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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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書館閉館的提示音第三次在走廊裏回蕩時,拾穗兒才從《幹旱區生態學報》的字裏行間抬起頭來。
    油墨的氣息混著舊紙張特有的黴味,還縈繞在鼻尖,她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中指觸到皮膚時,能明顯感覺到一絲發燙——這是連續熬夜的痕跡。
    望著窗外已經完全黑透的天空,玻璃上凝結的水汽將遠處的路燈暈染成朦朧的光團,昏黃的光暈在夜色裏輕輕晃動,像極了家鄉戈壁灘上清晨未散的霧靄,縹緲又溫暖。
    這是她連續第三周在圖書館閉館後轉戰教學樓自習室了。導師布置的科研報告越來越近,她總覺得案例分析不夠紮實,總想著多查一篇文獻、多補一個數據,才能讓報告更有說服力。
    她輕輕合上期刊,指尖在粗糙的紙麵上停留片刻,仿佛在告別一個陪她奮戰多日的熟悉朋友。
    封麵右下角的折痕已經很深,那是她每次翻頁時下意識捏住的地方,如今倒成了這本舊期刊獨有的印記。
    收拾書包時,她特意把那本教授贈送的《幹旱區生態學研究方法》小心翼翼地放進最裏層,生怕書角被其他資料壓卷。
    手指拂過書頁間那枚梭梭書簽時,心頭泛起一絲暖意。
    這是教授去年去阿拉善調研時,用戈壁灘上自然脫落的梭梭枝條親手製作的,每一根細小的枝條都被精心打磨過,邊緣光滑,還保留著梭梭樹皮特有的深褐色紋理,湊近聞時,能隱約嗅到一絲幹燥的草木氣息,那是沙漠植物特有的堅韌味道。
    書簽上還係著一根細細的藍繩,是教授用自己的鞋帶改的,他說:“這樣掛在書裏,翻頁時不容易掉。”
    她又翻開隨身的筆記本,淺藍色的封麵已經被磨得發亮,邊角卷曲發毛,像被戈壁風沙吹過多年的舊布。
    每一頁的空白處都擠滿了批注,有的墨跡深,是她在圖書館明亮的燈光下寫的;有的淺,是在自習室昏暗的光線下匆匆記下的,這些深淺不一的字跡,像一條蜿蜒的小路,記錄著她不同時刻的思考軌跡。
    教學樓的自習室在三樓西側,是她上個月偶然發現的寶地。
    那天圖書館閉館時,她抱著一堆資料沒處去,誤打誤撞走到這裏,發現門沒鎖,從此便成了她的“秘密基地”。
    推開那扇略顯沉重的木門,熟悉的粉筆灰味撲麵而來,混著窗外梧桐葉被夜風送來的清香,竟讓她莫名想起家鄉雨後戈壁灘上的氣息——那時雨水剛澆過黃沙,泥土的腥氣混著梭梭新抽的嫩芽味,清新又踏實。
    自習室裏隻有兩盞白熾燈亮著,暖黃色的光投在桌麵上,不像圖書館的熒光燈那樣刺眼,倒像是戈壁灘上溫柔的月光,輕輕裹著她,讓人心安。
    她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這個位置能看到樓下的梧桐樹,還能避開走廊裏偶爾傳來的腳步聲。
    放下書包,她先取出保溫杯,淡粉色的杯身已經有了幾道劃痕,是開學時宿管阿姨送她的,阿姨說:“女孩子家,要多喝熱水,對胃好。”
    擰開杯蓋時,熱氣氤氳而上,瞬間模糊了她的眼鏡片。
    她趕緊摘下眼鏡,用袖口輕輕擦拭,鏡片上還沾著剛才翻書時蹭到的油墨印。
    小口啜飲著溫水,溫熱的水流緩緩滑過喉嚨,落在空蕩蕩的胃裏,像投下一顆小石子,漾開一圈圈暖意,這才開始有條不紊地攤開資料。
    左邊是導師的科研報告要求,打印紙已經被她翻得卷邊,紅筆圈出的“需結合實地案例”“數據需標注來源”等重點,像一個個醒目的路標,指引著前進的方向。
    中間是三篇關於荒漠植被恢複的論文,其中兩篇還是教授幫她從學校檔案館複印的舊文獻,頁邊貼滿的彩色便簽像是知識的翅膀,黃色便簽寫著“可參考此方法計算K值”,粉色便簽標注著“此處數據與家鄉情況差異較大”。
    右邊是她的筆記本,封麵上“像梭梭一樣紮根”的字跡在燈光下泛著微光,這是開學第一天,教授在她筆記本上寫下的寄語,如今已成為她的座右銘,每當她覺得累、想放棄時,看到這行字,就像看到了戈壁灘上迎著風沙生長的梭梭,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今晚要完成的是報告的“案例分析”部分。
    她斟酌了很久,最終選擇以家鄉的梭梭林為例,探討人工幹預對環境容納量的影響——這是她最熟悉的領域,也是她最想寫的內容。
    可當筆尖落在“人工灌溉對K值的提升幅度”這一欄時,她突然頓住了。
    鋼筆尖在紙上洇出一個小小的墨點,像一顆遲遲未落的淚。
    她翻遍了手頭的資料,論文中的數據都來自阿拉善盟東部,那裏的年降水量、土壤有機質含量,都與家鄉戈壁灘邊緣的小鎮相差甚遠,直接套用數據,總覺得不踏實,像在沙灘上建房子,沒有根基。
    她咬著筆杆,塑料筆帽被牙齒咬出了淺淺的齒痕。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筆記本上,“要是能有家鄉的具體數據就好了。”
    她輕聲自語,聲音在空曠的自習室裏顯得格外清晰,又很快被窗外的風聲淹沒。
    指尖在紙上輕輕敲擊,節奏雜亂,像她此刻的心情。
    窗外的風掠過梧桐樹梢,葉子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遠方的戈壁在回應她的呼喚,又像是奶奶在耳邊輕輕念叨。
    她掏出手機,解鎖屏幕,卻在看到時間的瞬間猶豫了——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23:17”。
    奶奶年紀大了,睡眠淺,一點聲響就會醒,一個消息提示音,說不定就能讓她整夜都睡不著,還得擔心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她默默收起手機,把它放在書包最外層,確保不會不小心碰到。
    重新握緊筆杆,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告訴自己,既然暫時無法獲取具體數據,就先梳理理論框架,等周末再給家裏寫信詳細問。
    在草稿紙上,她畫下一個簡易的表格,左邊列“人工幹預措施”,右邊對應“可能影響的生態因子”:灌溉對應“水分”,補種對應“種群密度”,種植沙棘對應“種間關係”。
    每寫下一項,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對應的場景:灌溉渠邊的梭梭確實比遠處的粗壯,樹皮更光滑,枝葉更茂盛,去年暑架她還幫阿叔給梭梭澆水,指尖觸到的樹皮,是濕潤的;
    沙棘叢裏的小梭梭苗,在風沙天裏依然挺直腰杆,不像裸露地帶的幼苗那樣東倒西歪,阿媽說,沙棘的根能固沙,還能給梭梭擋風。
    這些記憶的碎片,像戈壁灘上隨風滾動的梭梭種子,在她心裏生根發芽,漸漸長成連接理論與現實的橋梁。
    筆尖在紙麵滑動的“沙沙”聲,成為自習室裏唯一的旋律,與窗外的風聲交織在一起,像一首溫柔的夜曲。
    她寫得如此投入,連保安大叔的腳步聲都沒有聽見——大叔的鞋底磨得有些薄,走路時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平時她總能提前察覺。
    直到一杯冒著熱氣的白開水輕輕放在桌角,杯底與桌麵碰撞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她才恍然抬頭。
    保安大叔站在桌前,深藍色製服的肩章在手電筒的餘光中若隱若現,上麵的銅扣已經有些氧化,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他鬢角的白發在燈光下格外顯眼,像撒了一把碎雪,臉上的皺紋很深,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能擠出好幾道,卻溫暖如春:“同學,剛才在樓下就看見這盞燈亮著,上來一看果然是你。”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夜的寧靜,又像是怕嚇著她,“天這麽冷,喝點熱水暖暖身子,別凍著了。”
    拾穗兒慌忙起身,椅子腿在地麵上蹭出“吱呀”一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雙手接過水杯。
    溫熱的觸感從指尖蔓延至心尖,像一股暖流,瞬間衝散了熬夜的疲憊,讓她鼻尖微微發酸。
    “謝謝大叔,”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您怎麽還沒休息?這麽晚了還在巡邏。”
    “我得巡邏到後半夜呢,”
    大叔倚在門框上,手裏的手電筒垂在身側,光束斜斜地投在地麵,畫出一道長長的光影,“這棟樓晚上就你一個學生在,可得多注意安全,門窗都要鎖好。”
    他的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資料,看到“梭梭林”“環境容納量”等字樣時,眼神裏多了幾分了然,語氣裏帶著長輩特有的關切:“你看這都快一點了,再熬下去身體該扛不住了,明天再寫也不遲,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
    拾穗兒低頭看著才完成一半的報告,稿紙上還有大片空白,像等著她去填補的遺憾。
    她咬了咬下唇,唇瓣上還留著剛才咬筆杆時的印記:“大叔,我這報告下周就要交了,還差一點沒寫完。我把這點弄完就走,不會待太久的,您放心。”
    大叔點點頭,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被風吹平的沙紋:“行,那你別太累了,每隔一會兒就站起來活動活動,別總坐著。”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等會兒我再來看看你。要是冷,就去保安室拿件外套,我辦公室有備用的,是我兒子穿剩下的,雖然舊了點,但挺暖和。”
    臨走前,他又回頭叮囑了一句:“記得鎖好門,走的時候把燈關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走廊盡頭。拾穗兒捧著水杯,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緩緩坐下。
    她把水杯放在手邊,偶爾喝一口,水溫正好,不燙不涼,喝下去後,連因焦慮而緊繃的胃部都舒展開來。
    這讓她想起小時候在戈壁灘的冬天,那時家裏還沒有暖氣,晚上背書時,手腳總是凍得冰涼。
    每當這時,奶奶阿古拉總會端來一碗熱奶茶,碗是粗瓷的,邊緣還有一道小裂痕,卻盛著最溫暖的關懷。
    那時的奶茶是用磚茶和羊奶煮的,帶著些許膻味,剛喝時她還不太習慣,總皺著眉頭。
    可奶奶阿古拉總會坐在她身邊,看著她喝,還說:“多喝點,暖身子,背書也記得牢。”
    有一次,她背書背到很晚,實在困得不行,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醒來時,身上蓋著奶奶的舊棉襖,手邊的奶茶還溫著,奶奶正坐在一旁,借著煤油燈的光縫補她的舊襪子。
    奶奶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卻比誰都懂得讀書的意義。
    “穗兒啊,”
    奶奶總是這樣說,粗糙的手掌輕撫她的頭頂,掌心的老繭蹭得她頭皮有些癢,卻很舒服。
    “讀書是好事,能讓人走出戈壁,見大世麵,不用像阿爸阿媽這樣,一輩子跟沙子打交道。”
    有一次,她因為背不出課文,急得直哭,眼淚掉在課本上,暈開了字跡。
    奶奶沒有說什麽大道理,隻是坐在她身邊,拿起針線,一針一線地縫補著她的舊衣裳。
    “奶奶織毛衣也不是一天就學會的,剛開始織的時候,拆了又織,織了又拆,手上都紮了好幾個洞,後來慢慢就會了。讀書也一樣,一點一點學,總能學會的,別急。”
    臨行前那個夜晚,戈壁灘上的風很大,吹得窗戶“哐哐”響。
    奶奶悄悄走進她的房間,塞給她一個手絹包,布料是她結婚時穿的紅棉襖拆的,已經洗得發白。
    “這裏麵是奶奶攢的雞蛋錢,”
    奶奶的聲音在夜風中微微發顫,像風中搖曳的煤油燈。
    “在外麵別委屈自己,想吃什麽就買,別舍不得。要是想家了,就給家裏寫信,奶奶雖然聽不懂你說的學問,但能找人讀你寫的信。”
    她打開手絹包,裏麵是一遝皺巴巴的零錢,最大的麵額是五十元,最小的是一元,那是奶奶每天早上撿雞蛋、攢了半年才湊出來的。
    回憶至此,拾穗兒的眼眶已經濕潤,眼淚在裏麵打轉,她趕緊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氣。
    不能哭,奶奶說過,遇到困難要咬牙堅持,眼淚解決不了問題。
    她重新握緊筆,筆尖在紙上頓了頓,決定先分析不同土壤質地對灌溉效果的影響——家鄉的土壤是沙質土,保水性差,灌溉頻率應該比阿拉善盟的黏質土高,這一點可以在報告裏注明,等周末拿到具體數據後再補充。
    思路一旦打開,寫作就順暢了許多。筆尖在紙麵上歡快地跳躍,將枯燥的理論與生動的實際完美結合。
    她寫道:“沙質土地區的人工灌溉,需采用‘少量多次’的方式,避免水分快速滲漏……家鄉梭梭林的實踐表明,每周灌溉兩次、每次每畝澆水15立方米,可使梭梭成活率提升25%30%”。
    遇到不確定的地方,她就翻開教授贈送的那本書,書頁間,老師用鉛筆做的標記清晰可見,在“幹旱區人工灌溉與植被恢複”這一章,還有“可結合實際土壤含水量調整灌溉量”的批注,字跡工整,帶著老師特有的認真。
    這些細心的指導,像一盞盞明燈,照亮了她前進的道路。
    不知不覺,窗外的天色開始泛白,從最初的深黑,慢慢變成淺灰,又染上一層淡淡的橘紅。
    第一聲鳥叫從遠方傳來,清脆的聲音劃破了清晨的寧靜,緊接著,更多的鳥叫聲響起,像一首熱鬧的晨曲。
    拾穗兒放下筆,伸展酸痛的肩膀,骨頭發出“哢哢”的輕響。
    她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已是5:28,原來她已經寫了四個多小時。
    報告的案例分析部分終於完成,雖然還有些細節需要完善,但主體框架已經確立,像一座終於搭好骨架的房子,隻待後續添磚加瓦。
    收拾物品時,她注意到保安大叔送來的水杯已經涼透,杯底還留著些許清水。
    她拿著水杯,走到自習室角落的水龍頭旁,仔細地清洗幹淨,杯壁上的水漬被她用紙巾擦幹,鄭重地放進書包——
    下次來的時候,一定要親字還給大叔,還要好好道謝,不能再像這次這樣,連句完整的感謝都沒說。
    走出自習室,走廊裏燈火通明,地麵光潔如鏡,連一點灰塵都沒有,想必是大叔清晨打掃過了。
    她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生怕吵醒還在沉睡的教學樓。
    在下到一樓時,她遇見了正在打掃大廳的保潔阿姨。
    阿姨穿著橙色的工作服,衣服上印著學校的lOgO,手裏拿著一把大掃帚,看到她時,眼睛一亮,立刻停下了手裏的活。
    “同學,你怎麽這麽早就出來了?是一晚上都在這兒學習嗎?”
    拾穗兒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臉頰有些發燙:“阿姨,我趕報告,在自習室待了一晚上,剛寫完。”
    “哎喲,那可太辛苦了,”
    阿姨快步走到她身邊,心疼地打量著她,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色上。
    “年輕人拚是好事,可也要注意身體,別把身子熬壞了。”
    說著,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布袋,布袋是用碎花布縫的,針腳有些歪歪扭扭,卻很結實。
    “我早上蒸包子時,特意多蒸了一個,給你留著,在保安室的桌子上,快去拿去吃吧,還熱著呢,墊墊肚子。”
    “阿姨,不用了,太麻煩您了……”
    拾穗兒連忙推辭,心裏卻暖得不行。她和保潔阿姨並不熟,隻是偶爾在自習室門口遇見時,會打個招呼。
    “別客氣,”
    阿姨打斷她,眼神溫柔得像阿媽,“我孫子也在上大學,跟你差不多大,在外地,也總熬夜學習。
    每次給他打電話,他都說不辛苦,可我知道,讀書哪有不辛苦的。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孫子一樣,忍不住想多疼疼你。”
    盛情難卻,拾穗兒隻好去保安室取了那個還帶著溫熱的包子。
    包子是肉餡的,咬一口,肉汁在口中彌漫,帶著家常的香味——蔥花的鮮混著豬肉的油潤,像極了奶奶阿古拉每次送她去車站時,塞進她背包裏的熱包子。
    那時奶奶阿古拉總說:“路上吃,熱乎的,墊肚子。”
    此刻嘴裏的溫度,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讓她眼眶又熱了起來。
    她一邊小口咬著包子,一邊漫步在晨曦微露的校園裏。
    路燈還未熄滅,暖黃的光透過薄薄的晨霧,在地麵暈開一圈圈柔和的光暈,像戈壁灘上日落時的餘暉。
    湖邊的柳樹已經抽出了嫩芽,枝條垂在水麵,偶爾有早起的麻雀落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叫著,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湖麵結著一層薄薄的冰,冰麵映著天邊的朝霞,橘紅與金黃交織,仿佛撒了一層碎金,晃得人眼睛發亮。
    走著走著,她想起奶奶在煤油燈下縫補衣裳的身影。
    那時家裏窮,舍不得用電燈,晚上就靠一盞煤油燈照明。
    燈光昏黃又微弱,奶奶總要把眼睛湊得很近,才能看清針腳。
    有一次,她半夜醒來,看到奶奶還坐在炕邊縫補,手裏拿著她磨破了袖口的上衣,銀針在燈光下閃著微光。“奶奶,別縫了,明天再弄吧。”她揉著眼睛說。
    奶奶卻笑了,把校服舉起來看了看:“明天你要穿呢,衣服破了多難看。衣服破了要及時補,不然破洞會越來越大;學習也是一樣,遇到不洞的要及時問,不然問題會越積越多,到最後就補不上了。”
    那時她不懂,總覺得奶奶的話太樸素,直到現在熬夜趕報告,對著一個個難題咬牙攻克時,才明白奶奶的道理有多實在。
    她攥緊了手裏的書包帶,書包裏裝著的不僅是剛完成的報告,還有教授的期望、奶奶的叮嚀,和自己走出戈壁時的初心。
    這條路雖然艱難,要熬無數個夜晚,要啃下一本本厚厚的書,要麵對一次次數據不足的焦慮。
    但每當想起奶奶縫補時專注的眼神、教授送她書前時溫柔的叮囑,想起家鄉戈壁灘上迎著風沙頑強生長的梭梭林,她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那些困難,就像梭梭要麵對的風沙,隻要紮根夠深,就一定能扛過去。
    走到宿舍樓下時,宿管阿姨剛剛打開大門。
    阿姨穿著灰色的外套,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看到她,立即露出了關切的笑容,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盛開的菊花。
    “穗兒,你可算回來了!早上我起來查宿舍,看到你床位是空的,還以為你出什麽事了,正打算給你打電話呢。快進去好好睡一覺,看你眼睛都熬紅了,別累壞了。”
    “謝謝阿姨,讓您擔心了。”
    拾穗兒真誠地道謝,聲音裏帶著一絲疲憊,卻滿是暖意,“我趕報告,在自習室待了一晚上,現在寫完了,馬上就去休息。”
    “寫完了就好,寫完了就好。”
    阿姨一邊說著,一邊側身讓她進去,還不忘叮囑。
    “洗漱的時候輕點,室友們還在睡呢。我給你留了熱水,在樓下的保溫桶裏,要是想喝,就去倒。”
    走進宿舍,室友們還在熟睡,均勻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像輕柔的樂曲。
    她輕手輕腳地把書包放在自己的書桌旁,生怕發出一點聲響。
    翻開書包,看到那本《幹旱區生態學研究方法》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麵,梭梭書簽從書頁間露出一小截藍繩,像在跟她打招呼。
    她小心地把報告放進文件夾裏,又把教授送的書擺回書架上,才拿起洗漱用品,躡手躡腳地走進衛生間。
    洗漱完畢,她輕輕躺在自己的床上,卻毫無睡意。
    閉上眼睛,朝霞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像奶奶的手輕輕撫摸著她。
    自習室的燈光、保安大叔的熱水、保潔阿姨的包子、宿管阿姨的關懷、教授的教誨、奶奶的叮嚀……
    這些溫暖的片段,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一顆一顆,串聯起來,照亮了她前行的路,也溫暖了每一個挑燈夜讀的夜晚。
    她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科研報告可能需要反複修改,導師或許會指出很多不足;
    期末考試可能充滿挑戰,厚厚的專業書還需要一頁頁去啃;
    將來研究荒漠生態,可能要去戈壁灘實地調研,要麵對惡劣的環境,要收集更多更難的數據。
    但她不會畏懼,就像家鄉的梭梭,在貧瘠的戈壁灘上,沒有充足的雨水,沒有肥沃的土壤,卻依然能把根深深紮進沙子裏,迎著風沙茁壯成長。
    她要像梭梭一樣,在知識的土壤裏深深紮根,努力吸收養分,一點點生長。
    終有一天,她要用自己所學的知識,為家鄉的荒漠生態保護貢獻力量,讓更多的梭梭林在戈壁灘上紮根,讓家鄉的天空更藍,讓阿爸阿媽不用再為風沙發愁,讓奶奶能在掛滿梭梭果的林邊,笑著看她回家。
    在朦朧的睡意中,她仿佛看見奶奶在油燈下對她微笑,手裏還拿著剛縫好的衣服;
    教授在自習室裏耐心地給她講解數據,指尖指著報告上的表格;
    保安大叔端著熱水朝她走來,笑容溫暖;
    保潔阿姨把包子塞進她手裏,叮囑她“多吃點”;
    宿管阿姨站在宿舍門口,等著她回來……
    這些溫暖的笑容,匯成一股暖流,緩緩流入她的心田,讓她在這個清晨睡得格外香甜。
    而在她的枕邊,那本《幹旱區生態學研究方法》靜靜躺著,書頁間的梭梭書簽,仿佛還散發著沙漠植物特有的清香,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關於成長、堅守與溫暖的故事,也在默默陪伴著她,走向更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