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馳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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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是在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中,極其艱難地降臨的。那籠罩金川村長達十多個小時的、混合著狂風怒吼與沙石咆哮的癲狂黑暗,才極不情願地、一絲一絲地褪去。
第一縷天光,微弱得如同垂死病人的呼吸,掙紮著穿透依舊彌漫在空中的、厚重的沙塵帷幕。
陳陽和拾穗兒互相攙扶著,踉蹌地踏出那扇在風中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院門。
他們的身體像是被掏空了,隻剩下麻木的軀殼,靠著本能和彼此身體的微弱支撐才得以站立。
院門發出的每一次呻吟,都像是他們骨節摩擦的聲音。
他們的雙腳立刻深深陷入鬆軟而滾燙的沙土中,那沙土吸收了昨夜暴虐的能量,變得灼熱,每拔出一步,都異常費力,仿佛不是踩在沙上,而是踩在某種尚未冷卻的灰燼之上。
視線所及,讓兩人的心瞬間沉入了冰海深處。那是一種連絕望都感到疲憊的徹骨寒意。
村莊,已經不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家園。它更像是一個剛剛經曆了一場慘烈屠戮的古戰場,死寂是這裏唯一的主旋律,一種連風聲都顯得小心翼翼、不敢驚擾的絕對寂靜。
往日雖簡陋卻充滿了雞鳴犬吠、炊煙人語的院落,此刻大多已化為一片片觸目驚心的斷壁殘垣。
超過一半的土坯房徹底坍塌了,變成了一堆堆混雜著斷裂的胡楊木椽、破碎的土坯、顏色黯淡的破布碎片以及家用陶罐瓦礫的廢墟土丘。
那些僥幸沒有完全趴下的房屋,也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傷員,牆皮大麵積剝落,露出裏麵粗糙而脆弱的土坯牆體,像被剝了皮的野獸,露出血淋淋的筋肉。
門窗早已不知被狂風卷到了何處,隻留下一個個黑洞洞的缺口,像一張張無聲呐喊的嘴,訴說著昨夜無法言說的恐怖。
歪斜的房梁依靠著臨時找來的木棍勉強支撐,在清晨微風中發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散架,完成最後的崩塌,那聲音比完全的寂靜更讓人揪心。
老村長趙老栓仿佛在一夜之間又被抽走了十年的精氣神,他原本就佝僂的背此刻彎得更深,幾乎要貼到地麵。
他拄著那根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已經被磨得光滑鋥亮的棗木拐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廢墟間艱難地移動、巡查。
他的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是在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村民們的心尖上。
每走到一處曾經熟悉的、充滿生活痕跡的院落前,他都會停下腳步,佝僂的身軀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用那雙布滿老繭和幹裂血口的手,一遍遍撫摸著冰冷而粗糙的斷牆,仿佛在撫摸一位位逝去老友的墓碑,指尖傳來的觸感,是家園逝去的冰涼。
喉嚨裏滾動著一聲又一聲沉重得幾乎化不開的歎息,那歎息裏包含了太多東西——有對過往歲月的追憶,有對眼前慘狀的痛心,更有對未來的無盡憂慮。
“東頭……老馬家、王老五家、李寡婦家……全塌了,全塌了啊……”
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每吐出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每個字都沾著血,“連個囫圇的碗……都沒給剩下啊……老馬家那口醃鹹菜的大缸,還是他爹那輩傳下來的,也碎成八瓣了……”
他花白的頭發和胡須上沾滿了沙塵,使得他看上去像一尊剛剛從泥土中被挖掘出來的、悲愴的泥塑,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裏,還偶爾閃過一絲難以磨滅的痛楚。
他艱難地挪動腳步,轉向另一邊:“西頭李嬸家……唉,你看看,連炕都露在外麵了,被子都叫沙子埋了,這往後……可咋睡人呐……還有村口那口養活了咱村幾代人的老井,也被沙埋了大半,井台都塌了半邊,水怕是都汙了……得趕緊清,不然……不然大夥兒喝啥呀……”
他的話語斷斷續續,充滿了無盡的憂慮和茫然。
他抬起頭,望向灰黃色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在向蒼天質問,又像是在尋求一絲渺茫的指引。
這個一輩子都在和土地、和風沙打交道的老人,此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
他不僅是村子的領導者,更是大家的主心骨,可現在,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根主心骨快要斷了。
李大叔李鐵柱和幾個村裏幸存的壯勞力,已經憑借著本能開始了自救。
他們臉上混雜著沙塵和汗水,結成了泥痂,幾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
他們喊著低沉而有力的號子,那號子聲在死寂的村莊裏顯得格外突兀,卻也帶來了一絲微弱的力量感。
他們用血肉之軀對抗著那些沉重的木料和土塊,肌肉虯結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他們徒手挖掘,手指很快就被磨破,鮮血滲了出來,和著沙土,變成黑紅色的泥。
他們試圖從倒塌的房屋下搶救出任何可能還有用的物品——或許是一口被壓癟但尚未完全碎裂的鐵鍋,鍋底還殘留著昨日晚飯的痕跡。
李大叔的雙手早已磨出了好幾個亮晶晶的血泡,血泡磨破,鮮血混著沙土黏在手上,凝結成黑紅色的痂,他卻渾然不覺疼痛,隻是用早已看不出顏色的袖子胡亂一抹,繼續拚命地挖掘著。
“糧食……糧食大部分沒事!”
他喘著粗氣,對走過來的老村長和陳陽說道,聲音裏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仿佛說這句話也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幸虧……幸虧之前聽了陳陽的勸,都把糧食藏在了結實的炕洞和深挖的地窖裏……就是……就是這家……沒了,住的地方沒了……”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乎變成了喃喃自語,那是一種麵對天地之威時,深深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無力感。
他環顧四周的廢墟,那裏曾經是他的家,有妻子忙碌的身影,有孩子的笑聲,如今隻剩下一片黃土。
這個鋼鐵般的漢子,眼角也有些濕潤了,但他迅速別過頭去,用更加賣力的挖掘來掩飾內心的崩潰。
拾穗兒默默地走到自家那片已經辨認不出原貌的院子外。
這裏,曾經充滿了奶奶慈祥的身影和溫暖的笑聲,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港灣。
院門是奶奶用舊木頭做的,開關時會發出特有的“咿呀”聲,那是她聽了十幾年的歸家的信號。
如今,放眼望去,隻剩下一片被黃沙和殘磚碎瓦覆蓋的廢墟,連院牆的根基都難以尋覓。
她仿佛產生了幻覺,依稀看見奶奶還坐在院中那個磨得發亮的小木凳上,就著夕陽金黃溫暖的餘暉,微微佝僂著背,用那雙枯瘦卻靈巧的手,仔細地挑揀、攤開晾曬沙棗幹。
那專注而安詳的側影,是她腦海中永不褪色的畫麵。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奶奶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著陽光和草藥的味道。
她甚至能聽到奶奶用那帶著濃重口音的、緩慢而溫柔的聲音呼喚她:“穗兒……回來啦,餓不餓?灶上溫著粥呢……”
然而,幻覺瞬間破碎。
院牆倒了,奶奶親手紮的晾曬架不知所蹤,連那片被奶奶踩踏得結結實實的土地,都被厚厚的、無情的黃沙徹底掩埋。
隻有半截燒火棍斜插在沙土裏,像一座微小的墓碑。
淚水瞬間決堤,無聲地洶湧而出,順著她沾滿沙塵的臉頰滑落,混著沙土,留下兩道泥濘而悲傷的痕跡。
她沒有放聲大哭,隻是肩膀劇烈地顫抖著,那種壓抑的悲傷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碎。
奶奶不在了,那個會永遠在門口等她回家的人,不在了。
這個世界突然變得無比空曠和寒冷。
陳陽緩緩走到她身邊,看著她單薄得像風中落葉般不斷顫抖的肩膀,心中湧起一股近乎窒息的憐惜和如山嶽般沉重的責任。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他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這慘絕人寰的景象麵前,都顯得那麽蒼白、那麽虛偽、那麽無力。
安慰的話說不出口,承諾的話也顯得輕飄。
他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更加用力地、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要通過這肌膚的接觸,將自己全部的支持、全部的承諾、全部的力量,都傳遞給她。
他知道,從今往後,他不僅要守護這片土地,更要守護好身邊這個失去了至親的女孩。
這是他對奶奶的承諾,也是對自己內心的交代。
就在這片被絕望和悲傷徹底凍結的死寂之中,一陣不同於風沙嗚咽的、低沉而有力、並且越來越近的轟鳴聲,從村口的方向隱隱傳來。
那聲音初時微弱,如同遠方的悶雷,但很快變得清晰起來,是引擎的咆哮,是輪胎碾過沙土的摩擦聲,是一種現代工業文明帶來的、充滿力量感的節奏。
“是汽車!好多輛汽車!”
眼尖得像小鷹隼一樣的小石頭,第一個跳了起來。
他甚至顧不上拍打滿身的沙土,興奮地指著村口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激起了劇烈的漣漪。
他因為激動而有些結巴,小臉漲得通紅。
這一聲呼喊,宛如一道劃破厚重烏雲的淩厲閃電,瞬間吸引了所有麻木、悲傷的村民的注意力。
人們仿佛被注入了強心劑,紛紛停下手中徒勞的挖掘或呆滯的凝望,直起身子,伸長脖頸,朝著小石頭所指的方向望去。
隻見村外那條幾乎被流沙掩埋的土路盡頭,卷起一條滾滾的、土黃色的煙塵長龍。
那煙塵在昏黃的天空下顯得格外醒目。緊接著,一隊軍綠色的龐然大物,如同天降的神兵,衝破彌漫的煙塵,帶著無與倫比的力量感和可靠感,闖入眾人的視野——
那是好幾輛軍用的重型卡車和高底盤越野車,車身上醒目的紅十字標誌和莊嚴的軍徽,在初升朝陽的照射下,反射出令人無比心安的金屬光澤和神聖光芒。
那綠色,是生命的顏色,是希望的顏色。
車隊浩浩蕩蕩,引擎低沉有力的轟鳴聲,如同戰鼓,徹底驅散了盤踞在村子上空那令人窒息死寂,帶來了一種強大而溫暖、足以依靠的力量感。
“是政府!是解放軍!他們來了!他們來救我們了!”
老村長趙老栓那雙原本渾濁無神、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瞬間迸發出如同年輕人般激動的璀璨光彩。
他顧不上自己年邁體衰、步履蹣跚,邁開步子就踉踉蹌蹌地、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朝著村口的方向迎去。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愁雲慘淡的悲愴老人,而像一個終於盼來了救星的孩子。
鄉親們先是集體愣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救援,隨即,劫後餘生的巨大喜悅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人群中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和無法抑製的哭泣。
那哭聲不再是絕望的哀嚎,而是情緒宣泄的洪流。
所有人都像是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力,互相攙扶著,拉扯著,跟隨著老村長,如同潮水般湧向村口,去迎接他們的希望。
車隊在村口相對平整的空地上穩穩停下。車門迅速打開,身著整齊橄欖綠迷彩服的士兵們,以及穿著統一藍色或橙色救援服的工作人員,動作敏捷如獵豹般跳下車。
他們訓練有素,臉上帶著凝重而堅定的表情,沒有絲毫的遲疑和慌亂。
“一排負責卸物資,搭建臨時安置點!二排協助醫護人員設立醫療點,排查傷員!三排跟我來,清理主要通道,排查危房,注意安全!動作快!”
指揮官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效率。
士兵們開始從卡車上卸下大量的救援物資:一箱箱清澈的礦泉水、成箱的壓縮餅幹、真空包裝的方便食品、深綠色的軍用帳篷、厚厚的防潮墊、溫暖的毛毯、各種急救藥品、消毒用品……他們傳遞物品的動作迅速而協調,形成了一條高效的人力傳送帶。
很快,村口的空地上就堆起了一座座小山般的物資,那景象,讓看慣了貧瘠的村民們目瞪口呆,繼而熱淚盈眶。
對於剛剛失去一切的人們來說,這些物資不僅僅是生存的保障,更是一種象征——他們沒有被遺忘,文明世界的關懷和力量已經抵達。
他們自動分成若幹小組,一部分人迅速選擇合適地點,開始幫助搭建堅固的臨時帳篷。
他們動作熟練,打樁、固定支架、鋪設篷布,配合默契,一頂頂帳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立了起來。
另一部分人則毫不猶豫地拿起鐵鍬、撬棍等工具,主動走向那些尚且冒著危險氣息的廢墟,開始幫助清理塌房的沉重木料和土石,仔細搜尋可能被埋壓的財物,並專業地評估那些搖搖欲墜的危房情況,進行必要的緊急加固。
他們不怕髒,不怕累,甚至比村民們自己還要賣力。
一位看起來是救援隊負責人的、麵容堅毅的中年幹部,快步走到激動得說不出話的老村長麵前,伸出雙手,緊緊握住老人那雙激動得不知該往哪裏放、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
他的語氣沉穩、有力,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老人家,我們是縣裏派來的應急救援隊,這位是帶隊的王連長。”
他側身示意了一下那位剛下達完命令的軍官,王連長也向老村長敬了一個莊重的軍禮。
“一接到你們這裏遭遇特大沙塵暴的災情報告,縣裏領導非常重視,立刻組織了最強的救援力量,部隊首長也第一時間派出官兵火速支援。你們受苦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村莊和麵黃肌瘦的村民,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但聲音更加堅定:“現在我們的首要任務是保障大家的基本生活!請放心,我們已經帶來了足夠的帳篷、食物和藥品,馬上搭建臨時安置點,確保每個人有地方住、有幹淨水喝、有飯吃!接下來,我們再一起努力,清理廢墟,修複水井,一步步來!黨和政府絕不會忘記你們!有什麽困難,盡管跟我們說!”
老村長聽著這番溫暖而有力的話語,看著眼前這些忙碌的、汗流浹背的綠色和藍色身影,看著他們眼中那份真誠和關切,這位與風沙抗爭了一輩子、見慣了苦難都很少落淚的硬骨頭老人,淚水終於像斷了線的珠子,從渾濁的眼眶中洶湧而出。
他隻是一個勁地用力點頭,嘴唇哆嗦著,反複重複著那幾個最簡單卻最真摯的字眼:“謝謝……謝謝政府!謝謝解放軍!謝謝……”
他緊緊握住幹部和連長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仿佛要將自己和支持村子的力量傳遞給對方。
這位飽經風霜的老人,此刻就像一個在茫茫黑暗中漂泊了太久、終於看到了岸邊燈塔光芒的孩子,找到了堅實的依靠。
他肩頭的千斤重擔,仿佛瞬間被分走了一大半。
陳陽深吸一口氣,強壓下鼻尖的酸澀和胸腔內翻騰的情緒。
看到救援隊伍的到來,他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強烈的責任感——作為村裏有知識的年輕人,沒有任何猶豫,他立刻主動上前,加入到士兵們搭建帳篷的行列中。
“同誌,我來幫忙!我對村裏地形熟,知道哪塊地方比較平整結實,適合搭帳篷!”
他大聲說著,挽起早已磨損的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和那些年輕的、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士兵們一起,合力扛起沉重的帳篷支架和篷布,熟練地配合著,指揮著。
他的行動像一麵無聲的旗幟,立刻感染了其他原本還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輕村民。看到陳陽都衝上去了,他們也不再猶豫,紛紛加入到救援隊伍中。
李大叔也振作起來,用沙啞的嗓子招呼著大夥:“都別愣著了!看見沒有?解放軍同誌千裏迢迢來幫咱們,咱們自己人更得使勁!不能光看著!大家一起上!把自己的家重新立起來!”
他組織起村民,和士兵們混編在一起,有的清理廢墟,有的搬運物資,有的協助搭建。力量的匯聚,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工作效率大大提高。
拾穗兒也迅速用袖子擦幹眼淚,將巨大的悲痛強行壓在心底。
她知道,奶奶一定不希望看到她沉溺於悲傷。現在,有更多活著的人需要幫助。
她和村裏的婦女們一起,在救援隊女隊員的耐心指導下,開始緊張而有序地整理和分發物資。
她們細心地將藥品按內服、外用分門別類放好,將成箱的餅幹、方便麵等食品拆開大包裝,仔細地分成小份,優先發給那些在風中瑟瑟發抖的老人和懵懂無知的孩子。
她的動作細致而溫柔,仿佛在替奶奶照顧著村裏的每一個人。
當她看到一個穿著單薄、嘴唇幹裂的老人,用顫抖的雙手接過誌願者遞上的、用熱水泡開的、散發著熟悉香氣的方便麵,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下第一口,臉上露出滿足而又心酸的表情時;
當她看到一個在風暴中被碎木劃傷額頭、一直小聲哭泣的孩子,在醫護人員輕柔的清洗和包紮下,終於停止了哭泣,甚至對著護士露出一個怯生生的微笑時……
拾穗兒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而堅韌的力量,正從心底最深處滋生出來,迅速流遍全身。
悲傷依然存在,但它不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而是被一種名為“責任”和“希望”的光照亮了。
奶奶不在了,但奶奶用一生教會她的善良、堅韌和擔當,不能丟,她必須扛起來!她要像奶奶那樣,成為這個村莊溫暖的一部分。
小石頭抱著一小袋分到的、印著漂亮圖案的餅幹,像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貝一樣,蹦蹦跳跳地跑到正在用力固定帳篷最後一根繩索的陳陽身邊,興奮地高高舉起小手,小臉激動得通紅:“陳陽哥!陳陽哥!你快看!這裏麵還有巧克力!是甜的!可甜可甜了!”
孩子那張被沙塵弄得髒兮兮的小臉上,因為這意外而極致的驚喜,綻放出如同破雲而出的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那笑容,是如此純淨,如此充滿生機,雖然微弱,卻像一把金色的鑰匙,瞬間打開了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陰霾,足以照亮、溫暖每一顆冰冷絕望的心。孩子的快樂總是最簡單,也最具有感染力。
陳陽停下手中的活,蹲下身,與孩子的視線平齊。
他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小石頭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看著孩子眼中那重新點燃的、如同星辰般閃亮的希望之光。
他接過那塊用錫紙包著的、小小的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剝開,遞到小石頭嘴邊:“甜吧?以後還會更甜的。”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充滿了溫和的力量。
他再環顧四周:雖然映入眼簾的依舊是滿目瘡痍,但一頂頂軍綠色的、象征著秩序和安全的帳篷,正在他和士兵們、鄉親們的共同努力下,一頂頂地立起來,連成一片,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但充滿生機的臨時社區;
鄉親們的臉上,不再是昨日那種徹底的絕望和麻木,而是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渴望和希望,眼神裏有了光;
救援人員和士兵們那忙碌而堅定的身影,帶來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踏實的、令人心安的安全感。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遠處那片被風沙瘋狂肆虐過的育苗地。
那裏,曾經是他和拾穗兒,還有村民們投入了無數心血和希望的地方。
大部分他們精心培育的、象征著未來的幼苗,都被無情地埋在了厚厚的沙土之下,生死不明。沙土表麵平整得可怕,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但就在那片黃沙之中,靠近邊緣的地方,竟然仍有幾株最為頑強的、他們最早種下的試驗苗,倔強地從沙土深處探出了嫩綠的、甚至帶著一絲鵝黃的芽尖,在清晨微涼的風中微微搖曳著柔弱卻無比堅定的身軀。
它們被沙壓彎了腰,但莖稈依然挺直,那一點點綠色,在無邊無際的昏黃中,渺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又醒目得如同燎原的星火。
它們,像極了此刻劫後餘生的金川村,遭受了毀滅性的重創,但生命的火種未曾熄滅,希望的根須仍在泥土下頑強延伸,等待著重生的機會。
隻要根還在,隻要人還在,就有希望。
當夕陽再次將它的萬道金光灑向這片飽經磨難的大地時,村中央那片最大的空地上,已經奇跡般地出現了一個井然有序、充滿生機的臨時營地。
與清晨那死寂的廢墟相比,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一頂頂深綠色的軍用帳篷整齊地排列成行,如同等待檢閱的士兵,給人一種莫名的秩序感和安全感。
帳篷裏麵,鋪上了幹燥的防潮墊和溫暖的毛毯,雖然簡陋,卻足以遮風避沙,提供一個安身之所。
對於失去家園的人們來說,一個能遮風擋雨的角落,就是天堂。
消毒水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物資發放處,村裏的婦女們和女救援隊員一起,正支起大鍋,燒著開水,準備著晚上的熱食——可能是簡單的方便麵,也可能是熬得爛熟的米粥。
鍋灶裏冒出的炊煙,雖然微弱,卻是生活氣息回歸的最有力證明。
劫後餘生的鄉親們,互相依偎著圍坐在帳篷外的空地上,手裏捧著熱氣騰騰的食物,臉上多日來第一次露出了些許放鬆和劫後餘生的疲憊神情。
他們低聲交談著,內容不再是純粹的悲傷,開始夾雜著對救援人員的感激,對清理家園的規劃,甚至偶爾還會有一兩聲刻意壓低的、關於孩子頑皮的笑話。
雖然笑容依舊勉強,但至少,生的意誌重新回到了他們眼中。
孩子們似乎永遠擁有最強的恢複力,他們已經開始在帳篷之間狹窄的空地上追逐嬉戲,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仿佛已經忘記了不久前的恐懼和陰霾。
他們的笑聲,是這片土地上最動聽的音樂,是未來最美好的預告。
老村長站在營地中央,看著這片在廢墟之上重新建立起來的、充滿了人聲與燈火的生命綠洲,看著鄉親們臉上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生機,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老淚再次縱橫。
但這淚水,與清晨那絕望的淚水已然不同,裏麵包含了太多的感慨、感激和重新燃起的鬥誌。
他清了清嗓子,用雖然沙啞卻努力提高的聲音,對漸漸圍攏過來的鄉親們說道,聲音傳遍了整個營地:
“鄉親們!”
他環視著一張張熟悉而又疲憊的麵孔,“咱們金川村,這次……遭了前所未有的大難!咱們的房子塌了,地毀了,咱們敬愛的阿古拉奶奶……也離開了我們!”
提到奶奶,人群中響起一片壓抑的啜泣聲,拾穗兒低下頭,用力咬住了嘴唇。
老村長自己也哽咽了一下,但他用力抹了把臉,繼續大聲說道,聲音變得更加鏗鏘有力:
“但是!”他揮舞著枯瘦但有力的手臂,指向那些帳篷,指向那些忙碌的救援人員,指向正在升起的炊煙,“天塌不下來!地也陷不下去!你們看!黨和政府沒有忘記咱們!解放軍同誌在最難的時候來幫咱們了!這恩情,咱們金川村的人,要世世代代記在心裏!”
他停頓了一下,讓激動的心情稍微平複,目光變得深遠而堅定。
“等咱們安頓下來,喘過這口氣,把身子骨養好一點,咱們就得接著幹!咱們金川村的祖宗把這地方傳下來,不是讓咱們當逃兵的!咱們要把房子一塊磚一塊瓦地重新修起來!要把咱們活命的水井一寸一寸地清出來!更要配合好拾穗兒和陳陽,把咱們的希望——那些樹苗,一棵一棵地,重新種下去!隻要咱們人還在,心不死,這金川村,就散不了!咱們金川村的人,祖祖輩輩就是和風沙鬥過來的!這次,也絕不能垮!絕不能!”
他的話語,不像是什麽豪言壯語,卻像一陣強勁的春風,吹過了冰封的河麵,在每個人的心湖中漾開了希望的漣漪。
一種悲壯而又充滿韌性的力量,在幸存者們的心中凝聚、升騰。
人們默默地聽著,眼神逐漸變得堅定。李大叔握緊了拳頭,陳陽挺直了腰板,就連最柔弱的婦女,也擦幹了眼淚,眼中閃爍著不屈的光芒。
陳陽和拾穗兒並肩站在一頂帳篷投下的陰影邊緣,眺望著這片從深入骨髓的傷痛中艱難重生的土地。
夕陽的餘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
他們的手,在身側自然而然地緊緊相握,十指緊扣,指尖傳遞著無需任何言語的深刻懂得與無限支持。
那交握的雙手,是兩棵並肩生長的樹在地底根係緊緊糾纏的默契,是兩隻經曆過暴風雨的鳥在天空比翼齊飛的堅定約定。
縱使狂風曾掀翻屋頂,沙暴曾掩埋禾苗,卻永遠吹不散他們眼中那份執著守望未來的光芒,埋不掉他們心底那顆名為“希望”的、無比堅韌的種子。
奶奶臨終的遺願,已經化作了天邊最早升起的那顆最亮的星,它將在每一個漫漫長夜裏,溫柔地、持續地注視著他們,就像奶奶生前那樣,用她無聲卻浩瀚如海的愛,為他們照亮歸家的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奶奶就在這片土地上,在風裏,在沙裏,在每一顆頑強存活的種子裏,從未離開。
重建家園的路,無疑還很長,很長。它長過每一個幹旱少雨的春季,長過每一場可能再次肆虐的狂暴風沙。
前路必然布滿荊棘,會有無數的困難需要克服,有無數的汗水需要流淌。
黑夜終將過去,而那一抹夢想中的、生機勃勃的綠色,終將在某個普普通通的清晨,如同初戀般羞澀而堅定地,悄然蘇醒,然後,以不可阻擋之勢,頑強地鋪滿這片他們用青春、熱血和生命深深熱愛著的戈壁灘。
那一天,或許遙遠,但必定會到來。因為,希望,已經和金川村的人們一起,從廢墟中站起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