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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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如同一個巨大的、褪了色的銅盤,從東邊天際緩慢地、沉重地挪移到了中天,又漸漸向西傾斜,將戈壁灘上的一切都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
    爭執從清晨持續到午後,雙方的理由反複陳述,情緒幾度起伏,卻始終像兩條平行線,找不到交匯的點。
    主張搬遷的,看著對方眼中那份近乎固執的堅守,既覺無奈又感心酸,他們腦海中浮現的是沙暴夜裏的慘狀和地質報告上冰冷的文字;
    堅持留下的,聽著對方字字句句關乎生死存亡的警告,亦覺沉重如山,眼前晃動的是祖輩的墳塋、賴以生存的沙棗林和那抹試驗田裏倔強的綠色。道
    理越辯越明,可心裏的疙瘩,卻越結越死,仿佛一團亂麻,找不到線頭。
    老村長一直拄著那根磨得光滑的棗木拐杖,強撐著站在人群中央,像一棵被雷火灼燒過卻依然挺立的老胡楊,試圖為村民們遮風擋雨,凝聚那即將渙散的人心。
    他聽著雙方的意見,渾濁的老眼時而看看激動得滿臉通紅的李大叔,時而望望一臉憂色的張教授,時而掃過沉默不語卻眼神倔強的陳陽,還有那低著頭、絞著衣角的拾穗兒。
    他臉上的皺紋仿佛在這一上午又深刻了許多,每一道都刻滿了疲憊與憂思。
    他昨晚連夜觀察村民傷勢、安撫受驚的婦孺、組織青壯年加固臨時帳篷以防萬一,幾乎未曾合眼,本就年邁體衰,全憑一股對村子沉甸甸的責任心硬撐著。
    此刻,在烈日炙烤和內心雙重焦灼的煎熬下,他那早已透支的身體終於發出了最後的抗議。
    就在李大叔再次激動地陳述完留下的理由,話音剛落的瞬間,老村長的身子猛地晃了幾晃,手中的棗木拐杖“哐當”一聲掉落在地,在寂靜的帳篷裏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如紙,不見一絲血色,嘴唇艱難地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雙眼一閉,整個人便像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向後倒去。
    “村長!”
    離得最近的李大叔反應最快,驚呼一聲,一個箭步衝上前,用他那雙常年勞作、粗壯有力的胳膊,險險地扶住了老村長癱軟的身體。
    觸手之處,隻覺得老人輕飄飄的,仿佛隻剩下一把骨頭,那冰涼的溫度更是讓李大叔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村長!您醒醒!您別嚇唬我們啊!”
    李大叔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這個平日裏頂天立地的漢子,此刻臉上寫滿了驚恐和無助。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像一塊巨石砸進了本就波瀾起伏的死水潭,現場瞬間炸開了鍋。
    “村長!”“老村長怎麽了?”
    “天哪!快!快叫蘇醫生!”
    “讓開點!別圍著了!讓村長透氣!”
    驚呼聲、哭喊聲、雜亂的腳步聲、婦女們壓抑的啜泣聲頓時響成一片,之前的爭執和矛盾瞬間被這共同的、巨大的擔憂和恐懼所取代,所有人的心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提到了嗓子眼,帳篷裏亂作一團。
    “讓一讓!大家讓一讓!蘇醫生來了!”
    陳陽一邊高喊著,一邊奮力分開慌亂的人群,他的聲音因為焦急而有些嘶啞。
    旗衛生院蘇拉那提著那個標誌性的、有些磨損的藥箱,臉色凝重地快步擠到老村長身邊。
    她顧不上擦去額角的汗,立刻蹲下身,專業的本能讓她迅速冷靜下來。
    她先是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老村長的頸動脈,脈搏微弱而急促,像即將燃盡的燭火;
    又小心翼翼地翻開他的眼瞼查看,瞳孔對光反應有些遲鈍。
    她迅速做出判斷,抬頭對周圍焦急的人群說道:“是過度疲勞,加上情緒激動引起的低血糖和暫時性昏厥!需要立刻靜臥休息、補充能量!快,找東西做個簡易擔架,抬到醫療點去輸液!”
    “我來!”
    陳陽毫不猶豫,立刻和幾個聞訊趕來的年輕村民一起,七手八腳地拆下帳篷裏一塊用來當桌子的舊門板,又找來幾根結實的繩索和幹淨的舊衣物,迅速搭成了一個簡易卻結實的擔架。
    他們動作輕柔而又迅捷,仿佛抬著一件易碎的絕世珍寶,小心翼翼地將老村長平穩地轉移到擔架上。
    “小心點!穩著點!別顛著村長!”
    李大叔在一旁緊張地指揮著,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老村長那張蒼白的、毫無生氣的臉,他的大手無意識地搓著,顯示出內心的極度焦慮。
    拾穗兒在看到老村長倒下的那一刻,隻覺得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鼓起來。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嘴,才沒有失聲尖叫出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
    此刻,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去留之爭,什麽個人恐懼,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本能驅使著她,她踉蹌著抓起旁邊爐子上還溫著的水壺,緊緊跟在擔架後麵,小跑著向臨時設立的醫療帳篷奔去。
    她的心一直懸在嗓子眼,腦海中不斷閃過老村長平日裏慈祥而又堅毅的麵容,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認草藥,想起他在沙暴來臨前組織大家轉移時那鎮定卻疲憊的身影……
    恐懼和擔憂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沒了她,讓她渾身發冷。
    臨時醫療帳篷裏,蘇拉那展現出了超乎年齡的冷靜和高效。
    她指揮著眾人將老村長平穩地安置在唯一一張相對完整的行軍床上,迅速掛上葡萄糖注射液,熟練地進行靜脈穿刺。透
    明的液體一滴滴通過細小的導管,緩慢地流入老人幹癟的血管,仿佛在注入生命的希望。
    拾穗兒趕緊遞上早已兌好的溫糖水,蘇曉接過,用小勺一點點地、耐心地喂進老村長微微張開的嘴裏,盡管大部分都順著嘴角流了出來,但她沒有放棄。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
    帳篷裏鴉雀無聲,落針可聞,隻有輸液管裏液滴落的細微“嗒、嗒”聲,和眾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緊緊盯著床上那張蒼老而安詳的臉,仿佛在等待一個神聖的宣判。
    陳陽站在拾穗兒身邊,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單薄身體的微微顫抖,他下意識地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給她一點力量和安慰,但手抬到一半,又想起之前爭執時那無形的隔閡,心中一陣刺痛,最終隻是默默地握緊了拳頭,將那份複雜的擔憂和想要靠近的衝動死死壓在心底,目光也緊緊鎖在老村長身上。
    張教授也聞訊急匆匆趕來了,他撥開人群,走到床邊,看著老友毫無生氣的樣子,那副熟悉的、總是帶著爽朗笑容的麵容此刻如此蒼白脆弱,他的眼圈瞬間就紅了,視線變得模糊。
    他想起兩人年輕時一起在這片土地上勘測、規劃,暢想未來;想起老村長為了爭取村裏的水源,在鄉裏據理力爭的背影;想起幾十年風風雨雨,這位老哥始終像磐石一樣守護著這個村莊……
    如今,卻在村子麵臨史上最大危機時轟然倒下,張教授心中充滿了酸楚、無力的悲痛和深深的自責。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在眾人焦灼得幾乎要崩潰的期盼中,老村長的眼皮終於輕輕顫動了幾下,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如同歎息般的呻吟。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眼神起初有些渙散和迷茫,像蒙著一層薄霧,慢慢地,那層薄霧才散去,視線逐漸聚焦起來,映出了圍在床邊的一張張熟悉而關切的臉龐。
    “我……沒事……”
    他聲音極其微弱,氣息遊絲,像風中殘燭,仿佛隨時會熄滅,但這微弱的聲音卻像天籟般,讓所有懸著的心猛地落回了實處,不少人偷偷抹起了眼角。
    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地掃過床邊,最終,定格在了離他最近、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還掛著淚痕的拾穗兒身上。
    老人幹枯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微微動了動,似乎想抬起來,卻顯得力不從心。拾穗兒立刻會意,趕緊伸出自己冰涼而顫抖的雙手,緊緊握住那隻冰冷而無力的大手,試圖用自己的溫度去溫暖它。
    “村長,我在呢。”
    她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但努力讓自己顯得鎮定一些,不想讓老人擔心。
    老村長的手腕似乎從這接觸中汲取到一絲微弱的力量,微微回握住拾穗兒的手。
    他的眼神不再像昏迷前那樣充滿焦慮、掙紮和無法抉擇的痛苦,反而變得異常清明、透徹,仿佛在剛才那短暫的黑暗與寂靜中,想通了一切,也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深深地望著拾穗兒,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身體,直抵她的靈魂深處,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她的靈魂,都深深地刻進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裏。
    “穗兒……”
    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幹澀,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莊嚴的鄭重,“村子的事,難辦。留也好,搬也罷,我都知道,難為你們這些孩子了。”
    拾穗兒用力點頭,眼淚又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滴在兩人緊緊交握的手上,滾燙的淚珠仿佛灼傷了老人冰涼的皮膚:“村長,您別操心這些了,先好好休息,養好身體最重要!村子的事,有大家呢!”她哽咽著說道。
    老村長緩緩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疲憊不堪卻又異常釋然的苦笑,這笑容裏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感——有解脫,有不舍,有遺憾,也有最終的坦然:“我老了,這次是真的撐不動了。這把老骨頭,經不起也陪不了大家走接下來的路了。”
    他頓了頓,積攢了一些微弱的力氣,然後將目光從拾穗兒臉上移開,緩緩地、掃過站在床邊的張教授、陳陽、李大叔,以及擠在帳篷門口、密密麻麻、滿臉憂色和關切的村民們。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對這片土地和鄉親們最深切的不舍,有對未竟事業的遺憾,有對未來的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種即將卸下千斤重擔的解脫,和一種托付未來的鄭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簡單的動作似乎都耗盡了他很大的力氣,胸腔劇烈地起伏著。
    然後,他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將聲音提高了些許,雖然依舊不大,甚至有些斷續,卻異常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傳到了帳篷裏每一個人的耳中,仿佛每一個字都敲擊在眾人的心坎上:
    “鄉親們都在,好。看到大家都平安,我就放心了。”
    他喘了幾口粗氣,繼續艱難地說道,語速緩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石根生,在金川村土生土長,當了這個幾十年的村長,沒能帶大家過上好日子,反倒讓村子遭此大難,我有愧啊……”
    這話一出,許多老村民都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連連說道:“村長,您別這麽說!”“您為我們操了一輩子心了!”
    老村長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他的目光再次變得堅定起來:“今天我想了很多。我老了,不中用了,這副擔子該交給年輕人了。”
    他停頓了一下,積攢起最後的力量,目光如炬,再次聚焦在拾穗兒臉上,用盡生命最後的力氣,莊嚴宣告:
    “我決定,從今天起,石穗兒,就是咱們金川村新的村長!”
    “嗡——”的一聲,這句話像一道平地驚雷,在每個人的腦海中炸響,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所有人都愣住了,臉上寫滿了驚愕、難以置信和不知所措。
    帳篷裏陷入了一片死寂,連哭聲都停止了。尤其是拾穗兒,她簡直懷疑自己因為過度悲傷出現了幻聽,猛地瞪大了紅腫的眼睛,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整個人都僵住了。
    隨即,她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搖頭,連連擺手,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慌而變得尖利甚至有些失真:
    “不!不行!絕對不行!村長,您糊塗了!這絕對不行!我……我太年輕了!我什麽都不懂,沒經驗,我怎麽能當村長?這村子現在這麽難,這麽多大事要決定,我……我不行的!我擔不起這個擔子!我會把村子帶垮的!”
    她急得眼淚再次洶湧而出,這個突如其來的、如山嶽般沉重的重任,比她麵對沙暴時的恐懼還要強烈百倍,讓她感到一陣陣眩暈和窒息般的恐慌。
    她下意識地看向陳陽,看向張教授,尋求著支持和否定。
    “你擔得起!”
    老村長猛地打斷她,語氣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種他從未有過的、近乎威嚴的氣勢。
    這突如其來的氣勢,讓拾穗兒和其他所有人都為之一震,仿佛看到了老村長年輕時雷厲風行的影子。
    老人用盡力氣緊緊攥了攥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那眼神仿佛在說“聽著,孩子”,也像是在對所有人宣告:
    “你擔得起!”
    他重複道,語氣斬釘截鐵,不容反駁,“我看人準。你心善,對鄉親們有真感情。你跟著張教授學了真本事,不是死讀書,腦子活,肯鑽研,比我們這些老家夥有見識,有辦法!”
    他艱難地轉動目光,看向站在一旁、同樣一臉震驚、眼神複雜的陳陽,語氣充滿了期許:“陳陽踏實,肯幹,有股子不服輸的倔勁兒。你們年輕一輩,比我們有衝勁,有想法,未來是你們的。”
    最後,他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同樣眼含熱淚的張教授身上,充滿了超越個人情感的、對村子未來的懇切托付和最後的囑托:“老張,我的老兄弟,我這輩子最信的就是你。我把村子托付給穗兒,也托付給你了。不管是留是搬,這條最難的路,都得靠你幫著他們,領著大家走下去。一定得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我就能放心地閉眼了。”
    張教授看著老友那渾濁眼睛裏閃爍的最後的、近乎哀求卻又無比信任的光芒,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死死堵住,鼻尖一酸,熱淚瞬間決堤,沿著臉上深刻的皺紋肆意流淌。
    他重重地、不停地點著頭,嘴唇哆嗦著,努力壓抑著巨大的悲痛和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用盡力氣承諾道:“老哥!你放心!隻要我張建軍還有一口氣在,我一定竭盡全力,幫穗兒,幫咱們金川村,找到出路!我向你保證!一定!”
    他的聲音哽咽卻異常堅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裏直接迸發出來的。
    老村長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虛弱卻又無比欣慰、無比安然的笑容,仿佛了卻了平生最大的心願,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
    他再次看向陳陽,眼神裏帶著長輩對晚輩最深切的期許和一絲懇求:“陳陽,穗兒她心思重,有時候想得太多,有顧慮。你是男子漢,要多幫她拿主意,撐著她。你們兩個要勁兒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擰成一股繩,這村子才有救,才有希望。”
    陳陽看著老村長那虛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熄滅,卻又因為這份沉重的托付而強撐著的眼神,再看看身旁驚慌失措、淚眼婆娑、仿佛隨時會崩潰的拾穗兒,心中百感交集。
    有對老村長一生奉獻的崇高敬意和此刻的不舍,有對未來的茫然和巨大的壓力,有對拾穗兒的心疼,更有一種被信任、被賦予重任的沉甸甸的使命感。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一瞬間成熟了許多,挺直了原本就挺拔的脊梁,目光堅定地看著老村長,如同立下軍令狀般,鄭重地許下承諾:“村長,您放心!我陳陽在此立誓,一定盡全力幫助穗兒!無論前路多難,是刀山火海,我們一起扛!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他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和決心。
    這時,站在一旁、一直緊握著拳頭、眼眶通紅的李大叔,這個剛才還為了留下而激動爭辯的耿直漢子,第一個從巨大的震驚中反應了過來。
    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老村長的深意——在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頭,需要一個能凝聚所有人的新核心,而年輕、善良、有文化的拾穗兒,或許正是打破僵局、帶領大家尋找新希望的關鍵。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將眼角的濕意和鼻涕狠狠擦去,然後高高舉起了那雙布滿老繭、粗糙不堪的大手,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富有節奏地鼓起掌來!他的掌聲起初孤單,卻響亮而有力,在寂靜的帳篷裏顯得格外突兀,卻也像一記重錘,敲醒了所有人。
    “好!村長選得好!選得對!”
    李大叔的聲音洪亮,充滿了發自內心的真誠支持,“我李大山,第一個支持!服氣!”
    他轉向眾人,激動地說道:“鄉親們!老村長看得遠啊!穗兒這丫頭,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啥品性咱們都知道!心腸好,有文化,還跟著張教授學了真本事!現在這光景,老辦法不頂用了,就得靠年輕人,靠新知識!還有陳陽這小子,有闖勁!張教授更會全力幫咱們!我相信老村長的眼光!也相信穗兒!咱們得支持她!一起把這難關渡過去!”
    李大叔的帶頭和懇切的話語,像是一下子點醒了處於迷茫和震驚中的眾人。
    是啊,在這個風雨飄搖、前途未卜的危急時刻,爭論對錯已經失去了意義,團結才是唯一的出路。
    還有什麽比團結在一個被德高望重的老村長以生命最後時刻寄予厚望的年輕人周圍,更能凝聚人心、更能找到出路呢?
    無論是堅決主張搬遷以求安全的,還是誓死捍衛故土難離的,此刻,大家都需要一個主心骨,需要一個能將所有力量凝聚起來、帶領大家蹚出一條生路的領路人。
    “對!我們支持穗兒!”
    “老村長看人準沒錯!穗兒心細,肯定行!”
    “穗兒,你就領著大家幹吧!我們聽你的!”
    “金川村不能散!咱們得齊心!跟著新村長走!”
    “張教授,陳陽,你們可得好好幫穗兒啊!”
    掌聲先是零落,隨即迅速感染開來,越來越響亮,越來越熱烈,最終匯成了一片雷鳴般的、充滿希望和力量的聲浪。
    這掌聲,驅散了之前的沉悶、對立、絕望和恐慌,像一股強勁而溫暖的春風,吹散了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陰霾,注入了每個人的心中。
    它代表著信任,代表著支持,更代表著在絕境中重新凝聚起來的、無比珍貴的團結和希望。
    許多人的臉上還掛著淚痕,但眼中已經重新燃起了光彩。
    老村長聽著這熱烈而真誠的掌聲,看著村民們臉上重新煥發出的希望和信任,一直緊繃著的嘴角終於徹底鬆弛下來,露出了一個真正釋然、安心、甚至帶著一絲滿足的笑容。
    他緊緊握著拾穗兒手腕的手,也慢慢地、一點點地鬆開了力道,最終完全鬆開了,無力地垂落在床沿。
    他仿佛卸下了背負一生的千斤重擔,長長地、舒緩地、徹底地籲出了一口積壓在胸中的濁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很快便發出了均勻而輕微的鼾聲。
    這一次,他的睡顏不再是焦灼、痛苦和沉重的負擔,而是充滿了平靜、寄托後的安寧,以及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拾穗兒站在床邊,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被老村長最後用力攥出的淺淺紅痕,那痕跡仿佛帶著溫度,烙印在她的皮膚上,也烙印在她的心裏。
    她抬起頭,看向圍在身邊的鄉親們——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上,此刻都寫滿了殷切的期盼、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真誠的鼓勵。
    張教授向她投來支持而堅定的目光,仿佛在說“別怕,有我在”;陳陽的眼神複雜,有擔憂,有堅定,更有一種與她共同麵對的決心;連之前爭執最激烈的幾位長輩,也對她微微點頭,眼中充滿了托付。
    她心中的驚慌、恐懼、猶豫和自我懷疑,像冬日裏的冰雪遇到了熾熱的陽光,開始迅速消融、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責任感,像一顆被強行植入的種子,在她心中迅速生根、發芽、破土而出,茁壯成長,瞬間長成了參天大樹。
    老村長用他最後的力氣和生命,將金川村的未來,將幾百口人的希望,重重地壓在了她年輕的肩膀上。
    這擔子重如山嶽,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但她知道,自己無法推卸,更不能辜負這份以生命為代價的信任和托付。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帶著帳篷裏藥水的味道、泥土的腥味和人們身上汗水的味道,卻仿佛給了她無窮的力量和勇氣。她向前邁了一小步,這一步,仿佛跨越了一個時代,麵向所有的鄉親們。
    她的身材依舊嬌小,她的臉龐依舊年輕稚嫩,甚至眼眶還紅腫著,但她的眼神,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決定性的變化。
    那裏麵,不再有少女的彷徨、恐懼和猶豫,而是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堅毅、決斷和一種扛起責任的凜然。