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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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輪與鐵軌撞擊發出的“哐當”聲,在列車駛出站台後逐漸加速,從最初的雜亂無章變得均勻而有力,最終匯成一首低沉而永恒的旅途序曲,伴隨著車廂的輕微搖晃,敲打在每一位旅客的心上。
    車廂連接處,拾穗兒和陳陽兩人緊握的手始終沒有鬆開,甚至比之前攥得更緊,仿佛要將彼此的生命線纏繞在一起。
    掌心裏,濕漉漉的汗水早已分不清是你的還是我的,隻融合成一種微燙的、帶著年輕生命力的潮意,成了這慌亂與安定交織的時刻裏,最踏實、最毋庸置疑的印記。
    “呼……總算是……趕上了。”
    陳陽率先緩過那口氣,緊蹙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他側過頭,目光深深地落在拾穗兒臉上。
    因為劇烈的奔跑和內心的焦灼,她的臉頰上還殘留著明顯的緋紅,眼尾處微微泛著紅,像是被春雨打濕的桃花瓣。
    “讓你等急了吧?對不住,我爸媽那邊……確實費了老大勁。”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們一直……唉,一心盼著我考軍校。這次為了能跟你一起回戈壁,爭執得特別厲害。”
    拾穗兒沒有說話,隻是用力地搖了搖頭,仰起臉迎向他的目光。
    她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泛起一陣細密的心疼。
    ‘考軍校?’她輕輕重複著這三個字,心裏瞬間湧起一股巨大的愧疚浪潮,幾乎要將她淹沒。
    “叔叔阿姨……是不是早就為你安排好了這條路?都怪我,要是我沒那麽堅持一定要回鄉……你本可以有一條更平坦、更安穩的路走的。”
    “快別這麽說!”
    陳陽立刻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握著她的手又加重了幾分力道,那力量透過相貼的皮膚,直直地傳遞到她的心上,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堅定。
    “考軍校,那是我爸媽的想法,從來就不是我的。你記住,這跟你回不回鄉,沒有一點關係。”
    他頓了頓,眼前閃過離家前那幾天的混亂場景,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混合著無奈與釋然的複雜笑意,那笑意裏,有對父母的理解,也有對自己選擇的堅持。
    “那……叔叔最後是怎麽……怎麽鬆口的?”
    拾穗兒聽得心都揪緊了,她能想象出那個夜晚,陳陽獨自麵對父母的擔憂與不解,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她仿佛能看到燈光下,少年倔強而真誠的臉,以及父母那交織著憤怒、失望與深藏不舍的複雜眼神。她既心疼他承受的壓力,又為他感到驕傲。
    “我爸啊,就是嘴硬,心其實軟得像豆腐。”
    陳陽笑了笑,眼底漾開一片溫暖的漣漪,那是對父親深沉的愛與理解。
    “他板著臉,把我那本用A4紙打印、還精心裝了塑料封皮的方案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手指頭在上麵點啊點的,最後也沒說讚成,隻是哼了一聲,說:‘哼,小子,既然是你自己選的路,就是跪著,也得給我走到底!別半路哭鼻子跑回來,那才叫丟人!’ ”
    陳陽模仿著父親嚴肅的口吻,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後來,還是我媽偷偷告訴我,我爸半夜睡不著,一個人摸黑到客廳,就著窗外路燈的光,又把我那本方案翻出來看,嘴裏還念念有詞:‘這小兔崽子,想的這些條條框框,倒還挺像那麽回事……’ 臨走那天早上,他塞給我一張銀行卡,臉色還是硬邦邦的,說:‘拿去,當周轉資金,窮家富路。等你在戈壁灘真給我幹出點樣子來,我再認你這個有出息的兒子!’ 我知道,他說這話,其實就是……妥協了,也是用他的方式,在支持我了。”
    拾穗兒靜靜地聽著,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暖又酸,眼眶忍不住又濕潤了。
    她深知,天下父母心,莫不盼著兒女能安穩順遂。陳陽的父母為他規劃軍校之路,那份殷切的期盼背後,是深沉得化不開的愛。
    而陳陽,這個看似陽光開朗的大男孩,為了踐行與她在草原星空下許下的諾言,竟然如此毅然決然地頂住了來自家庭的壓力,選擇了一條充滿未知與艱辛的荊棘之路。
    這份沉甸甸的心意,這份不顧一切的奔赴,讓她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喉嚨被什麽堵住了。
    “陳陽……”
    她哽咽著,隻能更緊地回握住他的手,千言萬語都凝聚在這無聲的緊握之中,“我們……我們以後一定要好好幹,拚盡全力也要幹出個樣子來,絕對不能……不能讓叔叔阿姨失望。”
    “那是一定的!”
    陳陽重重地點頭,眼神裏燃燒著青春的火焰與不容置疑的決心。
    他抬起另一隻手,習慣性地揉了揉她柔軟的發頂,動作裏充滿了寵溺與安撫。
    “等明年開春,咱們種下的樹苗都活了,泛了綠,我就帶你風風光光地回我家,讓他們親眼看看,他們兒子選的路,沒錯!我們種下的不止是樹,是希望”。
    正說著,車廂那頭傳來了列車員推著餐車走過的聲音,伴隨著略帶地方口音的吆喝:“盒飯、礦泉水、方便麵嘍——有需要的旅客嗎?”
    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股人間煙火的熱鬧氣。
    直到這時,兩人意識到,因為緊張一直還在車廂連接處站著,於是趕緊按票上的座位號找到了靠窗的位置座下來,此時兩人才感覺到胃裏空落落的,正午的饑餓感後知後覺地洶湧襲來。
    他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窘迫和笑意——剛才光顧著傾訴心事,竟把吃飯這頭等大事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餓了吧?我去買兩份盒飯,再拿兩瓶水。你就在這兒等著,千萬別亂跑,我很快就回來。”
    陳陽說著,鬆開了那隻握了許久、幾乎有些麻木的手,指尖離開時,還帶著她掌心的溫度。
    他彎腰順手將腳邊那個不大的行李箱和拾穗兒的帆布包往牆角又挪了挪,確保它們不會絆到過往的乘客,又叮囑了一遍,這才轉身朝著餐車的聲音方向走去。
    她輕輕籲了口氣,將視線轉向窗外。列車早已將繁華的都市遠遠拋在身後,窗外的景色如同緩緩展開的畫卷,從密集的樓群變成了開闊的田野和散落的、低矮的村落。
    這恬靜安逸的鄉村畫麵,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拾穗兒記憶的閘門。
    她下意識地想起了千裏之外的家鄉,那片此刻正被風沙籠罩的戈壁灘。
    那裏有村裏那些孩子們,他們有著被高原陽光曬得紅撲撲的臉蛋,和一雙雙清澈如同戈壁夜空星辰的眼睛,眼睛裏盛滿了對知識的渴望,對外麵世界的好奇。
    那裏還有鄉親們,他們有著被風沙雕刻出的、布滿皺紋卻無比淳樸的笑臉,他們的笑容裏,帶著土地般的厚實與溫暖。
    那裏,是她無論走出多遠,靈魂都深深係念的根,是她夢裏反複出現的、貧瘠卻無比親愛的土地。
    “發什麽呆呢?是不是餓壞了?快,趁熱吃,再不吃菜就該涼了。”
    陳陽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他手裏端著兩份一次性泡沫塑料飯盒,小心翼翼地走了回來。
    一份是紅黃相間的番茄炒蛋配著碧綠的青椒和深色的肉絲,另一份是醬色濃鬱的土豆燉雞塊,都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式,但在饑餓的當下,那冒著的騰騰熱氣混合著飯菜的香氣,顯得格外誘人。
    拾穗兒接過一次性的筷子,掰開,磨掉上麵的毛刺,然後夾起一塊裹滿了紅色湯汁的炒雞蛋,送入口中。
    這簡單的味道,在此刻的她嚐來,竟覺得比學校裏那些有名的招牌菜還要美味千百倍。
    陳陽顯然是餓極了,吃得很快,卻並不粗魯,幾口就扒下去小半碗米飯,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的。
    “等安頓下來,我就給你做。不過現在啊,咱們得先把正事落實——你之前聯係的那些樹苗,到底怎麽樣了?還有我們帶的那些蔬菜種子,得趕緊找合適的地方育苗,戈壁灘的春天短,可耽誤不起,不然就錯過最好的播種時節了。”拾穗兒緩緩地說。
    “放心,你想到的,我早就惦記著了;你沒想到的,我也都盤算好了。”
    陳陽放下筷子,臉上露出一個“包在我身上”的自信笑容。
    他掏出手機,熟練地解鎖,點開一個命名為“戈壁綠洲計劃”的文件夾。
    屏幕上立刻顯示出密密麻麻的表格、文檔和圖片。
    “你看,我之前通過學校老師的關係,聯係上了省農科院的李教授,他是專門研究幹旱地區生態恢複的專家。他了解了我們那邊的情況後,特別熱心,給我推薦了三種耐旱、耐貧瘠的樹苗,一種是胡楊,一種是沙棗,還有一種是沙棘。李教授說,這三種樹根係都特別發達,固沙保水效果很好,尤其是沙棘,不但能防風固沙,結的果子經濟價值還高,非常適合我們那裏。他已經跟當地縣裏的農業技術站打過招呼了,等我們一到村裏,技術站就會派人過來,實地指導我們怎麽整地、怎麽育苗、怎麽提高成活率。”
    他一邊說,一邊滑動屏幕,展示著各種樹苗的圖片和特性說明。
    “至於那些蔬菜種子,”陳陽繼續劃動著屏幕,“我仔細核對過了,都是精選的抗旱品種,像耐旱的西瓜、甜瓜,還有土豆、蘿卜什麽的。李教授說,隻要我們把沙質土壤的保水措施做到位,比如采用他建議的覆膜技術,初期勤加管護,成活率能達到八成以上呢!”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科學規劃帶來的信心。
    拾穗兒湊過去,仔細看著手機屏幕。
    那上麵不僅有各種樹苗和種子的詳細介紹、照片,還有一份簡單的育苗場地規劃圖——陳陽建議利用村頭那個已經半幹涸的澇壩旁邊相對平整的土地,那裏取水相對方便,又能為村子抵擋一部分風沙。
    更讓她驚訝的是,屏幕上還有一份手繪的、卻標注清晰的簡易灌溉係統示意圖。
    陳陽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這是我查了好多資料,又結合課本上學的水利知識,自己瞎琢磨畫的。我想著,咱們一開始資金肯定緊張,可以用當地的秸稈、樹枝和塑料薄膜,弄一個成本低的滲灌係統,就是把水管埋在地下,讓水慢慢滲到植物根部,這樣能大大減少蒸發,節約用水。”
    “你……你居然連灌溉係統都設計好了?”
    拾穗兒抬起頭,望著陳陽因為興奮和一點點自豪而微微發亮的眼睛,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和深深的敬佩。
    原來,草原上那個星月交輝的夜晚,他所說的“要讓黃沙裏長出綠意,要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從來都不是一時衝動的豪言壯語,也不是年輕情侶間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
    他將這個承諾牢牢地放在了心上,並且不聲不響地、腳踏實地地做了這麽多紮實的準備工作。
    這份心意,這份擔當,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讓她感動和安心。
    “那可不,咱們這可是去創業,去打仗,哪能打無準備之仗?”
    陳陽笑著,伸手過去,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眼神裏滿是溫柔和堅定,“總不能讓我心愛的姑娘,跟著我吃苦受累,還看不到希望吧?”
    他頓了頓,語氣稍稍變得鄭重了一些,“不過,穗兒,還有個事得跟你交個底。我爸媽雖然最後算是默許了,但心裏那塊石頭,估計一時半會兒還落不了地。他們……他們說,軍校報名的截止日期之前,都給我留著這個機會。我也跟他們再次保證了,就算在戈壁灘遇到天大的困難,我也絕不會回頭,絕不會後悔。我一定要用事實向他們證明,他們兒子的選擇,不僅正確,而且光榮!”
    拾穗兒望著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定光芒,心中最後一絲因“拖累”他而產生的隱隱不安,也漸漸消散了。
    她知道,也清晰地預見到,未來的路絕不會是一片坦途。
    他們可能會遇到突如其來的沙暴,將辛苦育好的幼苗連根拔起,掩埋在黃沙之下;還可能會因為資金的短缺,讓許多美好的設想不得不暫時擱淺……
    前路的艱難,如同戈壁灘上變幻莫測的天氣,難以預料。
    但是,隻要身邊有陳陽,有他這份如山嶽般堅定的心意,有他們共同描繪的、關於綠色和希望的夢想,她就有無窮的勇氣,去麵對一切可能的風暴和挑戰。
    她的手,願意永遠與他緊握;她的腳步,願意永遠與他同行。
    一絲絲清涼的微風,頑強地從車窗的縫隙裏鑽進來,她順手將一直放在腳邊的那個洗得有些發白的帆布包拉到身邊,緊緊挨著自己。
    包裏裝著的是她特意從城裏買給村裏孩子們的禮物——一些印著卡通圖案的香橡皮和帶有一股水果香味的彩色鉛筆。
    隔著薄薄的帆布布料,她似乎能摸到那些文具方正的棱角,仿佛已經看到了孩子們拿到禮物時,那驚喜而燦爛的笑臉。
    “你說,孩子們拿到這些文具,會不會特別高興?”
    她輕聲問道,指尖無意識地、溫柔地摩挲著帆布包的表麵,像是撫摸著孩子們柔軟的頭發。
    “肯定會啊!”
    陳陽在她身邊坐下,用力地點點頭,眼神裏也充滿了溫暖的憧憬。
    “你上次不是說,村裏的孩子們條件艱苦,連支像樣的鉛筆都稀缺,有的孩子還在用撿來的、短得都快握不住的小鉛筆頭寫字嗎?等我們把文具送到他們手上,他們說不定會像得了寶貝一樣,天天揣在口袋裏,都舍不得用呢。”
    他頓了頓,思緒也飛得更遠,“等咱們後續的項目有點起色,資金寬裕一些,我們第一件事就是給村小學添置一批新的課桌椅,再弄一個小小的圖書角,買些適合孩子們看的童話書、科普書。讓他們也能像城裏的孩子一樣,坐在明亮的教室裏,有舒服的椅子坐,有豐富多彩的課外書可以讀。”
    “嗯!”拾穗兒用力地點頭,眼睛因為想象而變得格外明亮,像是落入了星辰,“還有村裏那間唯一的教室,屋頂的瓦片都壞了好多了,去年夏天那場大雨,教室裏漏得沒法待,孩子們隻好臨時搬到村裏的舊祠堂去上課。我們回去後,想辦法先籌點錢,把屋頂徹底修一修,再把牆壁裏外粉刷一遍,讓教室變得亮堂堂、幹爽爽的。”
    “好,都聽你的。咱們一件一件來,總會好起來的。”
    陳陽笑著應和,語氣裏充滿了寵溺和支持。
    “等咱們規劃的防護林帶初步長起來,能擋住一部分風沙了,我們就著手把村頭那片閑置的沙地開辟出來,試著種一些經濟作物。李教授說沙棘和枸杞特別適合,耐旱,好成活,果子營養價值高,曬幹了也好保存,可以賣錢。等規模稍微大一點,我們甚至可以嚐試建一個小型的加工坊,把沙棘做成沙棘汁、沙棘醬,枸杞包裝成精品禮盒,然後利用現在發達的電商網絡,把它們賣到城裏去。這樣一來,鄉親們不僅能參與到種植中來獲得收入,還能在加工坊裏幹活,增加一份工資。日子,肯定會一點點好起來的。”
    “等到那時候,”
    拾穗兒順著他的思路,眼睛越發閃亮,仿佛已經看到了那片荒灘變成綠洲的景象,“我們還可以想辦法修一條路。現在村裏通往外界的路,還是最原始的土路,平時就坑坑窪窪,一到下雨下雪,就變得泥濘不堪,根本沒法走車。咱們的農產品再好,運不出去也是白搭。要是能修一條結實的水泥路或者柏油路,不僅鄉親們出門方便了,咱們的沙棘、枸杞,還有以後可能發展的其他特產,都能順利地運到鎮上、縣裏,甚至更遠的地方。說不定啊,還能吸引一些外麵的人,來我們這兒看看不一樣的戈壁風光呢!”
    “這個想法太棒了!”
    陳陽眼睛一亮,興奮地拍了一下大腿,“對!等我們的農產品有了一定的名氣,就打‘戈壁生態’牌,搞特色旅遊!讓城裏人來體驗一下在戈壁灘上種樹、摘沙棗的樂趣,睡睡土炕,看看漫天的星星,肯定有吸引力!”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興致勃勃地暢想著未來。
    從最初的防風固沙、植樹造林,到後來的經濟作物種植、產品加工,再到鄉村道路、特色旅遊,甚至連更遠的將來——比如在村裏建一個像樣的衛生室,讓鄉親們頭疼腦熱不用再趕幾十裏山路去鄉衛生院;辦一個養殖合作社,集中養殖牛羊,統一防疫、統一銷售,降低各家各戶的風險……
    每一個細節,他們都討論得那麽認真,那麽投入,仿佛那片戈壁灘上的綠意,已經在他們眼前勃勃生長,開花結果。
    陽光透過車窗,灑在他們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上、身上,把兩人緊密相依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暖而明亮的光暈,美好得如同畫卷。
    列車繼續向著西北方向疾馳,窗外的景色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顯著的變化。
    原本一望無際、綠意盎然的田野和炊煙嫋嫋的村落,漸漸變得稀疏起來。
    取而代之的,是開始起伏的、覆蓋著淺草和沙土的山丘,植被越來越稀疏,大片大片的黃色開始占據主導。
    遠處,蜿蜒的山脈呈現出一種黛青色,在天際勾勒出粗獷而蒼勁的線條,如同巨人的脊梁。
    “穗兒,快看!我們快到了!”
    陳陽突然有些激動地指著窗外,聲音裏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
    拾穗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急切地望過去。隻見在地平線的盡頭,一片無比廣袤、坦蕩無垠的黃色戈壁灘,如同巨幅畫卷般緩緩鋪陳開來。
    在連綿起伏的沙丘和礫石灘之間,一些低矮的、土黃色的房屋聚落隱約可見,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甲蟲。
    而村口那棵標誌性的、不知經曆了多少年風霜雨雪的老胡楊樹,雖然距離尚遠,隻是一個模糊的剪影,卻如同一位堅守家園的哨兵,格外清晰地映入她的眼簾。那就是她的根,她的家鄉!
    一瞬間,拾穗兒的心跳驟然加速,仿佛要跳出胸腔。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鼻腔,湧向眼眶,視線迅速變得模糊起來。
    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哽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是這裏,就是這裏!這片在別人眼中或許隻有荒涼與貧瘠的土地,卻承載了她全部的童年記憶,浸透了她對奶奶、對鄉親們最深沉的思念。
    陳陽立刻察覺到了她情緒的劇烈波動,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更緊、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將溫暖和力量源源不斷地傳遞過去。
    拾穗兒使勁地點著頭,淚水終於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滑落。但她隨即抬起手,用力抹去淚水,露出了一個混合著淚水與笑容的、無比燦爛的笑臉。
    她知道,這趟歸程,不僅僅是從一座繁華的都市返回一個偏遠的鄉村,更是從理想的此岸駛向實踐的彼岸,是踏上了一段用青春和汗水澆灌夢想的壯麗征程。
    前方,或許有更加猛烈的狂風沙暴,有難以想象的艱難險阻,有無數個需要咬牙堅持的日日夜夜。
    但她和陳陽,這兩個年輕的、熾熱的靈魂,將會緊緊地手牽著手,肩並著肩,用愛作甲,以夢為馬,在這片看似貧瘠卻蘊藏著無限生機的土地上,種下屬於他們、也屬於所有鄉親們的希望與未來。
    列車開始明顯地減速,伴隨著長長的汽笛聲,最終緩緩地、平穩地停靠在一個簡陋得隻有幾間低矮土坯房的小站台上。
    站台很小,設施陳舊,隻有幾盞光線昏黃的路燈。
    然而,此刻的站台上卻站滿了人!村裏的鄉親們,幾乎能來的都來了,他們穿著節日的衣服,臉上洋溢著淳樸而熱情的笑容,簇擁在一起。
    而在人群的最前麵,拾穗兒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她日夜思念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奶奶阿古拉!
    她老人家果然拄著那根磨得油光發亮的拐杖,身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卻熨燙得平平整整的藍色斜襟布衫,滿頭銀發在戈壁特有的微風中輕輕飄動。
    她正努力地踮著腳,伸長脖子,渾濁卻充滿期盼的目光,急切地在每一扇打開的車門間搜尋著。
    “奶奶!”
    拾穗兒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聲音帶著哭腔喊了出來。
    她拉起陳陽的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腳步踉蹌地衝下了火車,踏上了家鄉堅實而滾燙的土地。
    “穗兒!我的好穗兒!你可算回來了!奶奶天天想,夜夜盼啊!”
    奶奶聽到喊聲,看到了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激動得渾身都在微微顫抖,她拄著拐杖,一步步急切地迎上前,張開雙臂,一把將撲過來的孫女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裏,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不停地拍打著孫女的後背,聲音哽咽,老淚縱橫,“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奶奶,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這是陳陽,我跟您說過的。”
    拾穗兒從奶奶溫暖的懷抱裏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拉過一直安靜站在身旁、麵帶微笑和敬意的陳陽。
    陳陽立刻上前一步,對著奶奶畢恭畢敬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洪亮而真誠地喊道:“奶奶好!我是陳陽!以後,我就跟穗兒一起,在這裏安家,好好照顧您老人家,和穗兒一起,還有鄉親們,咱們一起把家鄉建設好!”
    奶奶鬆開拾穗兒,用手背擦了擦喜悅的淚水,仔細地、上下下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高大挺拔、眉眼周正、眼神清澈明亮的小夥子。
    她看看陳陽,又看看孫女緊緊依偎著他的樣子,以及兩人之間那自然流露的、無法作偽的深情,布滿皺紋的臉上,終於緩緩地、徹底地舒展開一個無比欣慰、無比滿足的笑容。
    她連連點頭,聲音裏充滿了慈愛和喜悅:“好,好,好!多精神的小夥子!奶奶看著就喜歡!回來了就好,這裏就是你的家!走,快跟奶奶回家去,奶奶蒸了你們最愛吃的沙棗饃,就等著你們回來吃呢!”
    周圍的鄉親們也熱情地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打著招呼,聲音裏充滿了質樸的關懷:
    老村長走上前來,“穗兒,可算把你盼回來了!越長越水靈了!”
    “這就是陳陽吧?哎呀,真是一表人才!好小夥子!”
    “路上累壞了吧?快回家歇歇!”
    看著這一張張熟悉而親切的、被風沙雕刻得粗糙卻寫滿真誠的笑臉,感受著戈壁灘上那帶著沙土氣息和陽光溫度的、熟悉的風,拾穗兒和陳陽相視一笑,所有的疲憊、所有的忐忑,都在這一刻化為烏有,心中充滿了巨大的溫暖和力量。
    陳陽緊緊地、緊緊地握住拾穗兒的手,十指緊扣,密不可分。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放棄了父母苦心安排的、那條看似平坦光明的軍校之路,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條更為艱辛、卻也更有意義、更能讓他熱血沸騰的征程。
    眼前這片廣袤而略顯荒涼的土地,將是他們夢想紮根的土壤,是他們青春揮灑的舞台。
    而身邊這個眼神清澈、內心堅韌的姑娘,將是他此生最珍視的伴侶,是他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同行者。
    戈壁的風,雖然帶著沙礫,略顯粗獷,卻吹不散他們心中如火的熱情和堅定的信念;
    無邊的沙丘,雖然看似荒涼寂靜,卻阻擋不住他們充滿青春力量的、奔向希望的腳步。
    他們的未來,就蘊藏在這腳下的每一粒沙礫之中,孕育在每一棵即將破土而出的稚嫩樹苗裏,閃爍在每一位鄉親們飽含期盼與信任的目光裏。
    隻要他們攜手同心,堅持不懈,定能讓這片古老的土地重新煥發生機,讓希望的種子在黃沙深處紮根、發芽、抽枝、展葉,最終綻放出足以照亮整個戈壁灘的、最耀眼、最動人的生命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