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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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機最終抵達鎮上那家唯一的衛生院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隻有衛生院門口那盞昏黃的電燈,在沙塵彌漫的夜色中像一隻疲憊的眼睛。
三個多小時的顛簸,仿佛耗盡了每個人最後一絲力氣和希望。
衛生院的條件極其簡陋,所謂的急診室,不過是一間消毒水氣味混雜著黴味的狹小房間。
一位麵容憔悴、眼鏡片上沾滿灰塵的醫生被匆忙叫來。
他檢查阿古拉奶奶傷勢的過程很短,翻看瞳孔,觸摸後腦的傷口,再用聽診器聽那微弱的心跳。
每一下動作,都讓拾穗兒和陳陽的心高高懸起。
最終,醫生直起身,摘下眼鏡,用力揉了揉布滿血絲的雙眼,然後沉重地搖了搖頭。
這個動作,瞬間抽空了拾穗兒全身的力氣,她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幸好陳陽在一旁死死扶住了她。
“後腦顱骨破裂,顱內出血太嚴重了……”
醫生的聲音幹澀而疲憊,帶著一種見慣了生離死別的麻木,但這麻木之下,依舊能聽出一絲無奈的惋惜,“我們這裏沒有CT,更沒有能做開顱手術的醫生和條件……失血也多,路上時間太長了……你們要是能早到一個小時,或許……或許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現在……太晚了,準備後事吧。”
“不!你騙人!”
拾穗兒像一隻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猛地掙脫陳陽,撲上去死死抓住醫生的白大褂袖子,指甲幾乎要嵌進布料裏,“醫生!求求你!再想想辦法!輸血!我給我奶奶輸血!多少錢我們都治!我奶奶不能死!她不能死啊!”
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隻有絕望的淚水洶湧而出。
醫生任由她抓著,眼神裏充滿了同情,卻無法給出任何虛假的希望。
“姑娘,不是錢的問題,也不是血的問題……是傷得太重,我們……真的無能為力。”
“穗兒!穗兒!”
陳陽強忍著胸腔內翻江倒海的悲痛,用力將幾乎失控的拾穗兒拉回懷裏,緊緊抱住。
他的眼眶通紅,淚水在裏麵打轉,卻倔強地沒有落下。他比誰都清楚,醫生說的是冰冷的事實。
從金川村到鎮上的這條路,在平時就是一條漫長的征途,在沙暴過後,更是如同天塹。
這三個多小時,已經是村民們拚盡全力的結果。
他能感覺到,懷裏的奶奶身體正在一點點變涼,那微弱的脈搏,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希望,早在路上就已經被漫長的顛簸和時間的流逝一點點磨滅了。
他們抱著阿古拉奶奶,踏上了歸途。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加漫長和沉重。
拖拉機沉悶的引擎聲,像是送葬的哀樂。
沙暴過後,夜空竟然意外地清澈,一輪冷月孤懸天際,清冷的光輝灑在剛剛經曆劫難的大地上,將滿目瘡痍照得清清楚楚:倒塌的院牆、被流沙半掩的水井、連根拔起的樹木、以及那些失去了屋頂、像張著黑色大嘴的廢墟般的房屋……整個金川村,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墓。
鄉親們都沒有睡,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少,都默默地聚集在村口,像一尊尊凝固的沙雕。
當拖拉機的燈光由遠及近,當人們看到陳陽懷裏那個被舊棉襖緊緊包裹著、卻毫無動靜的身影時,不需要任何言語,巨大的悲傷如同無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
王嬸第一個忍不住,捂著臉發出壓抑的嗚咽,這哭聲像是會傳染,很快,低泣聲便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李大叔這個鋼鐵般的漢子,猛地別過頭去,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和水。
連平時最調皮的小石頭,也似乎明白了什麽,緊緊攥著手裏那把陳陽給他做的小木鏟,大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悲傷,小聲地問身邊的母親:“娘,阿古拉奶奶睡著了嗎?她什麽時候醒?”
沒有人回答他。
將奶奶安置在她睡了一輩子的土炕上,拾穗兒打來清水,用毛巾蘸著,一遍遍,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奶奶臉上、頭發上、手上的沙塵。
她的動作專注而虔誠,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眼淚不停地流,她卻倔強地不發出一點聲音,隻是偶爾會停下來,輕輕呼喚一聲:“奶奶,幹淨了,睡吧。”
每一次停頓,都讓守在旁邊的陳陽心如刀割。
他蹲在炕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伸出手,輕輕拍著拾穗兒不斷顫抖的背脊。
時間在極致的悲傷中緩慢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午夜,也許是將近黎明,萬籟俱寂中,阿古拉奶奶放在炕沿上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這個微小的動作,沒有逃過一直緊盯著奶奶的拾穗兒的眼睛。
她猛地屏住呼吸,幾乎是撲了過去,雙手緊緊握住奶奶那隻冰涼枯瘦的手,將臉頰貼了上去,用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呼喚:“奶奶?奶奶?你醒了?我是穗兒,我在這兒,穗兒在這兒!”
仿佛是用盡了生命中最後的氣力,阿古拉奶奶的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終於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
她的眼神渙散而無神,茫然地掃過熟悉的屋頂、昏暗的油燈,最後,視線艱難地聚焦在拾穗兒滿是淚痕的臉上。
她的嘴唇囁嚅著,幹裂得起了皮,發出一點微弱得如同遊絲般的聲音。
陳陽立刻湊近過去,將耳朵幾乎貼在奶奶的嘴邊,才能勉強聽清。
“穗兒……”
奶奶的聲音氣若遊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擠出來的,“別怕……奶奶……沒事……”
她極其緩慢地、顫抖著抬起另一隻枯瘦的手,在空中摸索著。
陳陽立刻明白了,他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奶奶的手。
阿古拉奶奶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陳陽的手拉過來,覆蓋在拾穗兒緊緊握著她的那隻手上,然後將自己的手,疊在最上麵,用力地、緊緊地攥了攥。
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她所有的能量,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陳陽……”
她的目光轉向陳陽,眼神裏充滿了無盡的托付和懇求,“好孩子……照顧……照顧好她……穗兒……交給你了……”
陳的淚水終於無法抑製地奪眶而出,他用力地、重重地點頭,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奶奶!您放心!我陳陽對天發誓!這輩子一定好好照顧穗兒,絕不讓她受一點委屈!有我一口氣在,就有穗兒在!”
聽到這句承諾,阿古拉奶奶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微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個安慰的笑容,但那笑容還未成形便凝固了。
她的目光緩緩移開,越過陳陽和拾穗兒的肩膀,投向窗外。
窗外,月光下,能看到遠處沙丘朦朧的輪廓,也能依稀看到西廂房旁邊,那幾株在狂沙中幸存下來、雖然被吹得東倒西歪卻依舊頑強挺立著的綠色幼苗。
她的眼睛裏,突然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那是對腳下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戀,也是對未來夢想的最後眺望。
她再次開口,聲音更輕了,如同夢囈,卻清晰地烙印在了陳陽和每一個屏息傾聽的村民心中:
“讓……讓這沙漠……變綠洲……讓大夥兒……都……過上好日子……”
這句話說完,她疊在兩人手上的那隻手,猛地一鬆,失去了所有力量,軟軟地滑落下來。她望向窗外的眼睛,並沒有閉上,仿佛依舊在凝視著那片她奮鬥了一生、也期盼了一生的土地,隻是眼中的光彩,如同燃盡的燭火,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終歸於永恒的沉寂。
“奶奶——!!!”
拾穗兒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不似人聲的哀嚎,整個人撲倒在奶奶尚有餘溫的身體上,痛哭失聲。
這哭聲,像一把尖刀,劃破了金川村死寂的夜空,也刺痛了院子裏、院外每一個村民的心。
低泣聲變成了無法抑製的集體悲聲,為這位善良、堅韌的老人的離去,也為這片土地上看不見盡頭的艱難未來。
接下來的日子,是在一種巨大的悲傷和麻木的忙碌中度過的。
按照村裏最古老、也是最隆重的習俗為阿古拉奶奶辦理後事。
沒有現成的棺材,李大叔帶著幾個手藝好的後生,砍倒了村頭那棵被風沙打死了很久、但木質依舊堅硬的胡楊樹,連夜趕製了一口厚實、樸素的胡楊木棺。
沒有鮮花,婦女和孩子們就去沙丘邊緣,采來一束束耐旱的、開著細小黃花的駱駝刺和淡紫色的沙冬青,恭敬地擺放在棺木兩旁。
老村長親自為阿古拉奶奶淨身、換上她生前最愛惜的那件藏藍色老衣,然後在奶奶的墳前,用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念著悼文。
他沒有太多華麗的辭藻,隻是細數著奶奶一生的善良——如何在自己都吃不飽的情況下接濟更窮的鄰居,如何用草藥救治村裏生病的孩子,如何在她丈夫早逝後一個人含辛茹苦將拾穗兒拉扯大,又如何始終堅信這片沙漠能有變綠的那一天……
每一件小事,都勾起村民們無盡的回憶和淚水。
下葬那天,天氣反常地晴好,天空湛藍如洗,風也變得溫柔。
仿佛連天地都在為這位與風沙抗爭了一生的老人送行。
拾穗兒穿著一件奶奶年輕時穿過的、洗得發白的舊藍布衫,寬大的衣服更顯得她身形單薄。
她跪在剛剛堆起的新墳前,臉色蒼白,眼睛腫得像桃子,卻沒有再哭。
她隻是默默地,將奶奶生前最愛吃的、她自己曬的沙棗幹,一顆一顆,仔細地撒在墳頭的黃土上。
陳陽站在她身邊,一隻手始終穩穩地扶著她瘦削的肩膀。
他的目光,越過哭泣的人群,越過殘破的村莊,投向遠方那片廣袤無垠、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光的荒漠。
那目光裏,不再是之前的無力與絕望,而是燃起了一種近乎燃燒的堅定。
葬禮結束後,鄉親們默默地收拾著東西,卻沒有一個人離開。
悲傷的氣氛依舊濃重,但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李大叔第一個走上前,他用力拍了拍陳陽的肩膀,這個動作牽扯到他肩膀上推車時磨破的傷口,讓他咧了咧嘴,但他的眼神卻異常堅定。
“陳陽,奶奶臨走前的話,我們都聽見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她老人家盼了一輩子的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你放心,從今往後,不管是種樹、挖渠、還是重建教室,隻要你們帶頭,我們金川村的老少爺們兒,都跟著你們幹!絕不含糊!”
“對!跟著你們幹!”
“不能讓奶奶白盼!”
“咱們金川村的人,死都不怕,還怕種樹嗎!”
人群中,王嬸、還有其他的村民,無論男女老少,都紛紛抬起頭,大聲地附和著。
他們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神裏還殘留著悲傷,但更多的,是一種從絕望中生長出來的、不服輸的韌勁和決心。
阿古拉奶奶的遺願,像一顆火種,投進了他們早已被苦難磨礪得堅硬的心田。
陳陽看著眼前這一張張質樸、疲憊卻寫滿堅定的麵孔,看著他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沙漠中星星之火般的希望,胸腔中被一股滾燙的熱流充滿。
他側過頭,看向身邊的拾穗兒。
拾穗兒也正抬起頭看著他,她的眼睛裏雖然盛滿了悲傷,但悲傷深處,卻有一種如同經過淬煉的鋼鐵般的堅毅光芒。
她用力地、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陳陽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要從她那裏汲取力量,也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
他轉向所有的鄉親,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然後緩緩地、卻擲地有聲地說:“鄉親們!奶奶走了,但她把希望留給了我們!這片沙漠,吞沒了我們的莊稼,毀了我們的房子,現在,它還想奪走我們的希望!但是,隻要我們金川村還有一個人站著,這希望,就絕不會滅!從明天起,不,從今天起!我們不僅要重建家園,還要讓奶奶看到的綠色,鋪滿這片沙海!我陳陽在此立誓,不把這沙漠變成綠洲,我絕不離開金川村!”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沙地上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夕陽西下,將天地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
陳陽和拾穗兒並肩站在奶奶的墳前,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交織在一起,投在散發著新鮮泥土氣息的墳塚上,也投向遠方那片廣袤、沉默而又充滿挑戰的荒漠。
風,再次掠過沙丘,帶來沙土特有的幹燥氣息。
但這氣息,此刻卻不再僅僅讓人感到絕望。
因為在這片看似死寂的土地下,希望的種子已經深埋,而堅韌的人們,即將用汗水和生命去澆灌它。
陳陽低下頭,對著墳塚,用隻有他和拾穗兒能聽到的聲音,輕聲卻無比鄭重地說:“奶奶,您安心睡吧。您的心願,我和穗兒,還有金川村所有的鄉親,一定會替您完成。我們,說到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