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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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業典禮的喧囂猶在耳畔,空氣中仿佛還彌漫著禮堂裏梔子花的淡淡香氣和青春離別的傷感。
    校長那句“願此去前程似錦”的祝福,如同溫暖的潮水,剛剛漫過每個人的心頭,此刻卻已在拾穗兒急促的腳步聲中漸漸退潮。
    她甚至沒來得及換下那身略顯寬大的學士服,隻是將方帽摘下攥在手裏,任由袍角在奔跑中獵獵作響,像一隻急於歸巢的鳥,穿過依舊沉浸在合影、擁抱、哭泣與歡笑的校園,徑直奔向那座連接著她過去與未來的火車站。
    時間剛過中午十二點,七月的陽光已變得有些炙熱,透過站台略顯斑駁的雨棚,在地麵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空氣裏浮動著鐵軌被曬熱後特有的金屬氣味,混著遠處小販叫賣的模糊聲響,與方才校園裏那種純粹的、帶著書卷氣的離別氛圍截然不同。
    拾穗兒站在約定的立柱旁,微微喘息著,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
    她將沉重的學士服脫下,小心疊好,和那頂方帽一起塞進了鼓鼓囊囊的行李袋最深處,仿佛要將一段光輝奪目的青春歲月暫時珍藏。
    她的手心裏,因為緊張和奔跑,已經滿是冷汗。
    腳邊,放著幾個鼓鼓囊囊的行李袋,最大的那個是陳陽的軍綠色帆布大背包,旁邊是她自己那個半舊的米色帆布包,以及幾個印著“京城特產”字樣的彩色塑料袋。
    這些塑料袋裏,裝著茯苓餅、驢打滾、各色果脯,還有好幾盒包裝鮮豔的卡通橡皮和帶香味的鉛筆。
    那是昨天下午,她和陳陽用整個暑假在圖書館整理圖書、在咖啡館端盤子辛辛苦苦攢下的錢,一起在大學城那家最大的超市裏,精挑細選了近兩個小時的成果。
    記得當時,陳陽推著購物車,像個第一次進城的孩子,對什麽都充滿好奇。
    他拿起一盒印著孫悟空圖案的鉛筆,眼睛亮晶晶地湊到她麵前:“穗兒,你看這個!戈壁灘的娃娃們肯定沒見過這麽花哨的玩意兒!還有這個茯苓餅,老村長牙口不好,就愛吃這種軟乎的……”
    他興致勃勃地規劃著,哪份給哪個孩子,哪樣送給哪位曾經照顧過她的鄉親,仿佛不是在進行一次可能充滿艱辛的遠行,而是在準備一場盛大而喜悅的歸巢禮。
    “咱們這叫‘知識返鄉,特產探親’!”
    他當時得意地總結道,逗得拾穗兒忍不住笑出聲來,心裏那點對未來的不確定,也被這溫暖的期待衝淡了許多。
    而就在幾小時前的畢業典禮上,當撥穗正冠的那一刻,在台下湧動的人潮裏,她清晰地看到陳陽朝她用力揮手,用口型對她說:“等我!”
    “等我。”
    這兩個字,此刻像烙鐵一樣燙著她的心。
    她來得太早了,距離發車還有一個多小時。她害怕遲到,更害怕這未知的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地煎熬著她。站台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拖著帶滾輪行李箱的年輕白領,背著巨大編織袋、麵色黝黑的民工兄弟,抱著熟睡孩子、輕聲哼唱搖籃曲的年輕母親……
    人聲、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麵的軲轆聲、偶爾響起的手機鈴聲,漸漸匯聚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但這片嘈雜,非但沒有帶來生氣,反而更加反襯出拾穗兒形單影隻的孤獨。
    她像是一滴無法融入河流的油,孤零零地懸停在岸邊。
    每一次,站台入口處光線的明暗變化,或是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都會讓她的心髒驟然緊縮,血液倏地衝上頭頂。
    她會不由自主地踮起腳尖,伸長脖頸,努力在那稀疏晃動的人影中,搜尋那個高大、挺拔、總是帶著點兒漫不經心卻又異常可靠的身影。
    期待如同吹起的肥皂泡,在陽光下折射出絢爛的色彩,然而,每一次,當看清來者陌生的麵孔時,那泡沫便“啪”地一聲,無聲無息地破裂,隻留下冰涼的失落感。
    在這種反複的希望與失望的拉鋸戰中,焦慮如同藤蔓,悄悄爬滿了她的心牆。
    為了抵抗這種令人窒息的等待,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那些共同經曆的、閃著光的往日碎片。
    最先闖入腦海的,是畢業前夕那次前往內蒙古的研學之旅。
    那是他們大學生涯最後一次集體活動,廣袤的草原在五月的陽光下展現出驚人的生命力。
    她尤其記得最後一個黃昏,夕陽像打翻的熔金,將天地萬物都染成一片溫暖的橙紅。
    她和陳陽悄悄脫離了正在拍攝集體照的大部隊,並肩爬上了一處無名的草坡。
    四野空曠,隻有風吹過草尖發出的沙沙聲響,如同大自然最溫柔的絮語。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靜靜地享受著這份喧囂後的寧靜。
    突然,陳陽指著遠處天地相接的地方,那裏草色與霞光融為一色,輕聲說:“穗兒,你看這片草原,生命多旺盛,多自在。”
    他頓了頓,轉過頭,目光深邃地看向她,眼底映著落日餘暉,像有兩簇小火苗在跳動。
    “可不知為什麽,我看著它,心裏頭想的,卻總是咱們那兒,那片一眼望不到頭的戈壁灘。”
    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地敲在拾穗兒的心上。
    “以後,我們不僅要一起去更多更遠的地方看風景,更要一起回去,回到生你養你的那片土地上去。我們要在那裏,種下比這草原上的草更耐旱、更倔強的希望。我們要讓黃沙裏也能長出綠油油的青草,也能立起茂盛的樹木,要讓那裏的鄉親們,他們的笑容,能像這草原上的夕陽一樣,暖和、踏實,心裏頭亮堂堂的。”
    那一刻,拾穗兒怔住了。
    她望著他被霞光勾勒出金色輪廓的側臉,聽著他描繪的那幅看似遙遠卻無比真摯的圖景,胸腔裏被一種滾燙的情緒填得滿滿的,鼻尖陣陣發酸。
    這個在草原落日下許下的、關於戈壁灘未來的承諾,遠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讓她動容。
    它像一顆種子,深深地埋進了她的心底。晚風拂過,草浪起伏,她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片貧瘠的土地上,生長出了無限的綠意。
    思緒又飄到了大二那年,那個熬夜準備數學建模競賽的通宵。
    她和陳陽,還有蘇曉,窩在已經熄了燈的教室裏,隻有三台筆記本電腦屏幕散發著幽藍的光。
    為了一個最優算法的選擇,她和陳陽爭得麵紅耳赤,各執一詞。
    她記得自己當時脾氣上來,覺得他固執己見,猛地合上電腦,抓起背包就要走。
    是陳陽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因為緊張而有些汗濕,卻抓得很牢。他遞過來一瓶已經擰開蓋的礦泉水,聲音因為熬夜而沙啞,卻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拾大學霸,消消氣,喝口水再戰三百回合?我承認我剛態度不好,但你這個模型的邊界條件,是不是可以再考慮一下實際情況?”
    就在這時,東方的天際恰好透出第一縷曙光,透過窗戶,照亮了他滿是疲憊卻異常認真的眼睛。
    後來,他們不僅解出了題目,還拿了一等獎。但比獎狀更珍貴的,是那個夜晚,他們為了共同目標激烈碰撞、又最終攜手並進的默契與信任。
    還有那次校級演講比賽,她緊張得在後台來回踱步,手指冰涼。
    陳陽作為她最強的競爭對手,本該在另一個準備區,卻不知何時溜到了她身邊,什麽也沒說,隻是悄悄塞給她一顆橘子味的水果硬糖,然後拿起桌上一支筆,在自己手心裏畫了一個歪歪扭扭、咧著大嘴的笑臉,舉到她麵前,笨拙地安慰。
    “別怕,穗兒,你就當底下坐著的評委和觀眾,都是我手心裏這樣的南瓜頭,有啥好緊張的?”
    他那故作嚴肅又掩不住滑稽的樣子,瞬間把她逗笑了,緊張情緒也消散了大半。
    後來她站在台上,目光掃過台下,真的在角落看到了他,他悄悄對她比劃了一個加油的手勢,那個瞬間,她感到無比的安心。
    這些往事,如同散落在時間沙灘上的珍珠,此刻被拾穗兒一一拾起,串聯起來。
    每一顆都溫潤光亮,映照著他們共同走過的青春。
    然而,回憶越甜蜜,對照眼前的空曠和寂靜,心底那份不安就越發尖銳地刺痛著她。
    他會來的,他答應過的。
    她再次在心裏默念,像是在進行一場虔誠的祈禱。
    可是,說服父母,真的那麽容易嗎?
    她眼前閃過陳陽母親那張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臉,此刻想來,那笑容背後是否隱藏著對兒子遠行的憂慮?
    她想起陳陽父親,那位嚴謹的工程師,曾拍著兒子的肩膀說“男兒誌在四方”,但那個“四方”,恐怕並不包括她那個偏遠貧瘠的戈壁家鄉。
    陳陽從未對她細說他家庭的具體情形,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會搞定的”,但她從他偶爾接聽家裏電話時短暫的沉默和微微蹙起的眉頭裏,能窺見那絕對是一場不見硝煙的硬仗。
    “他會不會……最後一刻,還是被父母留住了?”
    這個她一直試圖壓製的念頭,此刻像一條冰冷的毒蛇,驟然從心底幽暗的角落竄出,吐著信子。
    是不是我太自私了?因為我的理想,我的回鄉執念,就要讓他背離父母的期望,放棄省城可能更好的發展機會?
    一種混合著擔憂、自責甚至些許負罪感的情緒,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她的心髒,越收越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如果他不來了,那麽眼前這些一起挑選的特產,草原上那個關於綠色戈壁的夢想,還有餞行上他堅定的眼神,豈不是都成了一場巨大的諷刺和她一個人無法承受之重?
    “各位旅客請注意,由本站開往西北方向的K819次列車,現在開始檢票進站……”
    冰冷的、毫無感情的電子女聲,通過遍布站台的喇叭驟然響起,像一把無形的巨錘,狠狠砸碎了拾穗兒用回憶構建起的脆弱屏障,也擊碎了她所有的胡思亂想。
    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檢票口上方的指示燈由紅轉綠,發出“嘀”的一聲脆響。
    早已排隊等候的人群開始像蘇醒的河流般,緩緩向前蠕動。
    行李箱的輪子發出更加密集的軲轆聲,夾雜著大人的催促和孩子的嬉鬧。
    拾穗兒僵在原地,仿佛雙腳被釘在了水泥地上。
    她看著那不斷縮短的隊伍,看著人們一個個驗票、穿過閘機、走向各自的車廂,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
    他還沒有來!他真的沒有來!
    時間仿佛突然加快了腳步,毫不留情地向前狂奔。
    隊伍越來越短,站台上的人漸漸稀疏。列車員站在車廂門口,開始大聲催促:“去戈壁方向的旅客請抓緊時間上車了!”
    拾穗兒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四肢百骸都變得冰涼。
    她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腳邊那幾個裝著特產的袋子,指尖觸碰到塑料袋嘩啦的響聲,在她聽來都變得異常刺耳。
    他不會來了。那個在草原落日下與她共同描繪未來的夥伴,那個在數學建模競賽中與她並肩作戰的戰友,那個在演講後台給她畫笑臉的傻瓜……他終究,還是被留在了現實的那一端。
    絕望,像濃稠的墨汁,迅速滲透了她心中的每一個角落。
    她仿佛已經看見自己獨自一人坐在嘈雜的車廂裏,窗外是飛速後退的、陌生的風景,而身邊那個本該屬於陳陽的位置,空空蕩蕩。
    那些他們一起挑選的、原本充滿心意的特產,此刻變成了沉重的負擔和無聲的嘲笑,壓得她直不起腰來。
    眼淚毫無征兆地湧了上來,迅速盈滿了眼眶,視線開始模糊。
    她拚命地仰起頭,看向車站那高高的、被歲月熏染得有些發黑的穹頂,努力睜大眼睛,不讓淚水滑落。
    奶奶阿古拉說過,戈壁灘上的人,眼淚金貴,要流也得流在值得的地方。
    可是,心口那裏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塊,空落落地疼,伴隨著一陣陣窒息般的緊縮。
    “嗚——!”
    一聲悠長、淒厲得如同絕望哀鳴的汽笛,猛地劃破了站台上空最後一絲寧靜!
    這是發車的最終信號!如同死刑犯聽到的最終判決!
    拾穗兒渾身劇烈地一顫,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被這聲汽笛徹底擊得粉碎,萬念俱灰。
    她慢慢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
    她彎腰,試圖提起那幾個沉重的袋子,手指卻因為脫力和顫抖,試了幾次才勉強抓住提手。
    她拖著仿佛灌滿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向那扇如同巨獸嘴巴般張開著的列車車門。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疼痛從腳底蔓延到全身。
    就在她的前腳剛剛踏上列車金屬踏板的瞬間,鞋底與鋼板接觸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穗兒!拾——穗——兒——!!”
    一個嘶啞、變形、幾乎破了音,卻又熟悉到刻入她靈魂深處的呐喊,如同一道劈開混沌的閃電,又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巨石,以一種近乎狂暴的力量,猛地撕裂了站台所有嘈雜的聲浪,清晰地、狠狠地撞進了她的耳膜!
    拾穗兒整個人如遭雷擊!
    她的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猛地轉過身!幅度之大,差點讓她失去平衡摔倒!
    站台的盡頭,入口處那片被陽光和熱浪扭曲的光暈中,一個身影正以一種近乎瘋狂的、拚盡全力的速度,向著她狂奔而來!
    是陳陽!
    他背著那個碩大的、塞得鼓鼓囊囊的軍綠色帆布背包,像一座移動的小山,壓得他微微佝僂著背。
    他的頭發被狂奔帶來的風吹得如同亂草,額前、鬢角乃至整張臉都布滿了亮晶晶的汗水,在陽光下閃著光。
    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地貼在前胸和後背上,勾勒出年輕人急促起伏的胸膛輪廓。
    他的臉上,寫滿了極度恐懼、拚命掙紮後的疲憊,以及……在看到她身影那一刻,驟然迸發出的、如同瀕死之人見到綠洲般的狂喜!
    那一刻,時間仿佛真的靜止了。
    站台的喧囂、火車引擎的轟鳴、列車員的催促……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瞬間褪去,消失不見。
    拾穗兒的視野裏,隻剩下那個逆著光、披荊斬棘般向她衝來的身影。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因為劇烈喘息而張大的嘴巴,看到他通紅的眼眶裏,那奪眶而出的、折射著光線的淚水!
    他像一頭掙脫了所有枷鎖的年輕獵豹,幾步就衝到了她的麵前!
    巨大的慣性讓他險些栽倒,他猛地將肩上的重負甩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他甚至來不及順一口氣,雙手已經像兩把鐵鉗,帶著汗水和灼熱的體溫,死死地、緊緊地抓住了拾穗兒冰涼的雙臂,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仿佛要將她釘在原地,生怕一鬆手,她就會像幻影一樣消失。
    “對……對不……起!穗……穗兒!我……我來……來了!”
    他張著嘴,胸膛像破損的風箱一樣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嘶啞的哮音,除了斷斷續續地重複“我來了”,竟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隻有那大顆大顆的眼淚,混著汗水,不受控製地、爭先恐後地從他通紅的眼眶裏湧出,順著臉頰滾落,然後,滾燙地、重重地砸在拾穗兒微微顫抖的手背上。
    就是這滾燙的、帶著鹹澀味道的觸感,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拾穗兒所有偽裝的堅強,擊潰了她苦苦支撐的最後一道防線!
    她“哇”的一聲放聲痛哭出來!不再是之前那種壓抑的、無聲的流淚,而是像受了天大委屈終於找到依靠的孩子,積壓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所有焦慮、恐懼、委屈、絕望,在這一刻如同火山噴發般徹底爆發!
    她哭得渾身顫抖,幾乎站立不穩,同時伸出兩隻手,握成拳頭,像雨點一樣,狠狠地、卻又帶著一種依賴般的力道,捶打著陳陽那汗濕而堅實的胸膛。
    “你混蛋!陳陽你個大混蛋!你怎麽才來!你怎麽可以才來!我以為……我以為你不來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以為……我們的戈壁灘……等不到我們一起回去了……嗚嗚嗚……”
    她語無倫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形象全無,卻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真實。
    陳陽任由她打著,不但不躲,反而在她捶打了幾下之後,猛地伸出雙臂,將她狠狠地、緊緊地、用盡全身力氣地摟進了自己汗涔涔的、帶著奔跑後灼熱氣息的懷裏!
    他的擁抱是那樣的大力,幾乎要將她纖細的骨骼揉碎,將她整個人都嵌入自己的胸膛。他的下巴死死地抵著她的頭頂,臉頰埋進她帶著清香的發絲裏,聲音哽咽得完全變了調,帶著劫後餘生般的顫抖:
    “不會的……不會的!穗兒……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來晚了……我就是死……爬也要爬過來!我怎麽會不要你……我怎麽舍得不要我們的約定……別怕……別哭了……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了……我再也不鬆手了……”
    這個擁抱,如此用力,如此狼狽,卻又如此真實而珍貴。
    它隔絕了周圍的一切,站台、火車、人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世界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兩顆瘋狂跳動的心髒緊緊相貼,彼此的淚水交織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
    列車員焦急萬分的吼聲再次傳來:“車要開了!快上車!就等你們了!”
    陳陽猛地從那個幾乎要將彼此融化的擁抱中驚醒。
    他鬆開她,雙手卻依舊捧著她淚痕交錯、狼狽不堪的臉頰,他的額頭用力地抵住她的額頭,兩人呼吸交織,淚眼相對,鼻尖幾乎碰在一起。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她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汗味和年輕男子特有的氣息,這氣息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胡亂地、用自己早已濕透的襯衫袖子,無比珍重卻又笨拙地擦拭著她臉上的淚水和鼻涕,動作粗糲,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溫柔和疼惜。
    然後,他也狠狠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將汗水和淚水一並擦去。
    “走!我們回家!去種我們的樹!去實現我們的約定!”
    他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哽咽,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堅定和力量。
    他利落地彎腰,將地上所有的行李——他的大背包、她的帆布包、那幾個沉甸甸的特產袋子,一股腦地全都背到了自己身上,瞬間把他壓得又彎下去幾分。
    然後,他空出那隻同樣汗濕卻無比溫暖的大手,堅定地、緊緊地攥住了拾穗兒冰涼的小手,十指用力地交叉緊扣,不留一絲一毫的縫隙。
    他們甚至來不及再多說一句話,就這樣手牽著手,拖著、背著所有的行囊,像兩個打了勝仗卻又丟盔棄甲的士兵,朝著那扇即將關閉的車門,奮力地、跌跌撞撞地奔跑過去!
    在列車員幾乎要罵人的目光中,在他們身後車門“哐當”一聲沉重關閉的巨響中,他們終於,在最後一秒,擠上了這列開往西北、開往他們共同未來的火車。
    車門隔絕了外麵的世界。火車緩緩啟動,逐漸加速。
    拾穗兒和陳陽氣喘籲籲地靠在車廂冰冷的連接處,因為剛才的狂奔和情緒的劇烈波動,兩人都還在不受控製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
    然而,他們的手,從始至終,都緊緊地握在一起,十指緊扣,誰也沒有鬆開。
    汗水將兩人的掌心濡濕,那觸感黏膩卻無比真實。
    他們透過模糊的、帶著水汽的車窗,看著站台緩緩後退,看著這座城市熟悉的景象一點點縮小、遠去。
    兩人的臉上,都還掛著未幹的淚痕,頭發淩亂,衣衫不整,模樣狼狽到了極點。
    可是,當他們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彼此的眼睛時,卻都在對方那紅腫的、卻異常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一種曆經劫波後、無法言喻的喜悅與安定。
    不由自主地,兩人幾乎是同時,咧開嘴,露出了一個帶著淚水痕跡的、卻比七月陽光還要燦爛、還要溫暖、還要堅定的笑容。
    戈壁的風沙或許粗糲,創業的道路注定坎坷,但此刻,他們的手緊緊相握,仿佛十指連接處傳遞的,不僅是體溫,更是無窮的勇氣和力量。
    那個在草原落日下許下的關於綠色與幸福的承諾,終於搭載著這列轟鳴的火車,踏上了歸鄉的旅程,注定要在那片遼闊的土地上,深深紮根,頑強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