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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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像一把遲鈍的刀子,艱難地劃開了戈壁灘厚重的夜幕。
    臨時指揮部的橄欖綠色帆布帳篷下,早已黑壓壓地聚滿了人。
    男人們大多沉默著,一口接一口地抽著嗆人的旱煙,煙霧與尚未散盡的塵埃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種沉重而焦慮的空氣。
    女人們則緊挨著站著,懷裏抱著懵懂的孩子,或牽著稍大些的,眼神裏充滿了茫然與不安。
    昨夜的驚恐尚未完全從眉宇間褪去,新的、更深的憂慮已經爬上了每個人的心頭。
    孩子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異樣的氣氛,不像往常那樣嬉鬧,隻是安靜地依偎在大人身邊,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布滿愁容的臉。
    晨風試圖卷走地麵的沙塵,卻顯得力不從心,隻能將一些細碎的沙礫推來搡去,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仿佛大地在低聲嗚咽。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矛盾,比沙塵更密,比晨霧更濃,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
    帳篷角落堆放著誌願者們分發下來的礦泉水和壓縮餅幹,但很少有人去動,大家的胃口仿佛都被那沉重的未來給堵住了。
    王旗長,那位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深藍色製服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張臨時搬來的破舊木桌前,手裏緊緊攥著一份蓋著紅色公章的文件。
    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眼袋深重,顯然也是一夜未眠,嘴角甚至因為焦灼而起了一個小火泡。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既溫和又具有安撫力,但那字裏行間透出的鄭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知道,今天這番話,將決定一個村莊的命運,也將深深刺痛許多人的心。
    “各位鄉親父老,靜一靜,聽我說。”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瞬間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連孩子的啜泣聲都下意識地停止了。
    “地質勘探隊的專家們,連夜趕出了初步報告。”
    他揚了揚手中的文件,紙張在風中發出脆弱的嘩啦聲,仿佛這薄薄的幾頁紙,承載著千鈞重擔。
    “情況……不太樂觀。金川村原址的地基,底下沙層已經大麵積鬆動,形成了潛蝕空腔。
    專家判斷,如果再遇到像前天那樣強度的沙塵暴,極有可能發生二次、甚至更大規模的塌陷。而且,後山那邊,因為植被破壞,滑坡的風險也急劇增高。”
    人群裏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竊竊私語聲像潮水般湧起,帶著恐懼和難以置信。幾位老人相互交換著眼神,渾濁的眼裏滿是憂慮。
    王旗長頓了頓,等這陣不安的聲浪稍歇,才繼續艱難地說道,每一個字都斟酌再三。
    “旗裏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研究決定了個方案……就是整村搬遷,旗裏在五十公裏外,靠近國道、水源相對有保障的地方,規劃了一個移民新村,房子是統一建的磚瓦房,基礎設施也會配套,學校、醫療點都會有。……搬遷,這也是為了大家的長遠安全著想。”
    “搬遷?”
    這兩個字像一顆炸雷,瞬間在人群中引爆了積壓的情緒。
    李大叔,那個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的漢子,第一個攥緊了手中那根磨得光滑鋥亮的鋤頭把,往前猛地踏出一步。
    他黝黑的臉膛因為激動漲得通紅,額上青筋暴起,聲音粗糲得像砂紙摩擦:“王幹部!你說搬遷,說得輕巧!那我們地裏的沙棗樹咋辦?那些樹,是我爹,我爺爺那輩兒就開始種的!它們耐旱、抗風,是咱金川村的魂!你摸摸這樹幹,上麵的每一道疤,都記著咱村子的年頭哩!搬去那啥新村,那平地能種出咱這味道的沙棗來?能養出咱這喝堿水、吃沙棘草長大的耐活羊?那是要斷我們的根啊!”
    他揮舞著胳膊,指向遠處那片在沙暴中幸存下來、卻顯得蔫頭耷腦的沙棗林,聲音裏帶著哭腔,“我爹臨死前,拉著我的手說,‘娃,看好這些樹,它們就是咱家的命根子……’現在,你讓我把它們扔下?我……我做不到!”
    這個倔強的漢子,說到最後,聲音已然哽咽,淚水混著臉上的塵土,淌了下來。
    他的話音剛落,旁邊被稱為“趙老倔”的老漢也拄著鐵鍬站了起來,他年輕時是村裏最好的獵手,後來封山育林,才專心務農。
    “王旗長,我老趙在這村裏活了七十三年,娶妻生子,送走爹娘。村東頭那棵最大的胡楊樹,是我跟我家老婆子當年栽下的定情樹,樹下還埋著娃的胎發……你讓我們搬?這些念想,這些根,能一起搬走嗎?到了新地方,我們這些黃土埋到脖子的人,還能幹啥?不就是等死嗎?”
    老人說著,渾濁的老淚順著深深的皺紋滑落,他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擦去,卻越擦越多。
    老村長,那位須發皆白、臉上刻滿了戈壁風霜痕跡的老人,顫巍巍地拄著磨得光滑的棗木拐杖,用力頓了頓地,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目光都投向這位在村中享有威望的長者。
    他劇烈地咳嗽了兩聲,喘勻了氣,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裏擠出來的:“王旗長,還有縣裏的領導們,不是我們這些老家夥不識好歹,不領政府的情。實在是……這金川村,巴掌大的地方,是咱們祖祖輩輩的根啊。每一寸土,都埋著先人的骨血;每一棵樹,都聽著娃娃們的哭和笑。還有……還有張教授,帶著陳陽那小子,沒日沒夜搞起來的那片試驗田……”
    老人渾濁的目光投向那片被黃沙掩埋了大半的田地,眼眶瞬間濕潤了,聲音也開始顫抖。
    “剛見了點起色,綠油油的苗子,讓人看著心裏就亮堂。這苗,是陽子跟穗兒那丫頭,一顆顆種子親手埋下,一瓢瓢水親手澆活的啊……這要是搬了,他們多少心血,鄉親們剛燃起來的那麽一點點新指望,不就全白費了?咱這村子,就真的……沒救了嗎?”
    老人的話,像一把鈍刀子,割在每個人的心上,不鋒利,卻疼得深入骨髓。
    許多婦女再也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哭聲連成一片,在清晨的空氣中彌漫,更添悲涼。
    在人群相對靠後的地方,陳陽和拾穗兒並肩站著,陽光將他們緊挨著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地麵上,看似親密無間,但他們之間,卻隔著一道無聲的、正在迅速擴大的鴻溝。
    陳陽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片試驗田上。那裏,大部分區域還被厚厚的沙土覆蓋著,像一塊巨大的傷疤。
    但在邊緣地帶,幾株頑強的新綠——那是他們精心培育的耐旱沙地作物——已然掙紮著探出頭來,在晨風中微微搖曳。
    那一點點綠色,在他眼中,就是燎原的火種,是全部的希望,是他和拾穗兒,還有張教授,無數個日夜奮戰的意義所在。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夜晚:繁星滿天,戈壁灘上寂靜無聲,隻有他們倆和教授打著手電,記錄數據,討論方案。
    拾穗兒總是細心地給每一株苗做好標記,她的側臉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有一次,他累得差點睡著,是拾穗兒把外套披在他身上,自己卻凍得嘴唇發紫……那些共同的記憶,此刻像潮水般湧上心頭,與眼前這片狼藉形成尖銳的對比,讓他的心揪痛起來。
    他猛地轉過頭,看向身旁沉默不語的拾穗兒,語氣急切而堅定,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孤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穗兒,我想留下!我們必須留下!你看,苗還活著!它們都沒放棄,我們怎麽能放棄?”
    他指著那幾點綠色,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隻要我們能想辦法,加固沙障,引水改良土壤,未必不能把這塊地守住!教授不是說過嗎,事在人為!等試驗田成功了,我們就能帶著鄉親們種更值錢的經濟作物,金川村就能真正活過來,不再靠天吃飯!到時候,年輕人就不用都往外跑,村子就有希望了!穗兒,我們一起,肯定能行!就像我們之前一起克服那麽多困難一樣!”
    他的眼睛裏燃燒著灼熱的光,那是理想和信念的光芒,純淨而滾燙,幾乎能灼傷人。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握拾穗兒的手,尋求那份他一直依賴的支持和溫暖。
    拾穗兒卻始終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未幹的淚珠,在晨光中微微閃爍。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地絞著洗得發白的衣角,關節處泛出白色。
    聽到陳陽那充滿激情和希望的話語,她的心像被撕成了兩半。
    她何嚐不懷念那些並肩奮鬥的日夜?何嚐不珍視他們共同澆灌的心血?試驗田裏的每一株苗,都像是他們的孩子。
    可是,前天那場毀天滅地的沙暴,徹底擊碎了她對這片土地“可控”的幻想。
    那咆哮的狂風,那瞬間坍塌的土牆,那彌漫在口鼻中的、令人窒息的沙土味道,還有村民們驚恐的哭喊、受傷後痛苦的呻吟……這一切都像噩夢一樣,牢牢刻在她的腦海裏。
    她抬起頭,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掙紮,還有對陳陽那種不顧一切的勇氣的擔憂,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就能吹散,卻帶著千斤重量。
    “陳陽,我……我知道你舍不得試驗田,我也舍不得啊!這裏的每一寸土,都有我們的汗,我們的盼頭……可是……王旗長說的風險,是真的啊。前天那場沙暴,你忘了有多可怕了嗎?天昏地暗,房子像積木一樣塌下來……李奶奶家的房子,就在我眼前……塌了……要不是部隊來得快,我們……我們可能都……”
    她的聲音哽咽了,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末日般的景象,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臉色蒼白,“我怕……我真的好怕。怕的不是自己出事,是怕鄉親們,怕小石頭他們那麽小的孩子……萬一,萬一再來一次,我們賭不起啊!陳陽,活著,比什麽都重要,不是嗎?我不想……不想有一天,我們要在這片我們親手拯救的土地裏,挖出……挖出親人的……”
    她說不下去了,淚水洶湧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她猛地抽回了被陳陽觸碰到的手,仿佛那溫度會燙傷她冰冷恐懼的心。
    這個下意識的躲避動作,像一根冰冷尖銳的細刺,瞬間紮進了陳陽的心裏,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愣愣地看著自己落空的手,再看向拾穗兒淚流滿麵、充滿恐懼的臉,一股混合著失望、焦急和不被理解的委屈猛地衝上心頭。他無法接受,曾經那個和他一樣堅信能改變這片土地、眼神裏閃著同樣光芒的拾穗兒,此刻會被恐懼徹底壓倒。
    他往前逼近一步,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顫抖,目光灼灼地盯住她:“穗兒!你看著我!你難道……你難道都忘了阿古拉奶奶臨走前,是怎麽拉著咱倆的手說的嗎?!”
    “阿古拉奶奶”這幾個字像一道無聲的霹靂,瞬間擊穿了拾穗兒所有的防禦。
    她的哭泣戛然而止,整個人猛地一顫,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巨大的、幾乎無法承受的悲痛。
    那個午後,奶奶的手枯瘦卻溫暖的觸感,帳篷裏昏暗的光線,還有那斷斷續續、卻字字砸在心上的囑托……一幕幕場景裹挾著沉重的情感呼嘯而來,幾乎讓她窒息。
    陳陽的情緒也徹底決堤,眼淚湧了出來,但他倔強地不讓它掉下,聲音哽咽卻執拗地追問:“奶奶把她的念想,把這片土地最後的希望,都托付給咱們了!她相信我們能讓她守了一輩子的地方再綠起來!可現在呢?沙暴剛過,我們就要走?就要把她的話當成耳旁風,把她的根就這麽扔在這黃沙底下嗎?!那我們成什麽了?我們對得起奶奶閉眼時看著我們的那份信任嗎?!”
    他沒有重複奶奶具體的言語,但那未盡的話語、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比任何詳細的描述都更有力量,像一塊巨石壓在了拾穗兒的心上,也壓在了整個去留抉擇的天平上。
    拾穗兒被這直擊靈魂的質問釘在了原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阿古拉奶奶的期望和眼前殘酷的現實在她腦中瘋狂撕扯,一邊是沉甸甸的諾言,一邊是血淋淋的恐懼。她最終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壓力,身體軟軟地滑落,蹲在地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發出壓抑到極致的、絕望的嗚咽。
    陳陽看著拾穗兒徹底崩潰的樣子,胸口堵得發痛。他明白,自己搬出奶奶,近乎是一種殘忍的逼迫。
    他痛苦地別過臉,仰起頭,用力眨回眼中的濕意。
    阿古拉奶奶的期望,像最沉的枷鎖,鎖住了“離開”的腳步,也讓“留下”的每一步,都變得無比艱難。兩人之間的爭執,此刻陷入了一種充滿悲傷與無助的沉默。
    帳篷的另一角,張教授正麵對著蘇曉、楊桐桐和陳靜三人。他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原本花白的頭發更顯淩亂,眼角的皺紋也更深了,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一般。他聽著三位年輕人理性而冷靜的分析,久久不語,隻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地麵。
    蘇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專業和客觀,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緊抿的嘴唇,還是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作為醫生,她見慣了生死,但麵對這種群體性的艱難抉擇,她依然感到沉重。
    “教授,我完全理解您和陳陽對試驗田的感情。那不僅僅是塊地,是你們的心血和希望。但是,我必須從最根本的安全角度出發。搬遷,是目前情況下最理性、風險最低的選擇。我昨天逐一檢查了受傷的村民,有好幾個都是被坍塌的房梁和牆體砸傷的,萬幸沒有造成更嚴重的後果。但原址的建築結構經過這次沙暴和地基鬆動,已經非常不穩定了,就像一顆定時炸彈。繼續留在這裏,等於將所有人的生命安全置於不可控的風險之下。我們……不能拿人命去賭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感情上再不舍,也必須麵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她的話語清晰而冷靜,卻像手術刀一樣,剖開了溫情掩蓋下的殘酷真相。
    楊桐桐站在蘇曉身邊,一向活潑的她此刻臉上寫滿了嚴肅和關切。她拿出隨身攜帶的相機,翻看著裏麵記錄的金川村日常和沙暴後的慘狀,聲音低沉:“教授,蘇曉說得對。故土難離,這是人之常情,我拍這些照片的時候,最能感受到大家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每一張笑臉,每一道皺紋,都和這裏的一草一木連著。可是,人的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關於未來的生計,我們可以想辦法,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新村那邊,我可以立刻聯係我認識的企業和社會團體,募捐一批現代化的農具,或者幫大家把沙棗、羊毛這些特產,通過電商平台賣出去,講故事,打造品牌。隻要我們人在,心齊,希望就在,未必不能闖出一條新路來。留下,可能是守著過去的念想等一個渺茫的希望;離開,或許是放棄過去,但更是為了擁抱一個更安全的、可以重新創造未來的可能。”她的語氣充滿了鼓動性,試圖在絕望中點燃新的火苗。
    陳靜抱著胳膊,她總是顯得最為理智和幹練,此刻更像一個冷靜的分析師。
    “教授,我已經和縣裏的相關部門初步對接過了。移民新村的規劃很完善,標準化的住房、配套的學校、衛生院都在同步建設,而且政策補貼也很到位,能夠保障大家未來幾年的基本生活過渡。反之,如果選擇留下重建,我們將麵臨巨大的挑戰:資金缺口至少數百萬,複雜的地質加固技術從哪裏來?專業施工隊伍能否請到?後續長期的維護成本誰來承擔?更重要的是,我們無法對抗未來的極端天氣。麵對這些現實問題,我們現有的力量,恐怕……很難支撐。這不僅僅是不甘心的問題,更是現實能力的問題。我們不能因為一時的情感衝動,而做出可能讓鄉親們陷入更大困境的決定。”
    她的分析條理清晰,邏輯嚴密,將美好的願望拉回到冰冷的現實地麵。
    張教授默默地聽著,目光卻越過她們,遠遠地投向試驗田的方向。
    在那裏,他看到陳陽正不顧一切地蹲在地上,用雙手拚命地扒開沙土,小心翼翼地檢查著每一株幸存的幼苗,那背影倔強得讓人心疼,也孤獨得讓人心碎。
    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也曾這樣為了一個理想而不顧一切。
    可是,歲月和經曆告訴他,現實往往比理想更骨感。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沙土和淡淡的植物汁液味道,這味道曾經讓他無比振奮,此刻卻充滿了苦澀。
    他的聲音極其沙啞,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掙紮,仿佛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全身力氣:“我懂……你們說的,我都懂。理性上,我知道你們是對的。安全第一,現實困難……這些道理,我比誰都明白。”他的聲音開始哽咽,眼圈紅了,“可是……這片試驗田……”
    他伸手指向那邊,手指微微顫抖,“它不隻是一塊田啊……它是我和陳陽、穗兒,還有之前因為覺得沒希望而離開的同學們,熬了無數個日夜,一滴汗一滴汗,甚至是一滴淚一滴淚澆灌出來的。夏天頂著四十度的高溫記錄數據,冬天冒著零下二十度的嚴寒守護幼苗……穗兒那丫頭,為了省水給苗喝,自己嘴唇幹裂都舍不得多喝一口;陳陽那小子,為了觀察夜間土壤墒情,差點被狼盯上……它是我們對抗這片荒漠的希望,是金川村可能煥發新生的種子,也是……也是我們這些傻子的信仰啊……”
    老人說到這裏,再也控製不住情緒,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他趕緊別過頭去,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臉,肩膀不受控製地抽動起來。“現在,眼看它就要在這沙土下煥發生機了,卻要我們親手放棄……這心裏頭,就像被挖走了一塊肉啊……太不甘心了,真的太不甘心了……”
    這位一生致力於改造荒漠的老教授,此刻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的眼淚,不僅是為試驗田而流,更是為那看似觸手可及卻又被迫放棄的未來,為那份沉重而無力的不甘。
    不遠處,陳陽的母親正緊緊攥著陳父的胳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滴落在滿是塵土的衣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她是個普通的農村婦女,心裏沒有那麽多宏大的理想和鄉土情懷,她最大的願望,最樸素的信仰,就是兒子平平安安。
    “他爹……你就勸勸陽陽吧……算我求你了……搬遷好,搬遷安全啊!這鬼地方,我是再也不敢待了!前天晚上,那風吼得跟鬼叫似的,沙子打得窗戶啪啪響,房子都在晃……我以為……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陽陽了……”
    她泣不成聲,身體因後怕而劇烈地發抖,緊緊抓住丈夫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他要是……他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麽活啊……我還不如跟著他去了……”
    母親的哭聲悲切而絕望,那是一個母親最原始、最深刻的恐懼,足以讓聞者心碎。
    陳父一下一下地、沉重地拍著妻子的背,眉頭緊鎖成一個深深的“川”字。
    他理解兒子的執著和那份對土地的眷戀,他也曾年輕過,也曾有過夢想。
    但他更理解妻子的恐懼,那是基於最本能的母愛。他望著兒子在試驗田邊那固執而孤獨的背影,又看看身邊哭得幾乎暈厥的妻子,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裏充滿了歲月的滄桑和現實的無奈,聲音低沉而沙啞:“哎……你別光哭,哭有啥用……陽陽那驢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認準了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他隨我,倔……”
    他頓了頓,目光複雜地環視著這片熟悉的土地,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也許……也許這孩子是對的……這村子,總得有人守著,總得有人……試試看吧……隻是,苦了你,也苦了孩子了……”
    他的話裏充滿了矛盾、無力感,以及一種深沉的、不善表達的愛與犧牲。
    這個一向頂天立地的漢子,此刻眼角也濕潤了,他飛快地抬手擦了一下,不願讓人看見。
    這時,年幼的小石頭,懷裏還緊緊抱著昨天拾穗兒塞給他的那一小包沙棗幹,像是抱著最珍貴的寶貝。
    他懵懵懂懂地擠過人群,來到蹲在地上默默流淚的拾穗兒身邊,仰起小臉,大眼睛裏充滿了困惑和害怕,小聲問道:“穗兒姐,我們……我們真的要搬走嗎?搬走了,是不是就不能去村口那棵老胡楊樹下玩了?它會不會想我們呀?還有我埋在樹下的‘寶貝玻璃珠’,還能挖出來嗎?你說過,等夏天來了,要帶我去看胡楊樹開花,黃燦燦的,像星星一樣……這些話,還算數嗎?”
    拾穗兒看著小石頭天真無邪的臉龐,聽著他稚嫩卻直擊心靈的問題,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胡楊樹下的承諾,玻璃珠裏的“寶藏”,那些她曾經隨口許下的、關於未來的、美好的約定,在此刻都變成了尖銳的拷問。
    她蹲下身,緊緊抱住小石頭瘦小的、溫暖的身體,把臉埋在孩子稚嫩的肩膀上,淚水瞬間決堤,浸濕了孩子的衣襟。
    她想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想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胡楊樹會想他們,玻璃珠會挖出來,夏天的胡楊花依然會像星星一樣燦爛……可是,喉嚨裏像塞了一團滾燙的棉花,灼痛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未來如同一片濃得化不開的迷霧,她看不到方向,隻覺得冰冷刺骨,而那曾經描繪過的、溫暖的圖景,正在眼前一點點碎裂、消失。
    她的沉默和洶湧的淚水,就是最殘忍的回答。小石頭似乎明白了什麽,也不再追問,隻是伸出小手,笨拙地拍著拾穗兒的背,小聲說:“穗兒姐不哭,小石頭乖……”
    去?還是留?
    這簡單的兩個字,此刻卻重若千鈞。它關乎生存與死亡,關乎理想與現實,關乎記憶與未來,關乎個人選擇與集體責任,也關乎一段剛剛萌芽卻又遭遇嚴酷風霜的愛情。
    矛盾像一張無形卻又無比細密的網,將帳篷下的每一個人——滿懷理想的青年,憂心忡忡的學者,恐懼不安的母親,矛盾無奈的父親,眷戀故土的老人,懵懂無知的孩子——都緊緊纏繞在其中,越掙紮,纏得越緊。
    沒有人能輕易地說出那個決定,因為每一個字的背後,都可能是一生的牽掛、無盡的遺憾,甚至是鮮血與生命的代價。
    空氣中彌漫的,不僅是沙土的味道,更是濃得化不開的離愁、別緒、恐懼、不甘、犧牲,還有那在絕望邊緣掙紮的、微弱的、卻不肯輕易熄滅的……希望之火。
    王旗長看著眼前這悲慟而混亂的場麵,看著那一張張流淚的臉,一顆心也沉甸甸的。他何嚐不想兩全其美?但職責和理性告訴他,必須做出最穩妥的選擇。
    他攥緊了手中的文件,指節發白,開始思考如何進一步解釋政策,如何安撫情緒,如何引導大家走向那個在他看來更安全、卻也必然伴隨著陣痛的未來。他的工作,才剛剛開始,而每一步,都踏在鄉親們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