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助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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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六點半,拾穗兒已經坐在了開往郊區的大巴車上。
    車窗外的城市還在沉睡,路燈在薄霧中暈開一圈圈昏黃的光暈。
    她將額頭輕輕抵在冰涼的玻璃上,看著自己的呼吸在窗上凝成白霧,又緩緩散去。
    這是她加入“鄉村振興實踐團”後的第一次下鄉活動。
    大巴車搖晃著駛出城區,高樓大廈漸漸被農田取代。
    拾穗兒望著窗外飛速後退的田野,思緒飄回了遙遠的戈壁灘。
    那裏有她年邁的奶奶阿古拉,有一望無際的沙丘,還有那些兒時充饑的沙棗。
    “同學,快到了。”
    帶隊老師的聲音將她從回憶中喚醒。
    大巴車駛進村口時,七八個村民已經等候在那裏。
    他們穿著洗得發白的衣服,臉上刻著風吹日曬的痕跡,但眼睛裏都閃著期待的光。
    “這是王大叔,村裏的種植大戶。”
    實踐團團長是團委的郭書記,他介紹道。
    王大叔搓著粗糙的雙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辛苦你們大老遠跑來了。”
    拾穗兒注意到他的指甲縫裏嵌著洗不掉的泥土,指關節因常年勞作而微微變形。
    這個細節讓她心頭一緊,想起了奶奶阿古拉那雙同樣布滿老繭的手。
    王大叔帶著他們走向蔬菜基地。一路上,他指著田裏的作物如數家珍。
    “這是咱們種的有機花菜,一點農藥都沒打。那邊是西紅柿,都是自然熟的,比市場上賣的甜多了。”
    可是當走進蔬菜大棚時,拾穗兒愣住了。翠綠的黃瓜掛滿了藤蔓,飽滿的西紅柿壓彎了枝頭,鮮嫩的菠菜鋪滿了田壟——
    這麽多的好蔬菜,卻隻能靜靜等待著最佳采收期的流逝。
    “這麽好的菜,怎麽不早點摘了賣呢?”班長陳陽問道。
    王大叔的笑容黯淡下來:“不是不想賣,是賣不出去啊。批發商壓價壓得厲害,這麽水靈的菠菜,一斤才給八毛錢。要是運到城裏菜市場,光運費就不劃算。”
    拾穗兒蹲下身,輕輕撫摸著一片菠菜葉子。露珠從葉尖滾落,在她的指尖碎成細小的水花。
    她想起昨天在超市裏看到有機菠菜標價六塊八一斤,而這裏的菜農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心血白費。
    “咱們去其他家看看吧。”王大叔說。
    接下來的景象更讓拾穗兒心疼。
    李奶奶家的倉庫裏堆滿了南瓜,有的已經開始腐爛。
    張大哥家的芹菜因為過了采收期,已經長老了;
    趙大嬸家種的草莓熟透了落在地上,鮮紅的汁液滲進泥土裏……
    “這麽好的草莓……”
    拾穗兒蹲在草莓地裏,撿起一顆完好無損的草莓。
    草莓在她掌心泛著誘人的光澤,散發著甜蜜的香氣。
    趙大嬸苦笑著:“閨女,你要喜歡吃就多摘點回去。反正明天不摘也要爛在地裏了。”
    拾穗兒望著趙大嬸眼角深深的皺紋,突然站起身:“大嬸,您教我怎麽做草莓醬吧?”
    趙大嬸愣住了:“做醬?”
    “對!”
    拾穗兒的眼睛亮了起來,“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好東西浪費掉。”
    整個下午,拾穗兒都在趙大嬸的廚房裏忙碌。
    灶台上的大鍋裏,草莓和冰糖慢慢熬煮成粘稠的果醬,香甜的氣息彌漫在整個屋子裏。
    她仔細記錄著每一步:多少草莓配多少糖,熬煮多長時間,如何裝瓶殺菌……
    傍晚,實踐團在村委會開會討論幫扶方案。同學們各抒己見,有的建議聯係超市,有的說要找批發商。
    拾穗兒安靜地聽著,手指在手機相冊裏滑動——那是她下午拍的照片:王大叔捧著黃瓜的笑容,李奶奶倉庫裏金黃的南瓜,趙大嬸熬製草莓醬時專注的側臉,還有那些在田裏爛掉的蔬菜……
    “我有一個想法。”
    她突然開口,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拾穗兒站起身,把手機連接到投影儀上:“我想幫鄉親們做線上銷售。”
    會議室裏安靜了一瞬,隨即響起竊竊私語。
    “線上銷售?農民哪懂這些啊……”
    “物流怎麽辦?蔬菜可不比別的,保鮮期短!”
    拾穗兒深吸一口氣,點開自己下午拍的照片:“大家看,這是王大叔種的黃瓜,上麵還帶著小黃花。這是李奶奶家的南瓜,每一個的形狀都不一樣,多可愛。這是趙大嬸熬的草莓醬,沒有任何添加劑……”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有些哽咽:“我在戈壁灘長大,知道農民種東西有多不容易。
    我奶奶阿古拉常說,地不騙人,你付出多少,它就回報多少。可是現在,市場卻辜負了他們的汗水。”
    她翻到下一張照片——趙大嬸的手特寫。那雙手粗糙、幹裂,指甲縫裏還殘留著草莓汁液的淡紅色。
    “這是趙大嬸的手。就是這雙手,種出了那麽甜的草莓,熬出了那麽香的果醬。可是這雙手的主人,卻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爛在地裏。”
    會議室裏安靜得能聽見窗外的蟲鳴。
    拾穗兒繼續說:“我建議,我們幫鄉親們建立一個線上銷售平台。不隻是賣蔬菜,還要賣他們的故事——王大叔怎麽堅持不用農藥,李奶奶怎麽人工除草,趙大嬸的草莓醬秘方。”
    她的聲音越來越堅定:“我們要讓城裏人知道,他們吃的不僅是蔬菜,更是鄉親們的心血和汗水。”
    方案通過了。接下來的日子,拾穗兒忙得腳不沾地。
    她帶著相機走遍每塊農田,為每種蔬菜拍攝“寫真”。
    她讓王大叔捧著剛摘的黃瓜合影,黃瓜頂花帶刺,王大叔的笑容憨厚又自豪。
    她請李奶奶坐在南瓜堆裏講故事,南瓜金燦燦的,李奶奶的眼睛眯成了兩條縫。
    她在趙大嬸的廚房裏拍攝草莓醬的製作過程,從采摘到熬煮,每一個步驟都詳細記錄。
    晚上,她熬夜修圖、寫文案。
    困了就用涼水洗把臉,累了就看看窗外——村民家的燈還亮著,他們也在為明天的生計忙碌著。
    “王大叔的有機黃瓜,帶著清晨的露珠和泥土的芬芳……”
    “李奶奶的南瓜,是小時候奶奶家的味道……”
    “趙大嬸的古法草莓醬,沒有任何添加劑,隻有陽光和愛……”
    一篇篇充滿溫度的文章在學校論壇和社交媒體上發布。
    拾穗兒還創建了“暖心農場”線上商城,設計了“蔬菜盲盒”——
    每個盲盒裏都有當季最新鮮的蔬菜,還有種植者親手寫的小卡片。
    訂單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第一周,隻有十幾單;第二周,變成了上百單;一個月後,日訂單量已經突破五百。
    但問題也隨之而來。
    那天下午,拾穗兒正在幫王大叔打包黃瓜,一個投訴電話打了進來:“你們的黃瓜送到都蔫了!這是什麽質量?”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短短一小時,客服收到了二十多個投訴。
    王大叔看著被退回的黃瓜,蹲在地上,雙手抱住頭:“我就說不行……這些嬌貴東西,哪經得起這麽折騰……”
    拾穗兒拿起一根蔫了的黃瓜,心裏像被什麽東西揪著。
    她強忍住眼淚,輕聲說:“大叔,不是黃瓜的問題,是我們的包裝和物流沒做好。”
    那天晚上,拾穗兒一個人在村委會研究到深夜。
    她對比各種保溫材料,計算冷鏈運輸成本,設計新的包裝方案。
    淩晨兩點,她趴在桌上睡著了。夢裏全是爛掉的蔬菜和村民失望的眼神。
    “閨女,醒醒。”
    拾穗兒睜開眼,發現身上蓋著一件外套。趙大嬸和王大叔站在她麵前,手裏端著熱騰騰的雞蛋麵。
    “先吃點東西。”
    趙大嬸把麵推到她麵前,“失敗了不怕,咱們再想辦法。”
    王大叔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裏麵是一遝皺巴巴的鈔票:“這是我攢的三千塊錢,你拿去,該買什麽材料就買什麽……”
    拾穗兒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大顆大顆地落在碗裏。
    “大叔大嬸……我……”
    “傻孩子,”
    趙大嬸拍拍她的肩,“你為我們做了這麽多,我們幫你是應該的。”
    那一刻,拾穗兒明白了什麽是真正的守望相助。
    第二天,她召集實踐團全體成員,重新調整方案。
    她聯係學校的食品保鮮實驗室,請教專家;
    跑遍全城的包裝廠,尋找既便宜又保溫的材料;
    和物流公司談判,爭取最優惠的冷鏈運輸價格……
    一周後,全新的包裝上市了。定製的泡沫箱裏放著冰袋,蔬菜用保鮮膜包裹,再墊上吸水紙。
    箱子裏還附贈一個小冊子,上麵是蔬菜的保存方法和簡易食譜。
    投訴電話漸漸少了,好評越來越多。
    “黃瓜很新鮮,比超市買的好吃!”
    “南瓜特別甜,孩子一口氣喝了兩碗南瓜粥!”
    “草莓醬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味道……”
    一個月後的周末,拾穗兒再次來到村裏。大巴車剛進村,她就看見村口拉起了紅色橫幅——
    “感謝大學生助農團隊!”
    村民們早早等在那裏,看見她下車,紛紛圍了上來。
    王大叔捧著一把最新鮮的黃瓜:“閨女,這茬黃瓜是專門給你留的!”
    李奶奶提著一籃子雞蛋:“自家雞下的,拿回去補補身體,看你瘦的……”
    趙大嬸端著一罐剛熬好的草莓醬,眼睛紅紅的:“訂單太多了,我家那口子都回來幫忙了。他說在外打工這麽多年,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在家裏也能有出息。”
    拾穗兒接過草莓醬,罐子還是溫熱的。她打開蓋子,甜蜜的香氣撲麵而來。
    “鄉親們,”
    王大叔突然提高聲音,“咱們是不是該表示表示?”
    村民們互相看了看,然後像約好似的,同時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個紅包,塞到實踐團同學們手裏。
    “這不行!”
    拾穗兒連忙推辭,“我們是來幫忙的,不能收錢!”
    王大叔的眼圈紅了:“閨女,你聽我說。這些紅包裏裝的不是錢。”
    拾穗兒愣了一下,輕輕打開手裏的紅包。
    裏麵沒有錢,隻有一張折疊的紙。她小心翼翼地展開——
    那是一幅孩子的畫。畫上是一個大姐姐在田裏拍照,旁邊寫著:“謝謝拾穗兒姐姐,爸爸說今年有錢給我買新書包了。”
    她打開第二個紅包,裏麵是一張照片——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正在打包蔬菜,照片背麵寫著:“我母親七十歲了,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勞動賺到錢。”
    第三個紅包裏是一封信,字跡工整:“我在外地打工,聽說家裏蔬菜不愁賣了,準備回去和父母一起種地。謝謝你讓我看到了農業的希望……”
    拾穗兒的手在顫抖,眼淚模糊了視線。她繼續拆著紅包——
    有孩子用拚音寫的感謝信,有老人親手做的書簽,有村民全家福的照片……
    最後一個紅包是趙大嬸的。裏麵是一張存折——上麵是她這兩個月賣草莓醬的收入,足足有兩萬多元。存折夾著一張紙條:“這錢你拿去當學費,以後大嬸供你上學!”
    拾穗兒的眼淚終於決堤。她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那些日夜奔波的辛苦,那些被質疑的委屈,那些熬夜加班的疲憊,在這一刻都化為了滾燙的淚水。
    “丫頭……”
    王大叔扶起她,自己的眼圈也紅了,“你幫我們解決的,不隻是蔬菜銷路的問題啊。你讓年輕人看到了務農的希望,讓老人找到了自己的價值,讓孩子們知道了讀書的意義……”
    拾穗兒擦幹眼淚,看著麵前這一張張樸實的臉。
    夕陽給他們每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邊,那些臉上的皺紋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深邃。
    她突然明白了爺爺為什麽一輩子都不願離開那片戈壁灘。
    土地給予人的,不僅是收成,更是一種紮根於生命深處的力量。
    回程的大巴車上,拾穗兒抱著那罐草莓醬,像抱著什麽稀世珍寶。
    車窗外的田野在暮色中連綿起伏,遠方的城市華燈初上。
    她打開手機,看到“暖心農場”的訂單數還在不斷上漲。
    不隻是這個村子,周邊好幾個村莊都加入了他們的平台。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奶奶阿古拉帶她到幾十公裏外別人收割完的穀地裏撿穀穗。
    夕陽把田野染成金黃,奶奶彎著腰,一邊拾穗一邊輕聲說:“穗兒啊,你看這些穀穗,單看都很小,但拾得多了,就能攢成一碗飯。”
    那時她還不懂這句話的分量,隻覺得彎腰很累,穀穗紮手。
    當大巴車駛過燈火璀璨的跨江大橋,她輕輕打開那罐草莓醬,舀了一小勺放進嘴裏時,忽然全明白了——真甜啊,甜得讓人眼眶發熱。
    這不僅是草莓的甜,更是汗水的甜、堅持的甜、千百個微小善意匯聚成的甜。
    就像奶奶當年一顆顆拾起的穀穗,如今她也在“拾穗”——把那些散落在角落的美好、被忽略的溫暖、差點被遺忘的夢想,一穗一穗地拾起。
    她輕輕合上草莓醬的罐子,掌心留存著溫暖的餘溫。
    這份甜,不僅屬於她,更屬於戈壁上那些默默耕耘的身影,屬於奶奶阿古拉傳承下來的那雙永不放棄的眼睛。
    她望向窗外遼闊的夜色,心中湧起一股溫柔的堅定——她要繼續拾穗,但不再是一個人。
    在這片廣袤而深沉的土地上,她要讓“拾穗兒”成為一種精神,一種看見微光、珍視汗水的信念。
    她要將這份情懷傳遞給像她一樣曾感到迷茫的年輕人,帶領他們一起,俯下身去,將那些被風沙半掩的智慧、被匆忙時代忽略的堅韌、以及像隔壁徒弟那樣樸拙卻閃光的心願,一穗一穗地拾起。
    她不能讓任何一份真誠的期待落空,不能讓任何一個熾熱的夢想僅存於誌向。她要讓它們都見到陽光,在現實的土壤裏,紮根、生長,最終開出屬於自己的花,結出甜美的果。這份傳承,才是對奶奶、對戈壁、對所有頑強生命最深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