睛,此刻緊緊盯著“沙漠生態改良”那幾個字,仿佛要將它們吸進靈魂深處。
    沙漠,戈壁,那是刻在她骨子裏的記憶,是奶奶阿古拉佝僂的背影,是土坯房裏搖曳的油燈,是手心裏洗不掉的炭黑紋路。
    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親近感與責任感,在她胸腔裏湧動。
    可“科研團隊”、“精密儀器”、“數據分析”這些詞匯,又像無形的壁壘,提醒著她與那些從小接受係統教育、見多識廣的同學們之間,依然存在的差距。她能行嗎?她配嗎?
    猶豫像藤蔓般纏繞著她。直到某個夜晚,她又一次在路燈下苦讀,抬頭望向北方——那是家鄉的方向。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廣袤而貧瘠的土地,看到了奶奶在風沙中蹣跚拾荒的背影。
    一種強烈的願望破土而出:她想去了解那片土地,想用自己學到的知識,為那片生養了她、卻也深深困住了無數像奶奶一樣的人的土地,做點什麽。哪怕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最終,她帶著一份字跡工整、甚至因為用力過度而有些刻痕的申請書,敲開了張教授辦公室的門。
    她的陳述沒有華麗的辭藻,隻有對戈壁灘最質樸的觀察和最真切的渴望。
    張教授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她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指上,落在了那份申請書上某個被淚水微微暈開又幹涸的字跡上,緩緩點了點頭。
    第一次被允許進入那個傳說中的重點實驗室,拾穗兒感覺自己像是闖入了一座充滿未來感的聖殿。
    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化學試劑和精密儀器運行時產生的、若有若無的臭氧混合氣味。
    取代戈壁風沙聲的,是各種設備低沉的嗡鳴、恒溫箱壓縮機規律的啟動聲,以及液體在管道中流動的細微聲響。
    實驗室裏燈火通明,柔和而均勻的光線灑在每一個角落,找不到一絲陰影。
    她的目光,帶著幾分敬畏,幾分茫然,小心翼翼地掠過那些靜靜佇立的“龐然大物”:閃爍著幽藍色指示燈、內部結構複雜如迷宮的光譜分析儀;
    箱體潔白、液晶屏上跳動著精確數字的恒溫培養箱;還有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充滿了金屬與玻璃質感的分離、萃取、觀測設備……
    它們沉默著,卻散發著知識與技術凝結而成的、冰冷的威嚴。
    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氣息會幹擾到這些精密家夥的運行。
    她的手垂在身體兩側,指尖冰涼,下意識地蜷縮起來,不敢輕易觸碰任何東西。
    這些儀器光潔的表麵映出她有些無措的身影。
    她腦海裏不受控製地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台儀器的價值,恐怕……恐怕抵得上奶奶彎著腰,頂著烈日狂風,在戈壁灘上撿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鐵渣銅屑吧?
    這個認知像一塊冰,瞬間沉入她的心底,讓她感到一種沉重的、源自經濟鴻溝的巨大壓力。
    她不屬於這裏的感覺,從未如此強烈。
    團隊接手的第一個正式研究課題,是“沙棗樹種質資源篩選與抗旱機理初探”。
    沙棗樹,這個名稱讓拾穗兒的心尖微微一顫。
    那是戈壁灘上少數能頑強存活的樹種之一,它的果實,那幹癟卻甘甜的沙棗,曾是她和奶奶貧苦歲月裏難得的甜意,是奶奶偷偷塞在她行囊裏的鄉愁。
    課題初期的重要任務,是需要連續一周,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記錄不同種源的沙棗樹幼苗,在人工模擬的、不同梯度濕度環境下的各項生長生理數據。這是一項極其枯燥、卻要求高度細致和耐心的工作。
    排班表下來後,拾穗兒默默找到了負責安排時間的學長林哲。
    “學長,”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商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前幾天的夜班……能不能都排給我?”
    林哲有些詫異,推了推眼鏡:“夜班很熬人的,而且後麵還有更重的分析任務,你確定?”
    拾穗兒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懇切而堅定:“我習慣晚上做事,精神好。讓其他同學先適應白天的節奏吧。”
    她沒有說出真正的理由——夜晚的實驗室相對安靜,她可以更專注,也可以避開一些或許存在的、好奇或審視的目光,這讓她感到更自在。
    於是,接連三個夜晚,當校園沉入夢鄉,隻有路燈與星月為伴時,拾穗兒的身影便準時出現在實驗室那柔和而冷清的光線下。
    她將自己“釘”在實驗台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連接各個培養箱的傳感器顯示屏。
    屏幕上,代表濕度、溫度、光照強度的數字,如同生命微弱的脈搏,一下下地跳動著。
    她需要每隔一小時,就將這些數據工整地抄錄在特定的記錄本上,並觀察幼苗葉片是否有哪怕最細微的顏色或形態變化。
    困意如同潮水,總是在淩晨兩三點鍾最猛烈地襲來。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鉛,腦袋一點一點,幾乎要磕在冰涼的實驗台麵上。
    這時,她會用力掐一下自己的虎口,讓短暫的刺痛驅散睡意。
    或者,她幹脆就允許自己伏在桌麵上,閉上眼睛,小憩十分鍾。
    設定的鬧鍾響起時,她又會猛地驚醒,用冷水狠狠拍打臉頰,直到皮膚泛起刺痛的紅暈,然後立刻回到崗位,繼續那看似永無止境的觀察與記錄。
    實驗室的夜晚格外漫長,也格外寂靜,隻有儀器運行的微小聲響和她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陪伴著她。
    然而,意外總是不期而至。第四天的淩晨,天色將明未明,最是黑暗沉寂的時刻,一陣尖銳、急促的警報聲,如同被撕裂的布帛,驟然劃破了實驗室的寧靜!
    拾穗兒像被電流擊中,瞬間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
    她撲向那個發出警報的、編號為C7的幼苗培養箱。
    液晶屏幕上,代表環境濕度的數據條亂碼般瘋狂閃爍,最終定格在一個明顯錯誤的極低數值上——濕度傳感器故障了!
    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後背。這意味著,從這個時間點開始,C7組幼苗的所有濕度環境數據將全部缺失!
    而這一組的數據,對於整個實驗的梯度對比至關重要!
    一夜,甚至可能更長時間的堅守,眼看就要因為一個零件的失靈而付諸東流。
    她嚐試著按照說明書上的指引,進行簡單的重啟和檢查,但毫無作用。
    複雜的電路板和精密的探頭,對於隻學過基礎物理的她來說,無異於天書。
    無助和焦慮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髒,越收越緊。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黑暗開始透出微光。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不能就這麽放棄!絕對不能!團隊的心血,張教授的信賴,還有……還有那些象征著戈壁希望的沙棗樹幼苗!
    就在這時,一個近乎固執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照亮了她的思緒。
    傳感器壞了,無法自動記錄,那就用最原始的辦法!戈壁上的生命,不就是在最嚴酷、最無法預測的自然環境中,靠著自身的韌性掙紮求存的嗎?
    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行動起來。她快步跑到實驗室角落,從一個自己帶來的、不起眼的帆布包裏,取出一個用厚實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袋子。
    解開係繩,裏麵是她從家鄉戈壁灘上特意帶回的一捧細沙——那是她精神的錨點,是連接她與故土的紐帶。
    她將這捧飽含深意的沙土,小心地鋪在一個幹淨的搪瓷托盤裏,用手掌輕輕撫平。
    然後,她回到故障的培養箱前,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打開箱門,取出那幾株承載著希望的C7株沙棗樹幼苗。
    她的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初生的嬰兒,將它們的根部帶著原有的少量基質,暫時移栽到了那個鋪著故鄉沙土的托盤裏。
    緊接著,她拿起了自己的實驗記錄本和一支筆。
    她不再依賴那個失靈的傳感器,而是決定采用最笨拙、卻也最可靠的“土辦法”——人工模擬、人工觀測、人工記錄!
    她根據自己對戈壁幹旱環境的切身理解,以及前幾天記錄下的其他正常組的數據趨勢,開始人為地控製這個臨時“沙盤”的環境。
    她用一個小小的噴霧瓶,極其精細地給沙土補充微量水分,並密切觀察幼苗葉片的反應。
    她蹲在地上,蜷縮在實驗台下的陰影裏,就著實驗室冰冷的燈光,眼睛幾乎貼到那些稚嫩的葉片上,觀察它們是否出現萎蔫、卷曲或是任何細微的顏色變化。
    她的右手緊緊攥著那個小本子,因為用力,指節泛白。筆尖在本子上快速而工整地移動,留下清晰的字跡:
    “【人工控濕記錄】C7組補償數據。時間:04:17,環境:模擬中度幹旱(參照B組趨勢),葉片觀測:輕微卷曲,葉色略暗,預估含水量約0.3%……”
    “時間:05:42,補充微量水分(噴霧1次),葉片觀測:卷曲度略有緩解……”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實驗室高大的窗戶,灑下金色的光斑時,當團隊的其他成員因為接到拾穗兒簡短的信息而匆匆趕來時,他們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景象:
    身形瘦小的拾穗兒,蜷腿蹲在冰冷的地板上,像戈壁灘上一株緊緊貼附大地的小草。她的麵前,是一個盛著沙土的搪瓷盤,幾株沙棗樹幼苗頑強地立在沙中。
    她的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著幼苗的葉片,感受著它們的狀態,另一隻手則飛快地在膝頭的筆記本上記錄著。
    她的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眼睛裏布滿了熬夜留下的、蛛網般密布的紅血絲,嘴唇也因為缺水和緊張而幹裂起皮。
    然而,當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望向趕來支援的隊友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卻沒有任何疲憊與沮喪,反而閃爍著一種異常明亮、異常堅定的光芒,那光芒純淨而熾熱,如同戈壁夜空裏最亮的星辰。
    “傳感器一時修不好,”
    她的聲音因為長時間的專注和缺水而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鎮定和力量,“但咱的實驗數據,不能斷,一刻也不能斷。”
    她揚了揚手中記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繼續說道,語氣裏甚至帶著一絲源自故鄉的驕傲:“戈壁灘上的苗子,旱上十天半個月,隻要根還在,有點雨水就能活過來。咱們這實驗,這點意外,算不得什麽。我用這土辦法先頂著,數據都記著呢,保證差不了!”
    那一刻,實驗室裏安靜極了。
    所有人都看著這個蹲在地上的女孩,看著她身邊那盤來自戈壁的沙土,看著她眼中那混合著疲憊、執著與信念的璀璨光芒。沒有人說話,但一種無聲的震撼和敬佩,在空氣中流動。
    張教授是最後趕到的。
    他靜靜地聽完了情況匯報,目光掃過那個失靈的培養箱,又落在地上那個臨時搭建的“人工觀測站”上,最後,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拾穗兒那張寫滿倦意卻目光灼灼的臉上,停留在她膝頭那本記得工工整整、甚至畫著簡易葉片形態圖的記錄本上。
    他沒有先去關心昂貴的儀器,而是走到拾穗兒麵前,俯下身,伸出寬厚的手掌,重重地、卻充滿溫度地拍了拍她單薄而緊繃的肩膀。
    收到,我將對這段文字進行潤色和豐富,強化情感張力和畫麵感,突出拾穗兒“韌勁”這一特質帶來的震撼與價值。
    “好!好丫頭!”
    教授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飽含著難以抑製的讚賞。
    他鏡片後的雙眼閃爍著發現珍寶般的光彩,目光灼灼地落在拾穗兒身上,仿佛要穿透她單薄的身軀,看清內裏那堅韌不屈的靈魂。
    “拾穗兒啊,”
    他向前一步,語氣深沉而懇切,“你帶來的這股勁兒——這股從戈壁灘的風沙裏磨礪出來、從貧瘠土地裏生長出來的‘韌勁’,它壓不彎、打不垮!這比我們實驗室裏任何一台進口的精密儀器都更加珍貴!更加可靠!”
    那天,團隊最終依靠的,正是拾穗兒用最原始、卻無比虔誠的方式記錄下的那份詳盡而可信的數據。
    那些沾著故鄉沙土氣息的數字和符號,奇跡般地彌補了高端儀器故障造成的數據斷裂,挽救了瀕臨中斷的實驗,保障了項目關鍵的連續性與完整性。
    而“韌勁”這個詞,也伴隨著那個深夜蹲在冰冷實驗室地板上、用從家鄉帶來的沙土默默延續實驗的女孩身影,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位團隊成員的心中。
    它不再隻是一個抽象的詞匯,而成為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精神力量,化作了這個“沙漠生態改良”團隊一筆獨特而寶貴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