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研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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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園裏的梔子花開得正盛,甜膩的香氣順著微風鑽進教室,與講台上輔導員手裏“畢業研學安排”的紙張油墨味纏在一起,連空氣裏都飄著離別的愁緒與對遠方的期待 。
    這是大四畢業前最後一次集體活動——為期五天的草原生態研學,對拾穗兒來說,這既是生態學專業必修的實踐課,更是與朝夕相處四年的同學、與這段青春歲月告別的珍貴契機 。
    教室靠窗的位置,午後的陽光將拾穗兒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她正埋頭整理著厚厚一遝實習報告,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密的陰影。
    當班長陳陽站在講台前宣布研學分組名單時,她握著鋼筆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三組:陳陽、拾穗兒、蘇曉、林哲......"
    當自己的名字與陳陽的名字接連被念出時,拾穗兒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見帆布包側兜裏那本邊緣已經磨損的筆記本上,"草原生態觀測記錄"幾個字工整清秀,一如她四年來所有的課堂筆記一樣認真細致。
    她忍不住抬眼望向講台。陳陽今天穿著簡單的白色棉質T恤,袖子隨意卷到肘間,露出曬成健康小麥色的小臂——那是上周他帶領班委為全班同學搬運畢業紀念品時,在烈日下奔波留下的印記。
    拾穗兒還記得,自己當時如何悄悄將攢了半個月零花錢買的防曬霜塞進他敞開的書包側袋,動作快得像是做賊,臉頰燒了整整一節課。
    "別擔心,這次研學的路線和任務點我都提前勘察過了。"
    陳陽不知何時已走到她桌前,聲音溫和得像草原上拂過的晨風。
    拾穗兒慌忙低下頭,視線無處安放,最後落在他運動鞋邊緣沾著的幾片草屑上。
    "我們組主要負責土壤和植被樣本的采集工作。"
    他繼續說著,語氣平穩而可靠,"我查了天氣預報,草原晝夜溫差很大,我多帶了件厚外套,你需要的時候隨時跟我說。中午紫外線強,我準備了兩瓶高倍防曬噴霧......"
    話音未落,旁邊過道裏搬運行李的同學不小心碰倒了拾穗兒桌角的水杯。
    褐色的茶水瞬間傾瀉而出,眼看就要漫過她攤開在桌麵的觀測記錄本。
    陳陽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掌去擋,溫熱的茶水浸透了他純棉的袖口,深色的水漬迅速蔓延開來,他卻先急切地看向拾穗兒微微沾濕的手指:"沒燙著吧?這茶水還溫著,小心別燙了手。"
    拾穗兒心裏一暖,急忙從背包側袋掏出那方洗得發白卻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那是母親病重前手把手教她繡的,角上那朵小小的雛菊已經有些褪色,但針腳依然細密整齊。
    她略顯笨拙地用帕子去擦拭他手上的水漬,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什麽易碎的珍寶。
    陳陽的目光被手帕上那朵精致的雛菊吸引住了。
    他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聲音莫名有些低啞:"這是...你繡的?"
    他頓了頓,像是為了掩飾什麽,又補充道:"針腳真勻稱,比商場裏賣的機繡品還要精致幾分。"
    這句帶著笨拙誇獎意味的話,讓拾穗兒的臉頰"騰"地燒了起來。
    她把手帕往他手裏一塞,語速飛快地說:"你先用它擦幹吧!就是舊了點,你別嫌棄!"
    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抓起書包就往外走,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
    走到轉角處,她還是沒忍住,悄悄回頭望了一眼。
    正好看見陳陽沒有用手帕擦手,而是極其認真地將那方帶著雛菊圖案的手帕,仔細地折疊成更小的方塊,然後鄭重其事地放進了T恤胸前的口袋,放好後,他的指尖還在口袋外側輕輕按了按,仿佛在確認什麽珍寶安然無恙。
    那一刻,拾穗兒隻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快要震破耳膜,連腳步都變得輕飄飄的,像是踩在軟綿綿的雲朵上。
    駛向草原的大巴車上,拾穗兒靠窗坐著,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漸漸被低矮的民居取代,繼而化作一望無際的田野,最後,天地間隻剩下綿延到天際的綠色。
    陳陽就坐在她旁邊的座位,手裏拿著平板電腦,屏幕上展示著精心標注的采樣點衛星地圖。
    "根據前期調研,我們需要在五個不同植被類型的區域采集土壤樣本。"
    陳陽側過身,指尖在屏幕上輕輕滑動,放大一處標注點,"表層土要重點觀察根係分布和腐殖質情況,深層土則需要記錄是否有昆蟲活動痕跡......"
    他講解的時候神情專注,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輕輕劃過,陽光透過車窗灑在他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泛著健康的光澤。
    拾穗兒聽著聽著,思緒便有些飄遠。
    她想起了四年前那個秋天,接她的車隊把她送到這所學校時,揣著通知書和簡單的行囊,第一次站在大學門口時的惶恐與不安。
    就是這個叫陳陽的男孩,作為迎新誌願者,帶著陽光般和煦的笑容主動走到她麵前,十分自然地接過她手中沉重的行李,語氣爽朗地說:"是拾穗兒同學吧?我是陳陽,帶你去宿舍吧,這條路我熟。"
    就是從那一刻起,這個名叫陳陽的水鄉男孩,就像一道溫暖而堅定的光,照進了她清貧卻堅韌的求學之路。
    四年間,她為了把助學金名額讓給更困難的同學,總謊稱自己找到了兼職;陳陽發現後,便悄悄往她書包裏塞飯票,還"恰好"總有需要幫忙整理的實驗室資料,付給她"勞務費"。
    她為了節省住宿費,寒暑假都留在學校;陳陽就"碰巧"也要留校做項目,還"順路"每天給她帶食堂的早餐。
    她買不起昂貴的專業課教材,陳陽就把自己的書"借"給她用,說反正他習慣用電子版......
    這些點點滴滴的善意,如同涓涓細流,匯聚成河,早已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悄然流淌了四年。
    "喝點豆漿。"
    陳陽的聲音將她從綿長的回憶拉回到飛馳的大巴車上。
    他遞過來一杯還溫熱的豆漿,"看你早上走得急,肯定又沒吃早飯。這樣對胃不好。"
    拾穗兒接過豆漿,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他遞杯子的手指,溫熱的觸感讓她像被細微的電流擊中般,迅速縮回了手。
    她低垂著頭,小聲囁嚅了一句"謝謝",聲音輕得像蚊蚋。
    然後小口小口地喝著豆漿,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一直暖到了心裏,嘴角抑製不住地向上彎起一個淺淺的、甜蜜的弧度。
    黃昏時分,大巴車終於抵達了目的地——草原深處的一處研學基地。
    車門一開,一股混合著青草、泥土和遠處牛羊氣息的風便撲麵而來,帶著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遠處的蒙古包像珍珠般散落在碧綠的絨毯上,幾位穿著色彩鮮豔民族服飾的當地牧民,笑容淳樸地站在營地門口迎接。
    陳陽作為組長,率先下車與基地負責人對接。
    回來時,他二話沒說就扛起了組裏最沉重的土壤采樣箱,又自然地接過拾穗兒手中的便攜式觀測儀器:"這些重的我來,你負責記錄數據和樣本初篩,這個工作更重要。"
    說著,他竟抬手摘下了自己頭上那頂寬簷的遮陽帽,不由分說地扣在了拾穗兒的頭上。
    帽簷很大,瞬間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微微抿緊的、帶著倔強和感動的嘴角。
    帽子裏還殘留著他頭發的溫度和淡淡洗發水的清香。
    "草原紫外線比城裏強多了,你皮膚薄,容易曬傷。"
    陳陽說著,轉身就扛起器材朝分配給他們的營地區域走去,"我皮厚,曬慣了,沒關係。"
    拾穗兒站在原地,看著他被沉重設備壓得微微前傾的背影,後腦勺細碎的發絲已經被汗水濡濕,在夕陽下閃著光。
    她又抬手摸了摸頭上這頂帶著他體溫的遮陽帽,鼻尖猛地一酸——她心裏再清楚不過,陳陽所謂的"皮厚"根本就是騙人的謊話。
    就在上學期,他為了幫一位生病的同學補課,連續熬夜好幾晚,結果自己得了重感冒,咳嗽了半個月才好。
    他總是這樣,默默地把輕鬆和便利留給別人,尤其是留給她,而將所有的辛苦和勞累都攬在自己身上。
    這份不動聲色的體貼,像草原上最柔和的晚風,輕輕包裹著她,讓她想哭,又讓她感到無比安心。
    夜晚的草原氣溫驟降,拾穗兒在帳篷裏整理標本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帳篷的拉鏈被人從外麵輕輕拉開一條縫隙,陳陽探進頭來,手裏抱著一個厚厚的睡袋:"我就猜你的睡袋可能不夠厚。草原晚上冷得很,這個羽絨睡袋你拿去用,是我媽硬塞給我的,特別保暖。"
    他把睡袋放在拾穗兒身邊,又蹲下身,仔細檢查了一下她帳篷四角的防風繩是否牢固地釘在了地裏,還動手幫她重新緊了緊。
    "夜裏風大,繩子一定要拴緊實了,不然帳篷晃得睡不好。"
    他一邊忙碌一邊叮囑,側臉在帳篷外透進來的朦朧月光下,顯得輪廓格外清晰柔和。
    拾穗兒看著他為自己忙前忙後、考慮周詳的樣子,積攢了一整天的感動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在胸口翻湧。
    她忽然鼓起勇氣,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輕聲說:"陳陽……你……你為什麽總是對我這麽好?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你。"
    陳陽聞言抬起頭,他的眼睛在帳篷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明亮,裏麵清晰地映著拾穗兒有些無措的身影,也映著帳篷外那片璀璨的星河。
    他看著她,嘴角揚起一個無比溫柔的弧度,聲音輕得像夢囈:"傻瓜,說什麽報答不報答的。能跟你分在一組,是我特意去跟輔導員爭取來的。"
    拾穗兒愣住了。陳陽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耳根微微泛紅,急忙起身:"早點休息,明早還要采集晨露時分的土壤樣本。我就在隔壁帳篷,有事隨時叫我。"
    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
    拾穗兒抱著那個蓬鬆柔軟的羽絨睡袋,將臉輕輕埋進去,一股陽光曬過後的清新味道混合著一種獨屬於陳陽的、幹淨清爽的氣息撲麵而來。
    這種味道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實,仿佛所有的寒冷和不安都被隔絕在了這小小的帳篷之外。
    第二天,天際剛剛泛起魚肚白,陳陽就輕手輕腳地敲響了拾穗兒的帳篷簾。
    兩人踩著露水走向觀測點,陳陽自然地伸手拉她爬上一個長滿青草的小坡。
    掌心相觸的瞬間,拾穗兒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薄繭和溫熱的體溫,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掙脫胸腔的束縛。
    當第一縷陽光灑向無垠的草原,將每一根草葉都鍍上金邊時,陳陽正耐心地教她調試便攜式土壤成分分析儀。
    他的手指偶爾會覆上她的手背,指導她按鍵的力度,兩人都會不約而同地頓一下,然後假裝若無其事地繼續操作,可微微泛紅的耳尖卻藏不住心底的悸動。
    中午在牧民家體驗當地美食,麵對一大盤熱氣騰騰的手把肉,拾穗兒有些無從下手。
    陳陽不動聲色地拿起小刀,熟練地將最好部位的肉剔下來,自然地放到她碗裏:"這個部位的肉最嫩,蘸著韭菜花醬吃,是草原最地道的風味。"
    他又掰開一塊奶豆腐遞給她,"奶茶是鹹的,配這個剛好。"
    拾穗兒看著他細致的動作,心裏暖融融的。
    旁邊一位熱情的牧民阿姨笑著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說:"小夥子真會照顧人,你們倆真般配。"
    一句話讓兩個年輕人都紅了臉,低頭默默吃飯,卻都在對方看不見的角度,悄悄揚起了嘴角。
    下午的植被樣本采集工作繁重而枯燥。草原上的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拾穗兒的額角很快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陳陽立刻從背包裏拿出防曬噴霧,走到她身邊,動作輕柔地幫她噴灑在頸後和手臂等暴露在外的皮膚上。
    冰涼的噴霧帶來一絲清涼,而他小心翼翼生怕噴到她眼睛裏的專注神情,比草原的陽光還要灼熱。
    意外發生在臨近傍晚時分。
    一隻頑皮的羊羔脫離了羊群,跑向了遠處的深草區。拾穗兒想都沒想就追了上去,卻在草叢中被隱藏的土坑絆了一下,驚呼一聲向前倒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隻有力的手臂猛地從後麵攬住了她的腰,將她穩穩地帶回懷裏。
    陳陽因為急速奔跑和驚嚇,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聲音裏帶著尚未平複的驚慌和後怕:"你嚇死我了!跑那麽快幹什麽!這草原上地形複雜,要是摔傷了怎麽辦!"
    拾穗兒靠在他溫熱的胸前,能清晰地聽到他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聲。
    他校服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年輕男孩特有的陽光氣息混合在一起,將她緊緊包裹。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臉頰瞬間燒得滾燙。
    她慌忙從他懷裏掙脫出來,低垂著頭:"對不起,我隻是怕小羊跑丟了..."
    陳陽歎了口氣,蹲下身檢查她的腳踝,發現膝蓋處擦破了一小塊皮。
    他立刻從背包裏拿出碘伏棉簽和創可貼,消毒的動作比之前處理任何標本時都要輕柔百倍。
    "以後不許再這樣冒險了,"
    他低著頭,聲音悶悶的,"有什麽事先叫我,有我在呢。"
    當晚的篝火晚會上,當全班同學起哄讓班長表演節目時,陳陽在眾人的目光中緩緩走向拾穗兒。
    跳動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閃爍,他變魔術般從身後拿出一束不知何時采來的、用草莖捆紮的野雛菊。
    "四年前迎新那天,我就注意到那個寧可自己吃苦也要把助學金讓給別人的姑娘。"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耳中,"這四年來,我最大的願望不是順利畢業,也不是找到好工作,而是……"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地望進拾穗兒含淚的雙眼,"而是能繼續陪在你身邊,看你實現"讓戈壁變成綠洲"的夢想。"
    在滿天繁星和全班的歡呼聲、掌聲中,拾穗兒的眼淚終於決堤。
    她接過那束在風中微微顫抖的野雛菊,撲進了陳陽張開的懷抱。
    原來最美好的告白,不是甜言蜜語,而是四年如一日的默默守護與支持。
    夜深時分,同學們陸續回到帳篷休息。拾穗兒和陳陽卻並肩坐在營地邊的草坡上,整理著最後一批樣本數據。
    夜風微涼,陳陽默默將外套披在拾穗兒肩上。
    月光如水銀瀉地,將兩個依偎在一起的年輕身影拉得很長。
    拾穗兒看著標本箱裏並排放置的土壤樣本——它們來自草原的不同方位,卻最終匯聚於此,就像他們各自走過漫長道路,終於在此刻相遇,並決定攜手走向共同的未來。
    晨光再次灑落廣袤草原時,拾穗兒在采樣記錄的最後一頁鄭重寫下:最珍貴的標本,是共同成長的時光;最美麗的風景,是與你並肩看過的晨昏。
    而陳陽在她身旁,正將新采的雛菊輕輕夾進她的標本冊。
    花開兩朵,交相輝映,恰似他們剛剛開始的、充滿希望的嶄新人生篇章。
    當大巴車緩緩駛離草原,拾穗兒靠在陳陽肩頭,看著窗外無垠的綠色向後飛逝。
    她的手被陳陽緊緊握著,掌心相貼的溫度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與踏實。
    四年的默默守護,五天的朝夕相處,終於讓兩顆早已相互靠近的心,勇敢地貼在了一起。前路或許仍有風雨,但拾穗兒知道,隻要身邊有這個人在,她就有了麵對一切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