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問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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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生態學》的課堂上,吊扇在天花板上劃出緩慢的弧,金屬軸承磨出的“吱呀——吱呀——”聲像老紡車在轉,把九月午後黏膩的悶熱攪得更稠。
陽光從窗欞擠進來,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駁的方格,講台上的老師握著半截白色粉筆,指尖沾著薄薄一層灰,正彎腰在黑板上畫“種群增長模型”。
J型曲線的上揚像陡峭的山坡,S型曲線的平緩又像被風磨平的戈壁棱線,粉筆劃過黑板的“唰唰”聲,在寂靜的教室裏格外清晰。
拾穗兒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脊背挺得筆直,眉頭卻擰成了一個結。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淺藍色襯衫,領口處還留著昨天熨燙的折痕,此刻襯衫的後背已經洇出一片淺濕,貼在皮膚上,像塊冰涼的濕布。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拂得“沙沙”響,葉片碰撞的聲音溫柔得像奶奶阿古拉織毛衣時的毛線摩擦聲,卻撫不平她心頭的焦躁。
課本攤開在桌麵上,“環境容納量”“內稟增長率”這些黑體字像排著隊的陌生人,每個字她都認識,連起來卻像天書般在眼前。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手裏的藍色圓珠筆,筆身已經被她捏得發燙,筆帽被擰開又合上,“哢嗒——哢嗒——”的細微聲響,在安靜的教室裏顯得有些突兀。
前排的女生回頭看了她一眼,她趕緊停下動作,把筆攥得更緊,指節都泛了白。
筆記本上,她的字跡因為用力過猛而深深凹陷進紙頁,墨水浸透了紙背,在後麵一頁留下模糊的印記。
最下麵一行,她用紅筆圈出了一個問號,旁邊寫著:“為什麽是K?為什麽環境容納量要用K表示?”
她盯著那個K,越看越覺得陌生,像戈壁灘上偶爾出現的、認不出的石頭,不知道它藏著什麽秘密。
老師還在講台上講著,說“S型曲線的頂點就是K值,是環境能承載的最大種群數量”,可她腦子裏卻全是家鄉的羊群——
阿爸阿媽在世時養的羊,每年春天都會多幾隻,可到了冬天,草少了,羊就會瘦下來,有時候還會病死,這是不是就是老師說的“環境容納量”?
可阿爸從來沒說過“K”,他隻說“草就那麽多,羊多了要餓肚子”。
下課鈴突然響了,尖銳的鈴聲像鞭子一樣抽在拾穗兒心上,她猛地驚醒,才發現自己盯著課本發了半節課的呆。
桌麵上,她的掌心印在課本上,留下一片濕痕,連課本的紙頁都被汗水浸得發皺。
她低頭看筆記本,滿紙都是歪歪扭扭的公式和圈起來的問號,剛才老師講的內容,她一句都沒記住。
教室裏瞬間熱鬧起來,同學們收拾書包的“嘩啦”聲、談笑聲混在一起,有人說要去食堂吃新開的麻辣燙,有人說要去圖書館占座,那些輕鬆的語氣像針一樣紮著拾穗兒。
她看著同學們三三兩兩地離開,一種熟悉的無力感慢慢爬上心頭——就像小時候在戈壁灘上放羊,她跟著羊群走了一下午,抬頭卻還是望不到邊的黃沙,天是黃的,地是黃的,連風都是黃的,她不知道要走到哪裏,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家。
但她咬了咬下唇,把筆記本胡亂塞進書包,又拽了拽襯衫的衣角,深吸了一口氣。
她不能就這麽放棄,她抓起書包,小跑著追出去,走廊裏的光線比教室暗,她的影子在牆上忽長忽短,腳步聲“噔噔噔”地響,像在跟自己的心跳較勁。
老師已經走到了走廊盡頭,正低頭整理手裏的教案。
拾穗兒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停下,胸口因為奔跑而起伏著,她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發緊,像被戈壁的風沙堵住了。
“教、教授......”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帶著西北口音的普通話在空曠的走廊裏格外清晰,尾音還微微上揚,像小時候喊阿爸回家吃飯時的語氣。
孫教授回過頭,她趕緊把書包拽到身前,手指緊緊攥著書包帶,“那個‘邏輯斯蒂增長’裏的‘環境容納量’,我還是不明白,能不能再講一遍?”
說完這句話,她的臉瞬間紅了,從臉頰一直紅到耳根,連耳朵尖都發燙。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包上的帶子,那根帶子已經被她摳得起了毛邊。
她不敢看老師的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這雙白色的運動鞋是奶奶阿古拉在鎮上的集市買的,鞋底已經有些磨損,她卻一直舍不得穿,今天是第一次穿來上課。
孫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鏡片反射著走廊頂燈的光。
他打量著眼前這個姑娘,個子不算高,頭發紮成一個簡單的馬尾,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濡濕,貼在皮膚上,可眼睛卻亮得很,像戈壁灘上夜晚的星星,帶著一種不認輸的執拗。
他記得她,每次上課都坐在前排,筆記記得特別認真,有時候他提問,她雖然不舉手,卻會把身子往前傾,眼神裏滿是渴望。
“走吧,去辦公室。”
孫教授笑了笑,眼角泛起細密的皺紋,像被風拂過的沙紋。
他的聲音很溫和,沒有一點不耐煩,拾穗兒懸著的心突然就放了下來,剛才發緊的喉嚨也鬆快了些。
孫教授的辦公室朝北,窗外對著學校的圍牆,光線有些昏暗,空氣中飄著淡淡的墨香和舊紙張的味道。
靠牆的書架上堆滿了生態學專著和期刊,書脊上的字有的已經褪色,最上麵一層還放著幾個玻璃罐,裏麵泡著植物的標本。
窗台上的綠蘿長得鬱鬱蔥蔥,藤蔓垂下來,葉子上還掛著水珠,應該是剛澆過水。
孫教授拉過一把木椅子放在桌前,“坐吧,別站著。”
他自己則坐在對麵的椅子上,從抽屜裏取出一疊草稿紙,又拿出一支鉛筆,筆杆上還印著學校的校徽。
“哪裏不明白?你說具體點,咱們慢慢說。”
孫教授把草稿紙推到拾穗兒麵前,語氣和藹得像隔壁的老爺爺,拾穗兒緊張的情緒又鬆了些,她慢慢坐下,椅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輕微的“吱呀”聲。
她小心翼翼地從書包裏掏出筆記本,封麵是淺藍色的,邊角已經有些卷邊,這是她高中時用剩下的,她舍不得扔,又接著用來記大學的筆記。
她翻開筆記本,找到記著“邏輯斯蒂增長”的那一頁,這一頁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有的地方用藍色筆寫,有的地方用紅色筆標,還有她自己畫的歪歪扭扭的曲線——她試著模仿教授在黑板上畫的S型曲線,可畫出來的線條卻像戈壁灘上起伏的沙丘,一點都不平整。
“這裏,”她的指尖輕輕點在一個公式旁,指尖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涼,“書上說環境容納量是種群在特定環境中的最大承載量,可是為什麽......”
她頓了頓,眼睛盯著草稿紙,像是在尋找合適的詞語,“為什麽是一個固定的數值呢?自然界的條件不是一直在變化嗎?就像我們家鄉,有時候下雨多,草就長得好,羊就能多養幾隻;有時候旱得厲害,草都枯死了,羊就要少養,甚至要賣掉一些......”
說到家鄉,她的聲音低了些,眼神也柔和了些,仿佛又看到了家鄉的草原和羊群。
孫教授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他接過筆記本,仔細端詳著那些批注,紅色的問號、藍色的注釋,還有旁邊畫的小羊圖案——她在“種群數量”旁邊畫了一隻簡筆畫的小羊,羊角還是歪的。
這個姑娘不隻是在“不理解”,她是在“思考”,在把書本上的知識和自己的生活聯係起來,這比單純的記筆記難得多。
“問得好。”
孫教授抽出鉛筆,在草稿紙上畫了一個坐標係,X軸標上“時間”,Y軸標上“種群數量”,“我們先從指數增長說起,就是這個J型曲線,它假設環境裏的資源是無限的,沒有天敵,沒有疾病,種群數量會一直漲......”
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一條流暢的J型曲線逐漸成形。
老師的聲音不高,卻格外清晰,每個字都像落在拾穗兒的心尖上。
每當講到關鍵處,他會放慢語速,用筆尖輕輕點著紙麵,“你看,這個曲線是不是很陡?但現實裏不可能這樣,就像你說的,家鄉的草不會無限多,雨水也不會一直充足,所以就有了S型曲線。”
孫教授又在旁邊畫了一條S型曲線,曲線的起點很低,慢慢上揚,到了中間突然加快速度,最後又平緩下來,停在一個水平線上。
“這條水平線就是K值,也就是環境容納量。但你說得對,K值不是固定的,它會隨著環境變化而變化,就像你家鄉的雨水——雨水多,草多,K值就高;雨水少,草少,K值就低。
課本上寫的‘固定數值’,是為了讓我們更容易理解模型,就像我們學數學時畫的輔助線,是幫助我們看清規律的工具。”
孫教授的鉛筆停在曲線的拐點,“這裏,就是環境阻力開始顯現的時刻。
就像一個孩子在成長,小時候長得快,一年能長十幾厘米,到了青春期突然躥高,然後速度就會慢下來,最後長到一定高度就不再長了——不是他不能長了,是身體的‘環境容納量’到了,骨骼閉合了,營養也會優先供給其他器官......”
拾穗兒的身子微微前傾,雙手撐在桌麵上,眼睛緊盯著那張草稿紙,連呼吸都放輕了。
孫教授的話像一把鑰匙,慢慢打開了她心裏的鎖。
當他講到“種群密度接近K值時,增長率會逐漸下降直至零”,她突然抬起頭,眼睛亮得像星星,嘴角也不自覺地向上揚:“就像我們戈壁灘上的梭梭樹!”
她的聲音裏帶著興奮,連帶著西北口音都重了些,“我們家鄉的梭梭林,都是一片一片種的,不能種太密,太密了就會互相搶水、搶陽光,長得又細又矮,還容易枯死;種得稀一點,每棵樹都能長好,枝繁葉茂的,還能固沙。一塊地隻能長那麽多梭梭樹,再多種就長不活了,這是不是就是您說的‘種群密度接近K值’?”
老師讚許地點點頭,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很好的類比!生態學的理論,從來不是紙上談兵,它就藏在我們的生活裏,藏在你家鄉的草原、梭梭林裏。你能把知識和自己的經曆聯係起來,比記住十個公式都有用。”
他站起身,走到書架前,踮起腳尖,從上層抽出幾本期刊,期刊的封麵已經有些發黃,邊緣也卷了起來。
他翻找出幾篇論文,標題上寫著“阿拉善盟梭梭林種群動態研究”“幹旱區植被環境容納量變化分析”,“這幾篇都是關於荒漠植被種群動態的研究,裏麵有具體的數據和模型應用,還有實地調查的照片,你拿回去看看,或許能幫你更好地理解。”
拾穗兒雙手接過那幾篇論文,指尖觸到紙張的粗糙質感,心裏突然暖暖的。
論文的邊角已經微微發黃,散發著油墨和舊紙張特有的氣味,紙頁上還有老師用鉛筆做的標記,在“降水量與K值相關性”旁邊畫了一個小圈。
她把論文緊緊抱在懷裏,像抱著什麽珍寶,生怕不小心弄壞了。
“謝謝教授。”
她站起來,深深鞠了一躬,腰彎得很低,頭發都垂到了胸前。
孫教授笑著擺擺手,“不用謝,有不懂的地方,隨時來問。”
那個傍晚,拾穗兒沒有去食堂吃飯,也沒有回宿舍,直接去了圖書館。
圖書館的三樓靠窗位置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從這裏能看到學校的操場和遠處的高樓。
她把書包放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論文攤開在桌麵上,又拿出筆記本和筆,擺得整整齊齊。
斜陽透過百葉窗,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家鄉戈壁灘上的雲影。
第一篇論文是關於阿拉善盟的梭梭林種群研究,作者是一位來自甘肅的教授,看到“甘肅”兩個字,拾穗兒覺得格外親切。
論文裏有數據表格,有折線圖,還有實地拍攝的照片——照片上的梭梭林長得很茂盛,遠處是連綿的沙丘,和她家鄉的景色一模一樣。
當她看到“研究人員用邏輯斯蒂模型擬合梭梭種群增長數據,得出該區域梭梭林K值為3.82株/公頃”時,心跳突然加快了,指尖都有些發麻。
3.82株/公頃——這個冰冷的數字,此刻在她眼裏卻活了過來。
她想起了家鄉的梭梭林,阿爸在也時帶著她去種梭梭,每次都會量好間距,說“兩棵樹之間要留夠三步遠,不然長不好”。
原來阿爸的“三步遠”,就是論文裏的“3.82株/公頃”;原來阿爸嘴裏的“經驗”,就是書本上的“邏輯斯蒂模型”。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阿爸常說“一塊地就像一個人,承載能力是有限的”,這句話裏藏著的,就是最樸素的生態學智慧。
她在筆記本上認真地抄錄著關鍵段落,遇到不懂的術語就用紅筆圈出來,旁邊寫上“查詞典”“問老師”。
圖書館的燈一盞盞亮起,暖黃色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影子在牆上拉得很長,像一株倔強生長的梭梭。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抬起頭,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恍惚間覺得自己不是在省城的圖書館,而是回到了戈壁灘上——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羊群在草原上慢悠悠地吃草,阿爸坐在石頭上抽煙,阿媽在帳篷裏做飯,炊煙嫋嫋,飄向遠方。
第二次生態學課,孫教授剛走進教室,目光就在人群中掃了一圈,像在尋找什麽。當看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著拾穗兒,她正低頭預習課本,手指還在輕輕劃著書頁時,他微微點頭示意。
拾穗兒抬起頭,正好對上老師的目光,她趕緊露出一個微笑,心裏像喝了奶奶阿古拉做的甜奶茶,暖暖的。
這節課老師講的是“種間關係”,講到競爭、共生、捕食時,他突然停了下來,看著全班同學說:“我給大家舉個例子,就拿荒漠裏的梭梭樹和肉蓯蓉來說——
肉蓯蓉是寄生植物,它要依靠梭梭樹的根係才能生長,而肉蓯蓉的生長又能幫助梭梭樹吸收水分,這就是典型的互利共生關係。”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拾穗兒身上,“之前有同學跟我聊過家鄉的梭梭林,其實很多生態學案例,都藏在我們的生活裏,隻要多觀察、多思考,就能發現。”
拾穗兒的臉又紅了,卻不再像上次那樣緊張,她挺直了背,認真地記著筆記,把“梭梭樹肉蓯蓉”的例子寫在筆記本上,還畫了一個小小的箭頭,標上“互利共生”。
下課鈴響了,同學們陸續收拾書包,拾穗兒還在整理筆記,沒等她起身,孫教授已經走到了她的課桌旁。
他的手自然地撐在桌麵上,指尖還沾著一點粉筆灰,“論文看得怎麽樣?有沒有不懂的地方?”
拾穗兒趕緊從書包裏掏出那幾篇論文和筆記本,論文的頁腳已經卷曲,上麵貼滿了彩色便簽——黃色的便簽寫著“這裏的數據和家鄉的情況很像”,粉色的便簽寫著“這個公式沒看懂,要再問老師”,綠色的便簽畫著一個笑臉,旁邊寫著“原來生態學這麽有意思”。
筆記本上,除了原來的問題,又增添了許多新的思考:“如果梭梭林裏種了沙棘,會不會影響K值?”“人工補種梭梭樹,能不能提高環境容納量?”
“老師,這篇關於梭梭林的文章裏,提到降水量的年際波動會影響環境容納量,”她的語速因為興奮而略快,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星,“那是不是說K值其實不是一個常數,而是一個動態變化的範圍?就像我們家鄉的羊群,好年景能養五十隻,壞年景隻能養三十隻,K值就在三十到五十之間波動?還有,文章裏說人工灌溉能提高K值,那如果我們在戈壁灘上建更多的灌溉設施,是不是就能種更多的梭梭樹,治沙效果也會更好?”
林教授的眼睛亮了起來,像突然被點燃的燭火,連鏡片後的目光都透著雀躍的光。
他沒等拾穗兒把話說完,就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膝蓋幾乎貼著課桌,伸手從她手裏接過後筆記本,指尖輕輕點在“動態變化的範圍”那行字上,力道輕得像怕碰碎了什麽珍寶:“你這話問到根上了!課本裏寫的‘固定K值’,其實是給剛入門的人搭的‘腳手架’,等你真懂了,就會發現它根本不是死的——就像你家羊圈裏的幹草,好年景能堆到圈頂,能多容下十隻羊;壞年景幹草隻夠鋪個底,再擠就會餓肚子,這上下浮動的空間,就是K值的‘彈性區間’。”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黑色水筆,在筆記本空白處飛快畫了兩條平行虛線,中間用歪扭的波浪線連起來,像給區間裝了“心跳”:“你看,這兩條線就是K值的上下限,中間的波浪線就是實際種群數量——雨水多了,草長旺了,上限就往上提;旱天來了,草枯死了,上限就往下落。你說的人工灌溉,就是把上限往上拽的‘力氣’,可這裏麵藏著個門道:戈壁灘的地下水像個大水庫,抽得太狠,水庫見底了,不光梭梭樹,連旁邊的沙棘、紅柳都得渴死,這就是生態學裏的‘連鎖反應’,牽一發要動全身。”
拾穗兒趕緊把“連鎖反應”四個字寫在筆記本上,筆尖用力得讓紙頁微微發皺。
她抬頭時,正撞見孫教授盯著她的筆記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被陽光曬軟的沙紋:“你記筆記的樣子,像極了我當年跟著導師去草原調查的時候——那時候我揣著個小本子,見著牧民就問‘您家今年能多養幾隻羊’,見著草就量‘這畝地能喂飽幾隻羊’,比在課堂上啃公式實在多了。”
“教授您當年也會怕學不會嗎?”拾穗兒忍不住問,聲音比剛才輕了些,帶著點怯生生的好奇——在她眼裏,教授就像書架上那些厚書,滿是篤定,從不會有“不懂”的時候。
“怕啊,怎麽不怕?”孫教授哈哈笑起來,聲音在空教室裏蕩開,“我第一次見‘邏輯斯蒂模型’時,盯著公式裏的K看了半節課,心裏直犯嘀咕‘這字母到底代表啥’,後來導師沒給我講公式,而是帶我去草原蹲了三天——白天看老鼠啃草根,晚上聽牧民講‘草夠不夠吃要看天’,才明白K值不是紙上的字母,是草原上的草、天上的雨、牧民手裏的鞭子,是活生生的‘日子’。”
他的手指輕輕蹭過論文上梭梭林的照片,照片裏的梭梭樹幹泛著深褐色,枝葉間還掛著小小的果實:“你家鄉的梭梭樹,是不是也結這樣的果子?我當年在阿拉善撿過一顆,硬得能硌牙,泡在水裏卻能發芽——生態學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它不是公式堆出來的,是能摸、能看、能跟著牧民學的學問。你把論文裏的模型和家鄉的梭梭林對一對,就會發現那些彎彎曲曲的曲線,其實都在說‘怎麽活下去’的道理。”
拾穗兒的眼眶突然有點發熱,她趕緊低下頭,用指尖蹭了蹭眼角——原來她糾結了好久的“K值”,不是遙不可及的理論,是阿爸放羊時念叨的“草夠不夠吃”,是阿媽種梭梭時說的“間距要留三步”,是家鄉土地上長出來的“實在話”。
之前她總覺得自己像個外人,隔著玻璃看這些知識,現在才發現,自己早就站在知識的土裏了,隻是沒找到開門的鑰匙。
“我之前總怕跟不上同學,怕這些公式太複雜……”
她的聲音有點發啞,卻格外實在,“現在才知道,我不是不會,是沒敢把家鄉的事和書本連起來。”
孫教授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襯衫傳過來,像春日裏曬暖的石頭:“別慌,學習就像梭梭樹紮根——剛開始長得慢,根須在地下盤得深,後來才能抗住風沙。你比好多同學都幸運,你見過真正的荒漠,知道梭梭樹怎麽扛風,知道羊群怎麽跟著草走,這些都是書本教不會的‘活知識’。以後遇到不懂的,別憋著,隨時來問;也可以把家鄉的事寫下來,咱們一起琢磨怎麽用生態學講清楚,好不好?”
拾穗兒用力點頭,眼淚還是沒忍住,滴在筆記本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孫教授見狀,從抽屜裏抽了張紙巾遞給她,又轉身從書架上抱下來一本藍色封麵的書——《幹旱區生態學研究方法》,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書簽,上麵畫著株小小的梭梭,葉子歪歪扭扭的,像隨手畫的。
“這本書送給你,”他把書放在拾穗兒麵前,指尖還沾著書脊上的灰,“裏麵有好多荒漠植被的案例,還有怎麽測K值的方法。你可以看看人家是怎麽把理論用到治沙上的,說不定能想起家鄉的事。下次見麵,咱們聊聊你家草場退化的問題,看看能不能用邏輯斯蒂模型找著原因。”
拾穗兒雙手接過書,封麵的布紋蹭著掌心,像摸著涼涼的沙粒。
她把書抱在懷裏,仿佛抱著一團暖烘烘的光:“謝謝老師,我一定好好看,好好寫家鄉的事。”
這時,窗外的夕陽已經沉到教學樓後麵,橘紅色的光從窗戶斜切進來,把老師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拾穗兒的筆記本上,和她的字跡疊在一起。
孫教授看了看表,站起身:“不早了,食堂該關門了——你快去吃飯,別像我當年似的,為了啃公式忘了吃飯,餓得胃疼。”
拾穗兒趕緊把筆記本、論文和書塞進書包,背上時還特意把書往懷裏貼了貼。她朝孫教授鞠了一躬,聲音比來時亮了些:“教授再見,我下次還來問您!”
孫教授笑著擺擺手,看著她的身影走出教室,直到走廊裏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轉身拿起自己的教案。
他翻開教案,裏麵夾著張剛寫的便簽,上麵寫著:“拾穗兒——結合荒漠案例設計課堂討論,讓她帶家鄉的故事來分享”。
筆尖停頓了下,又添了句:“下次見麵問問她家鄉梭梭林的近況”。
窗外的夕陽把雲層染成了粉紫色,像戈壁灘上少見的晚霞。
孫教授望著窗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抱著本舊書追著導師問,在一個個黃昏裏慢慢摸清知識的脈絡。
他忽然明白,所謂教書,從來不是把公式寫在黑板上,是幫學生找到知識和生活的牽連,是讓他們知道:那些看似難懂的理論,其實都藏在他們走過的路、見過的風景裏,藏在他們心裏最惦記的“家鄉”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